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死後,生意成了別人的生意,幫閒兄弟成了別人的兄弟,老婆也成了別人的老婆。
這個別人,正是清河縣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張二官。
張二官何許人也?
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那個曾收用過潘金蓮的財主張大戶,張二官便是張大戶的侄兒。他第一次出場是在小說第三十二回,妓女李桂姐說起變現祝麻子的「涎臉」時,引出同行鄭愛香與吳銀兒的一段對話:
鄭愛香兒道:「常和應二走的那祝麻子,他前日和張小二官兒到俺那裡,拿著十兩銀子,要請俺家妹子愛月兒。俺媽說:『他才教南人梳弄了,還不上一個月,南人還沒起身,我怎麼好留你?』說著他再三不肯。纏的媽急了,把門倒插了,不出來見他。那張二官兒好不有錢,騎著大白馬,四五個小廝跟隨,坐在俺每堂屋裡只顧不去。急的祝麻子直撅兒跪在天井內,說道:『好歹請出媽來,收了這銀子。只教月姐兒一見,待一杯茶兒,俺每就去。』把俺每笑的要不的。只像告水災的,好個涎臉的行貨子!」吳銀兒道:「張小二官兒先包著董貓兒來。」鄭愛香兒道:「因把貓兒的虎口內火燒了兩醮,和他丁八著好一向了,這日才散走了。」
張二官給鄭愛香,吳銀兒的印象是「有錢,好色」,他先是跟妓女董貓兒苟混著,後來又看上了西門慶也喜歡的鄭愛月兒。
實際上,張二官可能比西門慶更早地勾搭了鄭愛月兒。書中有次寫鄭愛月兒繪聲繪色地向西門慶介紹王招宣府林太太如何「好風月」,以及如何走門路時,西門慶雖然聽得心旌目搖,可是也忍不住懷疑:「你怎的曉得這個?」
老練的鄭愛月回答說:「我一個熟人兒,如此這般和他娘在某處會過一面。」西門慶忙問:「那人是誰,莫不是大街坊張大戶侄兒張二官兒?」
鄭愛月兒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回答道:「那張懋德兒,好的貨,麻著個臉蛋子,密縫兩個眼,可不砢硶殺我罷了!只好蔣家百家奴兒接他。」
聰明狡黠的西門慶顯然不相信鄭愛月的話,他深知,這個張二官在清河縣風流場已經走在他的前面,所以,當生意人李三,黃四手中攬了一宗官方古器生意,有「二分八利錢」,可賺一萬兩銀子,他們來找西門慶,想請西門慶與張二官兩人聯合做,各出五千兩銀子時,西門慶仗著自己手中有權勢,拒絕了跟張二官合作。
西門慶說道:「比是我與人家打夥而做,不如我自家做了罷,敢量我拿不出這一二萬銀子來?」就獨自向宋御史去要批文。誰知道,西門慶縱慾過度,暴病身亡,李三、黃四等拿得批文回來,得知消息,就馬上決定隱匿批文,扔掉西門慶,「投張二官那裡去」。更可悲的是,不但李三、黃四一下子拋棄了西門慶,就是西門慶家的奴僕來爵、一直在鞍前馬後打轉的應伯爵乃至至親吳大舅,都倒向了張二官。
人心勢利,暴露無遺,張二官在商場上慢慢開始取代了西門慶。
其實,並不僅僅是在商場上,官場上也一樣。因為後來我們看到,張二官打點了千兩金銀,透過鄭皇親的門路,向朱太尉要來了提刑所西門慶遺留下的缺。
於是,我們看到了張二官開始每天騎著高頭大馬,在清河縣街頭耀武揚威,貪贓枉法,草菅人命,一切似曾相識。
衙門有缺,總歸要有人填補,不是張二官,也可能是楊三官,張四官兒會找門子去替補西門慶,現實原本就是如此。作者寫到這裡,仿佛覺得不足以嘲諷世人,便寫出了西門慶的老婆也開始慢慢成為張二官老婆。
第一個便是西門慶的二房李嬌兒。西門慶出殯那日,李嬌兒侄女李桂姐便偷偷對李嬌兒說:
媽說,你摸量你手中沒甚細軟東西,不消只顧在他家了。你又沒兒女,守甚麼?教你一場嚷亂,登開了罷。昨日應二哥來說,如今大街坊張二官府,要破五百兩金銀,娶你做二房娘子,當家理紀。你那裡便圖出身,你在這裡守到老死,也不怎麼。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炎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
後來,李家妓院派了李銘來西門慶家,明為幫忙,實為暗中把李嬌兒的東西偷偷搬運出西門慶家。過去李嬌兒和吳二舅(吳月娘的二哥)偷情、現在又打得火熱,李嬌兒把東西往外拿,夥計看到了,也不敢阻止。等到西門慶出殯後,李嬌兒能搬回妓院的東西也搬得差不多了。李桂卿、李桂姐又來催促她,跟她說:「你那裡(妓院)便圖出身(方便嫁人),你在這裡,守到老死也不怎麼。」接下來是一段足以驚動千古的勵志名言,她們說:「你我院中人家,棄舊迎新為本、趨炎附勢為強,不可錯過了時光。」
棄舊迎新,趨炎附勢,雖然是妓家女勢利言,但同時也寫出了張二官迅速取代西門慶的地位。李嬌兒過去了,張二官還盯著「生得標緻,會一手琵琶」的潘金蓮,想用八十兩銀子買過去,雖然後來陰差陽錯沒能成功。
而在這中間牽線搭橋的便是昔日整天圍繞在西門慶身邊的「好兄弟」應伯爵。
應伯爵不但把西門慶的老婆一個個介紹給張二官,連西門慶生前寵愛的會唱南曲的春鴻,也出謀劃策,弄到了張二官家裡,成了張二官的唱曲小廝。
小說就是這樣,非常有層次,一步一步地寫張二官如何取代西門慶地位,於是,張二官開始買花園,開始蓋房子,應伯爵等一眾幫閒也可是每日到張二官那裡報導,對著張二官阿諛奉承,無所不用其極拍馬屁。
那個叫西門慶的,現在變成了張二官。
那些西門慶曾經擁有的,都將慢慢換了主人,變成了張二官擁有的。
一切一切都沒什麼兩樣,只是主人換了不同的名字。
一再重複的結構讓我們驚心動魄地發現,西門慶引以為傲的,不管是阿諛諂媚,屈體服侍,或者是女人的嬌嗔,情書......一切的一切,原來從來都不是屬於他的。
這些東西,只屬於那個擁有錢,擁有權的傢伙。
至於那個傢伙是西門慶,還是張二官,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很快,人們便不會記得西門慶曾經說過什麼,做過什麼。
西門慶之死,最可怕的不是這個傢伙死了,而是,他似乎從來就沒有活過。
活下來的只是無生命的錢與權,這可能是《金瓶梅》最讓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