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的劉永海從山東領回個小媳婦,村裡人都到他的家裡看熱鬧。小媳婦個不高,體格也不壯實,臉黃黃的,但眼睛裡有一種亮亮的光。劉永海的媽媽說,小媳婦叫芳草,今年十九歲,念了八年書。
芳草從山東到黑龍江來,道理很簡單,就是怕挨餓。介紹人領來個小夥子,說是跟他走,到那就有飯吃,她沒有猶豫,就跟著小夥子來了。
在那大饑荒的年月,儘管黑龍江人也吃不太飽,但頓頓還有一碗稀粥喝,不像有些地方餓死了人。
簡單地辦理了登記手續,就讓芳草和劉永海入了洞房。臨睡覺前,劉永海的媽媽把兒子叫到了一邊,說看芳草的那雙眼睛,就不是個省油的燈。你要想佔了她的身子,就得如何如何。兒子的臉紅了,低頭嘻嘻地笑。劉永海的媽媽說,你要是不聽我的話,連她的衣服你都脫不下來。
第二天一早,媽媽就把兒子拉到一邊問,你跟她那啥了沒有?兒子紅著臉說,那啥了。媽媽又問,她就那麼聽你的擺弄?兒子說,她服服貼貼,就像綿羊一樣。媽媽眯了眯眼睛,算是放心了。
幾天以後,婆婆拐彎抹角地說起了這件事,芳草說,媽,男女之間的事情我懂。人家娶了我,就是為了生兒育女。不然,千裡迢迢地娶來我這個老婆幹啥?婆婆點點頭,小媳婦的山東腔真好聽。
過了一段時間,芳草對劉永海的媽媽產生了看法,說婆婆不會過日子。這些年,劉永海的媽媽就是有柴禾一灶有米一鍋,大手大腳的已經習慣了,所以日子過得很困難。不然,劉永海怎麼會在當地說不上媳婦呢?
小矛盾逐漸變成了大摩擦。有一次,婆婆媳婦為了半盆剩飯該不該餵狗的事情吵了起來。芳草句句說的都是理,字字噎在婆婆的喉嚨裡,把婆婆氣個半發昏。婆婆覺得,新媳婦這樣鬧下去,這個家豈不是翻了天?
媽媽找到兒子,說你這個山東媳婦得管。兒子問,怎麼個管法?媽媽說,打,往狠了打,多咱打服了多咱住手。兒子說,她對我那麼好,我有點下不去手。媽媽說,那你就不是我的兒子,我就白養了你!一次兩次三次,媽媽總是說媳婦的壞處,兒子對媳婦的火氣就上來了。有一天,劉永海找個茬口,舉起拳頭要打芳草,說是得教訓教訓她。
沒有想到,芳草沒躲也沒怕,冷靜地擎住劉永海的手腕子說,要打架可以,咱倆先講個規則。是文打還是武打?,劉永海愣住了,說,文打怎麼講,武打怎麼說?芳草說,文打就是這個人坐在這裡讓那個人打,那個人打夠了再換過來,讓這個人再打那個人。武打就是亂打,棍子棒子菜刀剪子都可以用,打死誰算是命短。劉永海想了想說,還是文打吧。芳草說,你是丈夫,我是外來的,讓你先動手打我,打夠了我再打你。說完,芳草就坐在了炕沿,閉上了眼睛等著挨打。
芳草這一弄,劉永海倒下不去手了,高高地舉起了巴掌,輕輕地落在了芳草的臉上,好像是按摩一樣。芳草睜開了眼睛,問劉永海,你打完了沒有?劉永海說,我打完了。芳草說,好,那你坐下,我來打你!劉永海剛坐穩,芳草的一個大嘴巴就煽到了劉永海的臉上,嘎嘎地響,煽得劉永海的眼睛直冒金星。劉永海揉著臉蛋說,你,你是真打呀?芳草說,打架也不是鬧著玩,不真打有什麼意思!劉永海說,好,我再重新打你。芳草真聽話,又規規矩矩地坐在炕沿上。
劉永海男子漢的火氣上來了,噼噼啪啪地一頓大嘴巴,打得芳草鼻青眼腫,嘴角流了血。芳草一動不動,又睜開眼睛問他,你打完了沒有?劉永海實在打不下去了,就賭氣地說,我打完了。芳草說,好,你坐在那裡,再由我來打你。劉永海沒有辦法,只好不情願地坐在炕沿上。芳草這個山東姑娘的豪氣上來了,咣咣幾拳頭就把劉永海打趴在炕上。芳草還不放手,騎上劉永海又是一陣重拳,打得劉永海鼻子眼睛流血,頭像炸開了一樣疼。劉永海掙扎著爬起來,忘了什麼文打的規則,抓起一個燒火棍就往芳草的頭上打。芳草也不示弱,抓起一把鐵鍁就往劉永海的頭上砍。劉永海簡直氣瘋了,抓起了一把菜刀,比比劃劃地要砍芳草。芳草一把搶過菜刀說,不用你砍我,我替你砍,砍死了還不用你償命。說完,她將刀刃往回一翻,重重地砍在自己的額頭上。血汩汩地往外流。劉永海一看要出人命,可嚇壞了,背起芳草就往村衛生所跑,醫生給她縫了十幾針。
芳草真是個鐵姑娘,幾天拆了線以後,就上田裡幹活了。
這一仗過後,劉永海徹底地服軟了。芳草一提打架的事,他就嚇得直往後縮。婆婆見識了媳婦的厲害,找了個理由就把家裡的小權利交了出來。芳草成了新的一家之主。
芳草當家,劉家的家風就變了,由過去的大手大腳,變成了省吃儉用。一把米一捆柴,芳草都算計著用。就是淘米的泔水,她都攢起來餵豬。芳草不但能節省,還算計著掙錢。她把前園子種上了葉子煙,後園子種上了紫皮蒜,秋後都是一筆錢。她養豬養雞養大鵝,春天冬天都有進項。不到幾年,劉永海家的小日子就過起來了,在村子裡第一個蓋起了一面紅的三間房。
芳草有了兩個兒子。人胖了,臉上也有了紅潤。不過,芳草越來越想家,接到一封家信,就掉一次眼淚。
那是她來到黑龍江五年以後,提出來回山東老家看看父母。劉永海的媽媽死活不同意,怕芳草回了山東再不回來。芳草就做劉永海的工作,反覆讓他看父母那思女心切的來信。說父親最近身體不好,我應該回去看看,不然怕是以後沒有機會了。人心都是肉長的,劉永海的工作終於做通了。他對媽媽說,我相信芳草一定能回來。劉永海的媽媽還是不放心,留下了二孫子做人質,尋思能把芳草拽回黑龍江。
芳草回山東三個月,就來過一封信。信上只有幾行字,沒有多說什麼。劉永海的媽媽又犯了尋思,說芳草是不是變了心?
按照約定,芳草的歸期到了。一大早,劉永海的媽媽就站在村頭張望,見到一個人影就跑上前去。她失望了,芳草這一天沒有回來。
劉永海這一個晚上也沒有睡著覺。
十天以後,芳草回來了,她是戴著黑紗回來的,父親死了。
莊稼人過日子就是盼來年,平坦的路坎坷的路都得一步一步往前走。一晃,芳草的兩個兒子都大了。她看孩子考大學沒有希望,讓他們初中畢業都下來學了手藝。一個學了瓦匠,一個學了木匠,早早地成了家。山東來的小媳婦,變成了黑龍江的老婆婆。
近些年,芳草又回過山東老家兩次。兄弟姐妹都挽留她,讓她把兩個兒子帶過來,說山東的經濟形勢好,來這邊有發展。芳草婉言謝絕,說我喝黑龍江的水已經習慣了,以後就老在那裡。她真的像一棵草,落在哪裡哪裡是家。
那年我回賈家店參加一個晚輩的婚禮,碰巧和芳草坐在一張酒桌上。我問芳草,你來黑龍江這麼些年,吃了那麼多的苦,後悔不後悔?芳草哈哈一笑說,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就是有,我也不會買。人吃了後悔藥,就把自己走過的腳印都抹掉了。想一想,人活一輩子回頭一看,什麼印記也沒有留下,那不是白活了一世嗎?
她說的人生道理真精彩,我敬了她一杯酒。
作者:王延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