從初夏開始,每天早晨六點,小城辰河大橋上便會走來一個老人。他肩上挎著一個小包,步子不快,背微駝,遠遠看去,仿佛扛著一個魚簍,極像是到河邊去的釣魚者。
這個人就是柳放歌。
柳放歌不是去釣魚,他是去鍛鍊身體,或者準確地說是轉悠。肩上的「魚簍」,其實是個小音箱;雖然聲音放得特別大,但在他聽來,也是縹緲輕柔,一點也不擾民。然而,附近的人卻受不了,特別是有些愛睡懶覺的年輕人,都塞了耳朵,或者把頭蒙在毯子裡,甚至從靠窗邊的臥室跑到客廳的沙發,心中雖然刀槍並舉,卻懶得伸出窗子來大罵。
——柳放歌的名字就是這麼得來的。
最難受的,是柳放歌放的歌曲不是港臺天王天后們唱的,更不是《中國好聲音》,而是山歌和紅歌,除了時間隔得非常遠的《南泥灣》或《一條大河》,便是空間隔得非常近的本地民歌《太陽出來紅滿坡》或《桅子花兒開》。
好在柳放歌雖然走得比較慢,但總有走過去的時候,只要不遇到熟人——因為柳放歌會停下來聊天,——大約十分鐘左右,柳放歌便走遠了,音樂聲就消失了。
剛開始,還有人誤以為是晨起的大媽們在音樂聲鍛鍊身體,便推開窗子看,想找到地方然後出去跟著鍛鍊。然而,看到是柳放歌后,人們心中便不免有些失望。
不過,無論是罵也好,埋怨也好,柳放歌都聽不見。無論是多麼清脆響亮的尖叫唾罵聲,都無法穿越小音箱發出的「歌聲」,何況柳放歌年齡大了,耳朵還有點背。
柳放歌最愛去的地方,是河邊的旗山。山不高,坡度卻有些陡,他只好走兩步停一下,走得久了,就坐在路邊亭子的座椅上喘氣,然後喝兩口水。
就像能掐會算一般,柳放歌爬到山頂時,太陽便升起來了。他就坐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望著山下的小城,顫顫巍巍地打開自己挎的小包。包是「百寶箱」,有手機、礦泉水、手電筒、老花鏡、降壓藥,一個毛巾,兩件衣服,一團揉得皺巴巴的餐巾紙,甚至還有一張寫著大字的紙條,寫的是親人的電話號碼。
柳放歌摸到了老花鏡,戴上了,開始眯著眼睛尋找自己的住處。他覺得看不大清楚,便放下眼鏡,把身子往前傾,似乎這樣就能將眼前的景致看得清晰些。他首先找到的是山下河邊的良玉廣場,廣場上塑著小城明末巾幗英雄秦將軍的塑像。提起秦將軍,可是當地著名人物,據史料記載,她是唯一載入二十四正史並單獨作傳的女將軍,曾三次北上勤王,四次平定周邊叛亂,將小城打造成遠離戰爭之苦的世外桃源,保護了附近州縣將近二十萬人的生命。據說,戰爭最終停息後,整個四川省剩下的人中,小城人口就佔了將近三成。
柳放歌把目光往右邊移動,最後再確定自己在城南社區的租賃房。幾分鐘後,他的目光會從那個租賃房出發,沿著新車站、桃花大道往東走,翻過那些高低不一的大山。雖然他的眼睛看不清遠處的風景,但他的目光依然在移動,最後他會盯著一個地方,雖然陽光刺得眼睛直發疼,但他依然瞪大眼睛看著那裡。
那裡,有他的老家,也有他太太的墳墓。
在鄉下,柳放歌是個文化人,出身書香門第,祖上幾輩都有人考取功名,雖然最強的只是考了個舉人,但最差的也是秀才。60年前,柳放歌在南京一所大學畢業後,回到鄰縣縣城當了中學教師,娶了一個美麗的女教師。柳放歌稱女教師為太太,女教師也稱他先生,這都是文化人的稱謂。兩人說話也是輕聲輕語,似乎生怕影響了牆上灰塵的睡眠;偶爾還會來句洋話,像英國人說的「達令」,還有日本話中的「沙揚拉拉」。總之,兩人非常恩愛,一唱一和,互相尊重,日子過得甜甜美美。柳放歌做飯,太太便拿著普希金的詩歌朗誦,看到忙不過來,就放下「普希金」去當下手;太太洗衣服,柳放歌也會拿著一本小說,跟電臺播音員廣播連載小說似的,讓太太也能洗衣共聽。
不過好景不長,沒過一年,柳放歌被打成右派,整天被人批鬥,遣送回到小城鄉下「勞動」。美麗的女教師似乎嚇壞了,非常堅決和他劃清了界線,離婚後迅速嫁給了一個大字不識的屠宰場工人。
回到家鄉後,雖然純樸的鄉親們不再批鬥柳放歌,對他也比較關照,看到他典型的書呆子相,拿不慣鋤頭、掄不動犁頭,便讓他跟一幫小孩子放牛,工分不像孩子們折半,一律記滿分,這可是鄉下最輕鬆的農活——因為放牧的孩子,最小不過才四五歲。但柳放歌心情很是糟糕,特別是和美麗的女教師離婚後,柳放歌更是萬念俱灰,和鄉親們說話,經常說的都是一句讓人聽不懂的臺詞:「希望,猶如肥皂泡一般地破滅了。」
這時,柳放歌遇到了相伴一生的太太。
太太當時正是二八年華,剛從小學畢業,因為家窮,父親去世,就沒再上中學,回到家裡當了農民,幫助母親掙起了工分。從大人嘴裡,太太也聽說過柳放歌的遭遇,但她關注更多的,是柳放歌的大學生經歷,還有他放牧時經常拿的書,關注的次數多了,不免就多了幾分仰慕。
其實柳放歌放牛是不稱職的,因為經常拿本書,雖然認真放牛,但也常常沉醉在書上,忘記了照看好牛。那牛很有靈性,初到山林時,吃起林子裡的草,顯得十分認真,一旦柳放歌看書入了迷,它便悄悄地溜到附近的莊稼地,吃營養更豐富的莊稼。村子裡專門負責照看莊稼地的張果老遠遠看見,便會迅速飛過來,旁邊放牛的孩子也會拍起手板唱起山歌找樂子:
「牛吃莊稼不要錢,
今年吃了明年賠。
……」
往往這隻有兩句的歌還沒唱到三遍,柳放歌也沒完全反應過來,張果老便氣喘籲籲地跑來了。被抓住現行的柳放歌只好把書一扔,自認倒黴,在張果老皺巴巴的記錄本上簽字畫押,承諾年底分糧食時扣除。
等張果老一走,柳放歌就開始用言語教訓那牛,那牛卻湊上頭來,用鼻子拱那本書,瞪起一雙銅鈴大的眼睛看著那字,這下倒讓柳放歌發愣了,隨後恍然大悟:「你是說,你喜歡莊稼就像我喜歡書一樣?」旁邊看熱鬧的孩子,頓時笑得幾分鐘都伸不直腰。
在孩子們眼裡,柳放歌就是這麼好笑有樂子。久而久之,村子裡的人也覺得柳放歌離婚後神經有些不正常。但在二八年華的太太眼裡,柳老師並不好笑,他只是對讀書太認真了些,就像自己的母親想多掙點工分,多在自留地裡種點莊稼,天黑了都還不回家一般。
漸漸地,太太莫名其妙愛上了柳放歌。天長日久,這種單相思便催發了膽量,山村少女的潑辣與大膽便顯露了出來,經常找柳放歌借書看。
再後來,有些羞澀的太太將心裡話給母親說了,母親自然不同意。但太太鐵了心,非柳放歌不嫁,甚至還和母親大吵大鬧。母女倆對峙了整整大半年,最後做母親的不得不退步。
一年後,柳放歌和太太結婚了。雖然太太文化低,但柳放歌讀的一些書,太太還是能看懂的。不過,那都是小說,對於普希金之類的詩歌,或者唐詩宋詞甚至元曲,太太就一點也不懂了,只是偶爾能和柳放歌談談小學時學到的幾首詩,比如「輕舟已過萬重山」「一歲一枯榮」。
但在柳放歌看來,太太也有文藝細胞,擅長唱山歌和紅歌。於是,柳放歌便向太太拜師要學歌。太太的臉一下子紅了,心裡卻十分滿足。
柳放歌是典型的歌盲,不僅音唱得不準,還經常忘記歌詞。不過,柳放歌學歌的態度是端正的,每天都要求太太教他唱幾遍,雖然常常是一年學不會兩三首,但看到太太很滿足的樣子,柳放歌心裡便找到了當初跟女教師一起的甜美感覺。
就這樣,在歌聲的薰陶下,柳放歌和太太始終恩恩愛愛。在最艱苦的日子裡,即使春節沒有肉香,但兩個人的歌聲始終會響起——雖然吃的是青菜豆子,柳放歌也會笑眯眯地說:「孔老二聽到一種叫《韶樂》的歌聲後,三個月都不去想肉的味道是啥子味道。我是聽到太太唱歌,就像是在吃肉一樣甜蜜。」
後來,柳放歌平了反,回到城裡繼續當了教師。柳放歌便要太太一起到城裡生活,太太卻不同意,說:「你那點死工資,還不如我在家餵幾隻雞、幾頭豬?何況孩子們要讀書,上大學,怎麼夠?」
太太死活不肯進城,要在鄉下做農活。柳放歌急了,拉起太太滿是幹繭的手,笑著說:「正因為工資少,我買不起收音機,所以要太太免費唱歌。」
準備進城讀書的孩子們也在一旁起鬨:「就是呀,有媽媽在身邊,我們每天才能吃到好飯菜。您總不會那麼狠心,讓我們每天吃著老爸的麵條去學習吧?」
太太一聽,也笑了。因為她知道,柳放歌經常自稱會做飯,特別擅長做一種飯菜,那自然就是煮麵條。
太太進城後,一家人全靠柳放歌的工資過日子,生活自然很艱苦。但一家人在一起,還是過得有滋有味。每到周末,柳放歌便會帶著一家人到野外,專程慰問太太,讓她在龍河邊、旗山下開一場歌唱會。
後來,幾個孩子都考上了大學。再後來,孩子們在外地找到了工作,成了家。
但這時太太卻病了,患上了喉癌。聽到消息後,柳放歌立刻就呆了,痴痴亂亂地想:「要是當初不要她給我唱歌,是不是就不會得喉癌呢?」
手術後不久,在清明節前一天,太太還是去了。臨死前,她拉著柳放歌的手,說:「柳老師,我知道你肯定不會再娶,但我要你發誓,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好好照顧自己。沒事,就聽聽我愛唱的歌。」
柳放歌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說的話也沒有頭緒:「這是什麼天理啊?原以為我大你十多歲,我會走在你前面的。太太,我……我……我……」
柳放歌就像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般地哭著,任由太太用手慈愛的摸著他的腦袋。幾分鐘後,柳放歌覺得太太的手不動了,立刻哭得更厲害了。
太太去後,孩子們要柳放歌搬到重慶、成都去生活,但柳放歌拒絕了。孩子們又問他需要什麼,柳放歌便要了一個小音箱、幾盤太太愛唱愛聽的紅歌和山歌。
從此,柳放歌便一個人在城裡獨自轉悠。他似乎沒有太多的朋友,不打麻將不跳舞,也不愛和一幫老爹老太一起散步逛街、聊天吹牛。除了爬山看家鄉,他只在大街小巷裡走來走去,樂此不疲。到了晚上,回到家裡,他便輕輕哼著民歌,實在記不住歌詞了,便翻箱倒櫃地找出一本文化館編的小城民歌集,跟著歌詞慢慢地哼。
最難得的是,柳放歌學會了做飯。他模仿的是太太的鄉村菜清淡做法,步驟和作料的分量都跟太太完全一致,以至於孩子們回來吃了一頓,根本不相信柳放歌是才學會的,開著玩笑埋怨他深藏不露。
——因為在孩子們看來,老爸那飯菜的味道,跟母親做的味道幾乎一模一樣。
柳放歌傻傻地聽孩子們「批評」,心裡像被什麼刺了一下。
偶爾,在小城轉悠的時候,柳放歌也會遇到前妻也就是那位退休回到小城居住的女教師。在柳放歌看來,雖然歲月流逝,但女教師的外貌一點都沒變,只是聲音變得出奇地大,好像隨時要找人吵架打架似的,並且在偶爾引用唐詩宋詞之餘,常常漏出幾句屠宰場才聽到的粗話髒話。
柳放歌從不覺得孤獨。只是有一次在小城將軍廣場看人們跳壩壩舞,他突然從旁邊的板凳上站起來,顫顫悠悠地直往隊伍裡擠,擠到最中間的明末巾幗英雄秦將軍塑像下,揉揉眼睛一看,才發現周邊沒有一個人像太太,心裡便空空落落的。
回到家裡,柳放歌戴上老花鏡,寫下了一首七絕,隨後付之一炬。
夜空中,那首七絕隨風飄逝:
孤城陋室皆音容,
白髮入心相思濃。
比翼連理隨夢來,
此愛綿綿萬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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