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我愛的是你，並非把你當替身」生命最後5分鐘她收到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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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還在看夜景？」我的寄宿家庭女主人莫莉看我睡前還在望著海灣的方向發呆，善解人意地遞給我一杯熱牛奶。

我接過熱牛奶，向她微笑著點點頭。

她也微笑了起來，雙手環抱自己，靠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我們的對面是這片海灣最美的景致，能看得到緊鄰海岸的小山以及靠近小山的市區裡的燈光點點，像是點綴在夜色畫布上的發光水彩。

「這裡的確會讓人入迷，剛來的時候，我也常常會在這裡坐很久。」她若有所思地說，身上寬大的居家毛衫隨著她的動作勾勒出她身體的曼妙輪廓。她有著二十幾歲女人所能擁有的最美的身體，像金子一樣的長髮，以及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

讓人入迷，就像這個城市一樣。

「所以當初那些構建者們直接把這裡叫做『天堂』是有道理的。雖然直白了點，但這裡，確實就是『天堂』啊！」她由衷地讚嘆道。

我們的房子不易察覺地晃動了兩下，但我和莫莉明顯都感覺到了。

「地震了？」她疑惑地說，「天堂裡連地震都要模擬？」

我轉過頭，假裝繼續沒有注意到她的話。

「我不打擾你了，你可以抓緊時間好好再看看這裡。不得不暫時離開很讓人捨不得是不是？」她衝我眨眨眼睛，「沒關係，你知道你可以再次回到這裡。晚安，汪晨！」

她走了。

明天就是我在這座名為「天堂」的城市裡交換的最後一天。

35年前，計算機技術和大腦認知科學出現了巨大進展，進而催生了一項前景廣闊的技術應用——意識上傳。

作為當時最頂尖的意識上傳專家，正是我和我的團隊搭建了「天堂」的原型。我記得這片海灣，當時我在電子繪板上畫出它的輪廓時，就深深愛上了這裡。我也相信，自己終有一日會來到這裡。

35年後，這裡已經擁有數百萬的居民，他們都是自願選擇在去世前上傳自己的意識，在身體死亡後，以數據的形式永遠生活在這個「天堂」中。

因為這個項目的成功，我獲得了空前的社會名望和聲譽，而解決了死後歸宿問題的人類，在科技探索上更加無畏，迅速出現了多項改變世界重大科技進步。如今的人類社會，早已不同於35年前了。

而在天堂裡，一切都和35年前我敲下第一行代碼的時候一樣，還是如此完美無瑕。

我也到了靠近「天堂」的年紀。在如今的社會，超過平均壽命的老人都可以申請短暫進入「天堂」體驗生活，加快自己未來的適應速度，我們這樣的人被稱為「天堂交換生」。

我寄宿的這一家人的家庭構成很簡單，是一對姓莫的父女。我看到的資料顯示，這對父女當年共同遭遇了一場車禍，父親重傷，多處臟器壞死。

女兒為父親捐獻出了自己的臟器，但父親依然沒有扛過移植後的排異反應。兩年後，女兒因為身體機能上的缺陷也去世了，當然，他們按照約定在「天堂」重聚了。

剛見到他們的時候，我是有一點自責的，我在想如果「天堂」能夠早一點上線，那麼莫莉的母親可能也能在這裡。但他們很快用自己的熱情感染了我，讓我忘記了這些挫敗的念頭。

每個在這裡的人都是自己在最佳歲月的形象，所以看起來女兒莫莉和她的父親年齡相差不大，更像是一對兄妹。就連我，在這裡也是自己最好年歲的樣子。180cm的身高，永遠有些雜亂的中長發，大眼鏡襯託著有點害羞的表情。

這是我，但天知道我已經多久沒有見過這樣的自己了。

莫莉是一個愛笑的女人，從我來的第一天起，就在跟我分享生活在這裡的各種趣事和麻煩。

「生活在這裡的好處是，你可以憑藉意念就完成一切。像這樣，咻！」她手裡憑空出現了一盤剛做好的早餐，煎蛋還是溏心的，「有些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像神。」

我咧嘴笑了起來。她比喻得真形象，「天堂」剛上線、我名聲最鼎盛的時候，我也曾經產生過自己是神的錯覺。

「不好的地方嘛，生活在這裡的居民不會離開。這就意味著，如果你遇到一個變態，你可能就得永遠躲著他，他可能會對你失去興趣，但永遠不會從這個城市裡搬走。」

「你遇到過變態麼？」

「有一次，我去買麵包，有一個頭髮油膩的男人突然跳到我的面前，從自己的西裝扣眼上拿下一朵玫瑰花遞給我，還試圖親我的臉。儘管我知道讓他親一下也死不了，但我還是扔下麵包跑掉了。」

「你可以報警，說有人試圖非禮。」

「親愛的，」她眯起迷人的眼睛笑了起來，她帶著微笑的臉明亮得就像是一個會發光的小太陽，「這裡是天堂。天堂裡不需要警察。」

我在這裡的交換一共持續一周的時間，這一周她不是帶我閒逛，就是和我一起在沙灘上曬太陽。她有點大驚小怪的孩子氣，在海裡遊泳的時候會故意把水花踢得老高，像是一隻在不停噴水的幼年鯨。

「你看那排房子，那邊住的幾家人我都比較熟悉。」她趴在沙灘上，絲毫不在意沙子粘得她滿身都是。

她指著遠處的幾座房子，那是離她最近的幾位鄰居，「最左邊的那座是王姐家，她一個人住。然後像彩虹一樣花花綠綠的那座是老胡一家。再然後就是小王家……」

她突然停住了，拍掉手上的沙子使勁揉了揉眼睛，語氣疑惑地說：「我眼睛出問題了麼？小王家的房子，怎麼不見了？」

2

我在離開前忍不住對莫莉表白了，她尖叫著抱住了我，眼中湧出了幸福的淚水。

天堂裡，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不用糾結和矜持。

「等到你也移居到這裡，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她興奮得像個孩子，我的心卻一下子沉了下去。

「再見！我們很快會再見的。」緊緊擁抱著她，我閉上了眼睛。

我睜開眼，眼前是已經一周沒見的助理崔萱兒。

「艦長先生，您感覺怎麼樣？」她關切地問。

「我還好。有點累，請你過一小時後再來吧！」

她點點頭，在開門出去前似乎想說什麼，但她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她還是個孩子，心裡根本藏不住什麼心事。看著她焦慮地反覆把不聽話的長髮別到耳後，眼鏡滑到了鼻頭上卻也不管，我心裡就已經明白她想說什麼了。

我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所在的地方是一間空間侷促的船艙，但這已經是船上最大的房間了。我前面是不是說過，最近二十年人類的技術出現了巨大的進步？其中一項就是，我們可以進行大群體的長途星際旅行了，所以才有了這次牽涉到全人類的大遷徙。

十年前，我們及時觀測到了太陽的大爆發，並趕在太陽吞噬地球前用太空艦隊載著絕大多數人類朝另一個可能的生存地飛去。未來我們的家在哪裡還未可知，但在持續將近十年的太空旅行中，我們折損掉了數條飛船以及不少同胞，如今在太空中飛行的幾條飛船，都是人類的倖存者。

每條飛船都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艦長是最高領袖。每條飛船都搭載有「天堂」系統，那些在大遷移之前就離開人世、定居「天堂」的人們根本不知道如今地球已經消失，他們的「天堂」現在在一艘飛船上。

然而，「天堂」系統對飛船的系統內存以及電量都有極大消耗，飛船上的條件有限，「天堂」開始出現經常性的數據丟失，系統已經開始不穩定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除了我所在的這條飛船，其他倖存飛船的艦長都已經下令關閉了「天堂」系統，那些獲得永生的逝者，如今已經永遠地消逝了。

今天，就是我必須對我們飛船「天堂」系統何去何從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一個小時後，我穿上自己的艦長制服，走進了會議室。

不用看我也知道，會議室裡瀰漫著焦慮的氣氛。最新的電能和計算機內存報表我已經看過了，如果不關閉「天堂」系統，的確會在未來對全艦成員的生活產生影響。但因為知道我「天堂」系統創始人的身份，他們都不敢直接提出關閉。

這也是我申請做天堂交換生的動機。

也許我可以找到一個理由來說服他們。

「過去的一個禮拜我在『天堂』，」我站直了身體，拿出了自己最富有感染力的聲調，「那裡果然名不虛傳。並非我對自己的作品格外偏愛，我想說哪怕作為一個普通人，死後我也願意生活在那樣一個天堂之中。三十五年前，我們讓這些逝者帶著希望留在了天堂，甚至一周前，我們還剛剛送走了我們其中的一位夥伴。

「我們當時對他說，請他在天堂等著我們，我們終將在天堂相見。如今，如果關掉『天堂』系統，這是不是對故人的一種背叛？我不想背叛我們的故人，也不想背叛我們的同胞，我懇請保留『天堂』系統，保留對我們先人的承諾。」

「可是……」說話的是技術總監章凌，長時間熬夜和計算機的纏鬥，讓他總是頂著大大的黑眼圈，本來就不高的個子，因為駝背顯得更矮了。

「現在的情況是，不僅計算機本身的內存難以支撐天堂系統，電量也是個大問題。除了間歇式的超光速飛行期，在平穩飛行的時候飛船在太空中遇到碰撞的機率很大，如果一旦撞到太陽能電板，『天堂』系統所需要的用電一樣難以維持。」

「那就等真撞上的時候再說，沒必要現在就關。」

「雖然我很不喜歡這麼說，但我認為艦長您是在以權謀私。」副艦長宗晶開口了。宗晶皮膚黝黑，粗糙的臉龐襯得他分外嚴肅。他在大遷移之前是高級軍官，性格堅毅，是關掉「天堂」派的核心人物。我一貫敬重宗晶這樣的人，但今天恐怕難逃和他的一場論戰。

「以權謀私的話，這個帽子有點太大，我可承受不起。」

「艦長，我們都知道『天堂』是你的作品，而你正是因為希望自己的妻子在去世後依然能夠存在才研發了這個系統。」

「可是她在『天堂』系統上線前就已經去世了。」

「那又怎樣？」宗晶不屑地抽動了一下嘴角，「這依然不妨礙你把『天堂』當做個人的精神寄託。」

「每個人都需要『天堂』作為精神寄託。」

「但這寄託不能以那全船所有人的生命作為賭注！」宗晶怒吼了起來。他用指節敲了敲飛船的舷窗，「你看看外面的那幾艘飛船，哪個沒有關閉『天堂』系統？我們現在就是人類唯一的希望，這是責任！責任和你那個什麼破寄託比起來，你說哪一個更重要！」

說完，他對章凌使了個眼色，章凌心領神會地站了起來。

「根據飛船條例，在什麼情況下，飛船可以全員要求解除艦長的職務？」

「當飛船全員認為艦長的精神或者身體狀況不適合擔任此職務時。」

「如果艦長試圖將全員的生命安全於不顧呢？」

「我沒有……」我突然意識到今天這場會議其實是一場預謀已久的政變，這樣莫須有的罪名雖然我早有預料，但看到會議室裡沒有一個人為我辯護，我還是有些悲從中來。

「如果艦長試圖將全員的生命安全於不顧呢？」宗晶提高了音量，又問了一次。

「副艦長……」章凌咽了一口吐沫，這才鼓起勇氣把下面的話說完，「副艦長可以代理艦長職務。」

「現在我宣布，我正式代理艦長職務，有人反對麼？」宗晶斜著眼睛掃視著全場。

死一般的寂靜。

「我反對！」我大聲喊著，「你沒有證據！憑你的一面之詞就解除我的職務，這不合流程！」

「非常時期，非常做法，」宗晶突然笑了，他的牙齒很白，笑起來像是一隻威風凜凜的鯊魚，「對不起，反對無效。」

3

「萱兒，你告訴我，『天堂』系統定在什麼時候關？」

我被囚禁在自己的艙室裡，每天只有吃飯時間萱兒會幫我送飯。她似乎非常愧對我，每次送飯都低著頭，根本不敢看我的眼睛。在沒有晝夜之分的太空，我只能憑藉她出現的次數來判斷已經過去了幾天。

六天過去了。

「崔萱兒，我不怪你。我只是想知道，『天堂』系統定在什麼時候關？」我再一次追問道。

「今天下午五點。」在我的反覆追問下，崔萱兒終於回答了我。

我頹然地倒在椅子上，沒有一點心思碰桌上的飯菜。「天堂」關閉了，莫莉也會跟著消散吧！她那麼美，和我妻子年輕時候那麼像，都美得像是一團來自天堂的光；她又那麼獨特，熱情、大方、調皮，和她在一起我幾乎都忘記了自己已經是一個超過了平均壽命的老人了。

我老了，老到根本沒有可能再策劃一次反擊。那些殺出重圍、奪回控制權的戲碼已經不適合我的心臟了。何況，其實他們的選擇也本來沒有錯。

我想起崔萱兒試圖規勸我時說的那句話。

「『天堂』裡的人已經過去了，而船上的這些人，他們還在。」

我沒有辦法埋怨他們的選擇。

崔萱兒看我沒有心思吃飯，於是默默收拾了碗筷，準備出門去。

「幫幫我。」我突然拉住她的袖子。

「對不起。」她躲閃著，用力想要甩開我的手。

「幫幫我，我要進『天堂』去！」

「您……您瘋了！」崔萱兒說，「『天堂』馬上就要關閉了，現在進去會陷進去的！」

「我只要五分鐘，我要去和那裡說一聲再見！」

「那裡的一切都是數字虛擬的！您應該比所有人都了解這一點！」

「『天堂』是真實存在的。至少對那裡的居民是如此。對我也是如此。幫幫我吧！」

「對不起！」

崔萱兒甩開我的手，奪門而出。

下午四點四十，崔萱兒突然出現了，手裡還拿著連入天堂的設備。

「也許做一個告別，會讓您更好過一些。」她一邊躲閃著我的眼神，一邊替我把設備接上。

「謝謝你！」

四點五十分。

「請您記住五分鐘的承諾吧！」她並沒有回應我的感謝，「五點鐘『天堂』的伺服器將會關閉，所有數據沒有備份。這就是說，十分鐘如果你不回來，您就和『天堂』系統一起，永遠消失了。」

我點點頭，接入了系統。

4

「你這麼快就回來了！」莫莉和往常一樣熱情地像我奔來。她的頭髮簇擁在我的脖頸間，弄得我有些痒痒。

「我回來了，有話對你說。」我輕輕推開她，拉著她在沙灘上坐下。

她坐在我的身邊，晶亮的黑眼珠閃閃發光，我一時間差點忘記自己想要跟她說什麼。

我想要告訴她什麼？告訴她「天堂」已經被如今的人類放棄？告訴她這裡再完美也不過是依靠電力的幻象，只要一斷電，什麼都完了？

還是告訴她，她所熟悉的故鄉已經消逝在太陽的火焰裡，地球已經成為了宇宙歷史裡一個過去時的名詞。她所熟悉的城市、山川、河流，一切都已經化作了宇宙中的塵埃，不復存在？

「我愛你。」我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啊！」她咯咯笑了起來，「幾天前你從這裡離開時，就是這麼告訴我的。」

「還有些事我沒有告訴你。我曾經有一個妻子。」

「我也差點就有機會結婚了，但，」她聳聳肩膀，「反正沒來得及。」

「剛開始，我以為自己愛上你，是因為你和她很像。後來我意識到自己錯了。」

「她美麼？」

「美。在這點上，你們是很像。」我握緊她的手，眼睛緊緊盯著海灣對面的那座小山。很快，很快那裡會有煙花出現。

「但我後來意識到，如果我和你早一點相遇，我是指在遇到我太太前和你相遇，我一樣是會愛上你的。我愛的是你這個人，而並非把你當做她的替身。我希望你能夠知道這一點。」

「我愛的是你，並非把你當替身」生命最後5分鐘她收到表白。

她把頭輕輕靠在我的肩膀上。開始漲潮了，海水已經可以衝刷到我們的腳面，我們的衣服已經溼了，但我們還是都沒動。

「你真好，」她吶吶自語道，「她現在在什麼地方？也在天堂麼？」

「她在天堂。但不是這個天堂，」我拍拍自己的胸口，又抬頭看了看滿是霞光的天空，「這個系統原本是為了她創作的，但她在上線前就已經離世了。人們常說去了天堂的人在天上，但我覺得，去了天堂的人在愛他們的人心裡。她就在我的心裡，永遠。」

「你真好。」她又重複了一遍，頭在我的肩膀上靠得更緊了。

「我們一起等煙花吧！」我說。

「煙花？這裡不放煙花的。」她疑惑地問。

「今天很特別。今天一定會有煙花。」

在三十五年前最初上線系統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這裡會成為人類選擇的永恆歸宿，我以為總會有人開發出更好的系統，把這個系統淘汰掉。所以我為這個系統設計了一個在關停瞬間綻放的華麗煙花場景，算是我個人作為這個天堂造物主的一點小小私心。

「會有的。今天會有的。」我拍了拍莫莉的手。

我的手上有一塊手錶，上面顯示的時間是四點五十七分。對不起崔萱兒，我在心裡悄悄說。如果每個人註定都有一個天堂，那我想要的天堂就在這裡。

我摟緊了莫莉的肩膀。

5

「副艦長……」崔萱兒驚慌失措地衝進艦長辦公室，在看到宗晶陰沉臉色的那一瞬間意識到，自己叫錯了。

「艦長，前……前艦長出事了！」

宗晶的眉毛皺了起來。

崔萱兒心一橫，機關槍似地說：「我經不住他的哀求幫他連入了天堂系統，他說要和那裡告別。我們約定好五分鐘他就下線，但現在，已經過了五分鐘了。」

宗晶的臉色更難看了。

「我擔心前艦長無法退出『天堂』系統了！」崔萱兒大聲喊出了那個自己擔心的結論。

宗晶眉頭緊鎖，飛速地思考著。他記得當年「天堂」系統剛上線的時候，他自己也是充滿激動的。作為一個軍人，他認為這為上戰場的士兵們免除了後顧之憂。

他記得自己那時對手下的士兵們說：「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幸運的將軍，因為我可能是歷史上第一代可以向我的士兵們保證，無論如何他們和家人都將在天堂重聚的將軍。我可能無法保證你在這個世界一路平順，但我保證，天堂裡有每個人的位置。」

當初他選擇成為這艘飛船的副艦長，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這艘飛船上的「天堂」系統上，搭載有最多他曾經管轄過的老兵。他也曾經暗自規划過，等到自己百年之後，也將入住這裡的「天堂」系統，和曾經的老兵們生活在一起。

對於父母早已去世、一生從未成婚的他來說，這是他最為滿意的歸宿。

可是，全力保留「天堂」系統的話，飛船上現在的人們該怎麼辦？這個困擾了宗晶無數次的問題再一次跳了出來。他也曾經想過有沒有可能在「天堂」系統和全船命運之間進行兼得，但太空環境的艱險超越了他的想像。

剛剛行駛了十年他們就已經遭遇了兩次重大的撞擊，整個人類艦隊也損失掉了差不多三分之二。人類已經處在滅絕的邊緣了。幸好根據太空望遠鏡的測算，再有十年他們差不多就可以抵達第一個可以居住的星球，在這個關鍵的時間點，他不能冒險。

為了所有人，哪怕他要做那個遭人討厭的惡人，他也能夠忍受。

「按原定計劃關閉系統。」

「可是前艦長還沒有退出系統！關閉系統他會死的！」

「這是命令。」

「這是謀殺！」

宗晶的眼睛猛地睜得巨大，死死盯著崔萱兒，「如果我們不關閉掉『天堂』系統，全船人的生存概率就會大幅降低。包括你我，可能都熬不過未來十年的航程。你告訴我，這是不是謀殺？」

6

我的打算是，等到煙花一開始，就狠狠吻住莫莉的嘴。

女人在接吻的時候總是閉上眼睛，而我就是想要她閉上眼睛。

我不要她像我一樣，眼看著天堂在眼前黯淡、消失，這太殘忍了。

煙花馬上就要開始了。

煙花怎麼還沒有開始？

她輕輕碰碰我的手臂，「你確定，會有煙花？」

我也有些困惑，但強裝鎮定，「會有的，一定會有的。」

我瞄了一眼手錶，已經五點零一分了。

他們是被什麼事情耽擱了？

無所謂了，反正我已經回不去了。

7

「我找到辦法了！『天堂』不用關閉了！」章凌突然闖進了艦長室。

「我找到一個算法，」不等宗晶開口，章凌自己就先急著發話了，「這個算法可以不用重啟系統就能降低『天堂』所佔用的內存以及運行電量。簡單來說，就好像看網絡視頻的時候，為了提高流暢度，我們可以降低視頻的清晰度，我的算法也可以在基本保持『天堂』系統原貌的前提下，降低『天堂』的還原度。先維持天堂，等到我們到了新的星球，再進行復原。」

「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時間到了。」宗晶嘆了口氣，指了指牆上的時鐘。現在已經五點零一分了。

「來得及！」

章凌突然挺直了背，併攏雙腿來了一個立正，大聲說：「未經您的批准，我已經擅自執行了『天堂』系統的算法更新，同時也沒有執行關閉『天堂』的命令。請您處罰我！」

「你！」

「請您處罰我！」

宗晶背過身去，搓了兩下短得幾乎貼著頭皮的頭髮，最終重重地把手掌拍在了桌子上。

「技術總監章凌，未經艦長批准擅自進行重大決策，關禁閉一周，每日食品配給減少三分之一。去吧！」

章凌聽到這個處罰，驚訝地張大了嘴。

這也太輕了吧！

「你還不走，是希望我讓人把你扔進太空麼？」

「不不……謝謝艦長！」章凌連忙退出了艦長室，崔萱兒跟著也退了出來。

確定他們已經走遠後，宗晶緩緩地坐了下來，望著漆黑的太空出了神。

「謝謝你，章凌，」他喃喃地說，「謝謝你為人類保住了『天堂』。」

8

「太好了，『天堂』終於保住了！」崔萱兒一出艦長室，就忘情地擁抱住了章凌。

章凌的胳膊也緩緩地搭住了她的肩膀。

「對不起！」崔萱兒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往後撤了兩步，「現在系統保住了，我們趕快著手把艦長……前艦長喚回吧！」

章凌點點頭。

他隨同崔萱兒來到汪晨的艙室。崔萱兒用手在汪晨的鼻子下一探，頓時臉上又沒了血色。

「汪老……汪老快沒有呼吸了！」

「不可能啊……」章凌一邊觸屏電腦上點點畫畫，一邊低聲說道，「生命體徵消退……登入時間竟然有隱藏限制！天啊！他是想自殺！」

「你說什麼！」

章凌沒有回答崔萱兒的問題，而是埋頭專心工作，「只能重啟……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麼……汪老你怎麼這麼傻……」

「到底怎麼回事！」

「崔萱兒，你聽我說，」章凌停下手裡的工作，怔怔地看著崔萱兒，「汪老，他已經回不來了，永遠回不來了。」

「可我們沒有關掉系統啊！」

「沒用的。他自己在系統建立之初就設置了一個隱藏的登錄限制模式，上面規定，如果在14天內連續登錄超過168小時零10分鐘，系統就會默認這個連入者為天堂居民。」

崔萱兒推推眼鏡，快速心算了一下說：「我們的規定是，最長連入為7天，連入7天後必須休息7天才能再次連入。所以不會有這個問題啊！」

「他上次連入是6天前，連入時長7天。也就是說，今天的連入，只要超過10分鐘，他就永遠回不來了。」

崔萱兒捂住了嘴，「我以為10分鐘後會關閉系統……是我害了他！」

「你別難過了。我看到這個隱藏設置放在非常底層的代碼裡，應該是35年前汪老最初搭建『天堂』時，就已經鑲嵌進去的。除了他沒有人知道。所以，我相信從他連入起的那一刻，他就沒有打算回來。要麼和『天堂』同歸於盡，要麼永遠留在『天堂』。」

「可是……」崔萱兒聲音顫抖著說，「可是我們需要他啊！」

「也許，我是說也許。也許他這一次，決定自私一回。」

9

「我就知道你是在騙我，哪兒有什麼煙花，」莫莉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不過我也不生氣，畢竟你決定留下來陪我了。」

剛說完，她的臉上爬上了一絲陰霾，「你離開的話，外面不要緊麼？」

「不要緊，」我微笑著搖搖頭，「他們已經不需要我了。」

「說來也真是奇怪呢，真不明白你怎麼會被批准這麼早就來到天堂，」莫莉背著手，在沙灘上蹦蹦跳跳地走來走去，「你這樣，他們不會把你強制召回麼？」

「35年前我妻子去世的時候，我拼盡全力帶領同事們建造了這裡。從某種程度上，我就是你口中的那個神！」

「真的麼！」莫莉尖叫了起來，在沙灘上蹦得老高，「老天，我在天堂的戀人竟然是造物主！天啊！」

「別這樣，我沒有造物主那麼偉大，」我有點不好意思，「這裡，本來是我打算逃避世界的地方。」

「嗯？」

「我設置了『天堂』中臨時登錄的連接規則，但為自己設置了一條隱性規則。失去妻子的痛苦讓我無法承受，全憑工作在死撐。我原打算等『天堂』一建好，就讓自己成為這裡的第一個住戶，逃避一切。」

莫莉默默地抱住了我。

「所以這就是你能夠破例直接入住這裡的原因麼？」

我點點頭。

「煙花！」猝不及防間，已經開始變得昏暗的天空中，出現了大朵大朵七彩的煙花。雖然邊緣有點模糊不清，但並不影響它的美麗。除了煙花之外，我注意到周圍的一切的邊緣都開始有點模糊不清，連雲朵的暈染看起來也有些失真了。

啊，我想我明白了為什麼天堂這會兒依然還存在了。

「快看！快看！」莫莉搖著我的手臂，指著煙花，大聲喊著。

我順著她手的方向看去，只見巨大的煙花在空中綻放、消散，最終幻化成幾行字。

「汪老，我們發現了您在底層程序裡留下的連接規則，也明白了您的心意。我們尊重您的選擇，但十年之後我們即將開始的全新世界需要您，更加美好的天堂也需要您。請按下您左手手錶上的紅色按鍵，我們都在等著您！」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如今一連入系統，我就會戴著一塊造型醜陋的表。

「多美啊！」莫莉看著眼花，喃喃地說。

隨後她轉向我，堅定地說：「你應該回去。你還不屬於這裡。」

「可是是我造了這裡！」

「汪晨，你還不明白麼！」莫莉看著我的眼睛裡，閃動著淚光，「你以為這裡是你的天堂，但這裡是所有人的天堂。如果外面的世界不安寧了，天堂也就不存在了。」

「可我想留在這裡！」

「面對真實的生活，比沉溺於天堂，要勇敢得多。」莫莉說完，趁我不備抓起我的手腕，狠狠按下了紅色的按鈕。

天堂在我眼前消失了。

10

我老了。

每天照鏡子的時候，這是我心裡唯一的念頭。

我臉上的溝壑多得可以夾死在小蟲，眼睛經常乾澀，膝蓋彎曲困難，所以走路的樣子看起來特別奇怪。只有我的頭髮，儘管花白，卻還是保持著年輕時凌亂的狀態，永遠好像剛剛從床上爬起來。

現在是人類到達新的定居星球後的第10年。雖然當初曾經覺得20年的太空航行無可忍受，但你瞧，一轉眼我又活了這麼久。

現在的新家園百廢待興，為了防止再發生像我那樣類似的擅自滯留天堂的事件，如今的已經取消了「天堂交換生」項目，大家都要等到那個莊嚴的時刻，才能夠得以窺見「天堂」的全貌。「天堂」成了一個真實存在的傳說。

儘管身體狀態已經不適合擔任任何公職，但我一直堅持著給學校的孩子們做關於地球歷史的講解，尤其是關於「天堂」的部分。

「『天堂』，簡單來說，就是我們每個人死後都會去的地方。曾經我們不知道這個地方在哪裡，古人曾猜測這個地方在天空之上，很可惜我們在宇宙中航行的這麼久，也未曾遇到一個被稱為『天堂』的國度。但通過技術手段，我們為所愛的人們，創造出了一個『天堂』。」

「您這麼講的話，孩子們會聽不懂的。」崔萱兒在我身邊小聲說。

「老師！」一個男孩子舉起了手臂。

「請講。」

「我聽說過『天堂』，他們告訴我說，是您建造了『天堂』。」

教室裡的孩子們發出了「哇」的讚嘆聲。

我沒有回答。

「如果是您建造了『天堂』，您可不可以告訴我，『天堂』是什麼樣子的？我爸爸在我出生後就去世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媽媽跟我說，他去了『天堂』。」

男孩低下了頭。

「會的，」我說，「我保證，你會在天堂裡見到他的。他會比你想像得還要棒。」

男孩紅著眼睛坐下了。

「老師，那些在『天堂』系統上線之前的人們會住在哪裡呢？」一個女孩沒有舉手就站起來發問了。

「噢，這個問題也確實困擾了我很久。」我笑了，示意崔萱兒按下投影儀。整個教室陷入黑暗，教室頂部的特製穹頂變成了閃爍著無數星光的星空，孩子們興奮地交頭接耳起來。

「這片星空，是我們在這個星球上能夠看到的星空。在『天堂』系統中，我把他們的星空也更換成了一樣的。宇宙中有無數的星星，僅銀河系中可以自己發光的星星，就超過2000億顆。從人類誕生到如今所有的人類平分的話，每個人都可以分到好幾顆。」

孩子們笑了起來。

「那些沒有居住在『天堂』的人們，他們最後的歸宿是每一個愛著他們的人的記憶。那些對他們的懷念和愛，才是如同這片星空一般真正的天堂。」

「噢……」女孩若有所思，又追問道，「那您，未來會去『天堂』麼？」

我剛要發話，下課鈴不識趣地響了，孩子們瞬間失去了對這個話題的興趣，一股腦兒地跑到了教室外面。

崔萱兒幫我收拾東西，我慢慢走到那片模擬的星空下，仰望著天上的星星。莫莉在等待著我的時候，也會常常這樣，和我仰望著同一片屬於天堂的星空吧！（原標題：《天堂交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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