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聊聊老譚的故事
不知怎的,我以前覺得這個人平凡普通,甚至略帶傻氣。隨著自己的年紀漸長,卻愈發懷念起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來。
說實在的,若不是因為老譚的慘死;我可能早已將他忘懷了;但是,卻不僅僅因著他的慘死,如今看來,他的遠大志向和不懈奮鬥自帶一種悲劇色彩,更能在我的心中引起共鳴。
老譚是濰坊的一個農民,醉心於飛翔,泯滅於墜落。如果我將其比作山東省的伊卡洛斯,似乎有些矯情,然而,他的死所帶來的形而上的意味,每每想起還是令我感慨、傷懷。
老譚愛飛行。1995年,只有高中文化水平的譚成年買來發動機、木材等原料開始造飛機。可一發動,用木材做的螺旋槳就甩出去了,第一架飛機就此「夭折」了。一年後,譚成年造出第二架飛機,試飛了好幾次,飛機都沒有離地。
後來,譚成年聽說某單位一架灑農藥滅蝗的小飛機出了事,發動機、機翼尚好,他就買了過來,又託門路買了些航空材料,將飛機修復起來。這次只飛了三分鐘,飛機就一頭扎到地裡,好在他沒有受傷。老譚的行事風格比較魯莽,他多次在未經專業培訓、甚至不了解飛機性能的情況下,貿然起飛。結果可想而知。
2004年,明白過來的譚成年跟親戚借了3萬多元錢,到北京體育局飛行培訓基地學習了兩個多月,考出了輕型飛機駕駛證。
我就是在那時候認識老譚的。彼時,我去位懷柔於雁棲湖的飛行培訓基地去採訪一位民間的女飛行員。當時,英姿颯爽的女飛行員把我介紹給基地的領導——一位從空軍退役的戰鬥機駕駛員,我得知他退役時飛過的最好的機型是殲六,所以姑且在這裡就叫他殲六哥吧。
當時大家聚在跑道邊正聊的起勁,忽然有人喊道,看!老譚飛回來了。學員們立時鬨笑著,舉頭向北方的天空望去,「看看吧,看他這次怎麼降下來。」有人大聲嘀咕說。
即使是從一個外行的角度來看,老譚的降落都是很糟糕的。「進場姿態不對啊。難道側風過大嗎?」我禁不住嘀咕了一句,殲六哥驚訝地看著我說:哎呀,行家啊,你也飛過?我連忙解釋,自己是軍事迷,經常看航空雜誌。
殲六哥點點頭,馬上略帶惱怒地抱怨開了:沒見過這麼笨的學生,怎麼也教不出來。每次降落都出各種問題,每次啊!真是亂七八糟的。
再看時,蜜蜂教練機已經降低了高度,機頭並未對準跑道中心線,機翼也擰巴地歪著,看得出駕駛員在努力調整著姿態,怎奈操作力度太猛,飛機更是不時地搖動起來。
最後,後座的教練接管了飛機,老譚爬出駕駛艙的時候,黝黑的臉漲得通紅,不好意思地笑著。隨後,我也和老譚聊了幾句,幾乎馬上就意識到,這是個老實人。
和後來的很多媒體報導不同,老譚說自己在老家飛過的幾次,都不是因為機械故障才掉下來的——幾乎每一次,老譚都因為飛的太高或者太嗨,而找不到降落的位置,沒辦法只得找個臨時的寬闊的地方降下來——有時是河灘地、有時是打穀場。於是,每次都把飛機摔得七零八落的,人卻沒事。「我算是命大的。」老譚憨厚第笑著說,我登時為他捏了把汗。
最初,老譚也想用小飛機搞點旅遊觀光的生意,但在他屢次冒險自駕升空後,才發現開飛機和開拖拉機是兩碼事,至少降落是需要好好學學的。「我每次降落都在不同的地方,我命比較大。」老譚重複著。唉,這人何止命大,膽子簡直是太大了。
那是我與老譚僅有的一次見面。我依稀記得,家裡某處還保留著當時與他們的合影;也依稀記得,照片上老譚露出憨厚的微笑,在那一群人中,平庸而又不平庸。
後來就聽說,2005年7月5日,譚成年終於駕駛自己造的飛機飛上了天,創造了「中國農民第一飛」的奇蹟。2005年8月,為了給妻子的生日一份驚喜,他帶著老伴上天環遊,飛了30多分鐘。我當時想,嘿,老譚終於還是學成了呀,真不容易。
再後來,就在網上看到了一則噩耗:2007年4月8日下午,山東飛機愛好者譚成年駕駛一小蜜蜂四型超輕型飛機進行航拍時墜機身亡,飛機墜落原因不明。該飛機的機主、聊城人徐學平,也是一位航空愛好者,飛機是他2006年11月花了4萬多買來的。譚成年只是受僱來駕駛該型飛機。據相關人士稱,此次飛行的目的是進行航空拍攝。
報導稱,民航濟南空管部門的工作人員來到現場調查後,表示譚成年所駕飛機不僅未在有關部門備案,此次飛行活動前,也沒有向民航濟南空管中心申請。這是一次違規的飛行!老譚的大膽莽撞最終還是害了他。
在妻子和女兒眼裡,老譚的飛行技術是「很過硬」的。據說,譚成年平常不和家裡人交流他的愛好。村裡的人也都不懂飛機,譚成年大多時候是孤獨的。譚成年把自己製造的第三架小飛機命名為「成年三號」,後來雖然他不再研製小飛機了,但他和一個朋友轉向研製遙控飛機模型。用他大哥譚福年的話說,他從來就沒忘記過飛機。
回到出事的10年前,39歲的譚成年在濰坊奎文區經營著一家五金店。有一次,他去濟南的六姨家玩,六姨父在濟南機場上班,譚成年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了真的飛機。在那裡,一本16開的老書《飛機飛行原理》引起了他的注意。從那時候起,譚成年就迷上了造飛機。譚成年一邊造飛機,一邊打零工。有時候給別人搞個汽修,有時候搞個電焊,賺個幾十塊,馬上就投到小飛機上。家裡虧空很大,他的妻子只好和別人一起賣餅,把剩下的平房出租,靠房租和賣餅的收入維持生活。
全家人都反對譚成年造飛機,母親經常當面罵他,譚成年從來不反駁,罵急了,就當面表態,不搞飛機了。但回頭,該怎麼搞還怎麼搞。他是那樣的人,寡言少語,比較沉默。
村裡人都不理解譚成年,但有很多人喜歡跟著起鬨。每次譚成年試飛,都有很多村民幫忙。譚成年用兩輛機動三輪拉著飛機的各個部件來到試飛場地,然後組裝起來。為了不影響地面交通,譚成年試飛的地方也經常換,跟地面聯繫也只有旗語。所謂的安全保障,只有一個摩託車頭盔。
出事那天,譚成年背起一個黑色的旅行包就上路了。當天下午14點50分,老譚駕駛的小飛機在平陰縣平陰鎮前阮二村墜落。
「那天是周日。整個上午,小飛機在空中轉著圈飛,飛了不下10圈。」目擊者回憶說,當時小飛機飛得不高,能夠清楚地看見上面坐了三個人,聲音特別大,很多在地裡幹活的村民都停止了手頭的活,抬頭觀望。到了下午,飛機繼續轉圈,但飛機上只有一個人。從西南向東北方向飛,越飛越低,機頭向下,機身搖擺的幅度很大。
村民們以為搖搖晃晃的小飛機是駕駛員在表演特技。但很快他們就意識到不對頭。有村民說:「飛機飛得越來越不穩,聲音也跟上午不同,響聲不均勻,時高時低。」這時候,可以看到駕駛員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隻手使勁扯著身上的安全帶,就在這時候,飛機一頭栽了下來。村民梁淑芹當時正站在鄰居院子裡,一架五顏六色的小飛機從東南方猛地飛過來,扎向她家的房頂,隨後轟的一聲,就像爆炸了一樣,落到隔壁院子裡。駕駛員當場死亡,那就是譚成年。
「一個農民,究竟為什麼造飛機?」當年試飛成功後,在接受《濰坊晚報》記者採訪時,譚成年曾這樣解釋他造飛機的初衷:「我的目的不是為了讓所有農民都去造飛機,而是要說明一個道理,再難辦的事,別被它嚇倒,最後終會成功,因為辦法都是人想的,路都是人走的。」其實,他是想幹一番事業的。
譚成年的墜亡,在當時引發了社會各界的關注。媒體從不同角度對此事進行了報導。如今,白駒過隙,即便是馬航370的失聯或者波音737MAX的兩次失事都已不再是新聞。恐怕,沒有人會再想起,曾經有一個農民從風箏之鄉的天空裡墜落。
人世間的英雄和神話中的人物也大多如此吧:坦塔羅斯要永久忍受饑渴 ;納西塞斯對著水面,顧影自憐;普羅米修斯盜火人間,被釘在高加索山的石壁上;西西弗不斷推動終將滾落的巨石,永遠不能抵達山巔——
有些人,只需一面之交,你就能察覺他的不易、局限甚至是宿命。老譚就是這樣。也許他從來不適合飛行,就像他從未適應降落一樣。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伊卡洛斯一生中所體現出的人類自身的不安於現狀、奮鬥和探索、詩意的追求在他的身上都有所體現。老譚,就是我們心目中的「山東版伊卡洛斯」啊。
事情過去了那麼久,老譚的所作所為越來越令我深思。如同早期的飛行先驅們義無反顧地投身藍天,實現自己的夢想一樣,我總覺得,老譚的思維早已超越了自身的環境,至少,是超越了周圍的人群。
我似乎能夠看到,沉默寡言、略帶木訥的老譚坐在場院裡,面對著夕陽出神。也許,他對於天空的熱愛就是在這樣的無數次的靜觀當中得到升華的。
類似的體會,我其實在結識老譚的當天就已經領悟到了。那一天,英姿颯爽的女飛行員帶我上天飛了一圈。其時,她的技術爐火純青,可以「放單飛了」。
飛機迅速而平穩地爬升,很快沐浴在夕陽的金色光線的包圍裡。前座的女飛行員大聲地向我說著什麼,我卻毫不留意,我發現自己在望向腳下的雁棲湖,那碧藍的湖水近在咫尺,卻又觸不可及。北邊的群山青翠一片,細節歷歷在目,我甚至能看到牧羊的老人沿著白色的山路,趕著羊群走下山來——
在很久的時間裡,每當聯想起那一天的一幕幕場景,我才明白老譚為什麼那麼痴迷地愛上了飛行。藍天中,自有吸引一對翅膀的魔咒,對老譚如此,對我如此,對很多人也如此吧。
與其說,在老譚的身上我們能看到創業者的韌性和普羅大眾的創造力,不如說,老譚收到了那份來自藍天的召喚,他毅然投身其中,死而無憾。
所以,我想和你聊聊老譚的事情。
我把它寫下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這個人,也希望讓更多的人看到---《老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