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通身已經黃腫發亮,隱隱能看見皮下充溢著清亮的水,腿上和胳膊上用指頭一按就陷下一個坑凹,老半天彈不起來(餓得浮腫了)。她已經沒有飢餓的感覺,她想對阿公說一句話,卻揣度阿公肯定不會進入她的屋子,於是就打定主意去找他,她準確地預感到自己即將完結。
她站到阿公面前,「爸,我到咱屋多年了,勤咧懶咧瞎咧好咧你都看得見,我想過這想過那,獨獨沒想過我會餓死……」白嘉軒似乎震顫了一下,從椅子上抬起頭撥出嘴裡的水菸袋,「我和你媽過了,你和娃娃都到後院來吃飯。」可是已經遲了,她倒在門檻上,就再也沒起來。
這是當代著名作家陳忠實的經典作品《白鹿原》中的一段話,描述的是白孝文媳婦死之前的場景。
白孝文是白鹿村大家族白家的長子,本是要成為族長的人,結果被寡婦田小娥引誘出軌,被人發現,與父親爭吵分了家之後,就拿著錢住到了田小娥那邊,而把自己的媳婦和孩子丟在了家裡。
他這一走,沒給媳婦留一分錢,公婆只給孩子飯吃,對這個兒媳婦也愛理不理,最終她就被活活餓死了。
小媳婦在書裡面是沒名的,只落得個「大姐」的稱呼,看起來連配角都算不上。族長白嘉軒看上了她扎花的手藝,就提了親,讓她嫁給了自己的兒子白孝文。
嫁入白家後,她也沒什麼歪心思,只想好好的當個小媳婦,給白家生兩個大胖小子。
白家管得嚴,白孝文從未接觸過男女之事,也不懂男女之情,把小媳婦娶回來以後,除了同床共枕外,啥事兒也不幹。
小媳婦以為他看不上自己,傷心得不行,有天就問他:「你看不上我,幹嘛要娶我?」
白孝文一頭霧水,說我沒那個意思。小媳婦再一問,才知道白孝文啥也不懂,便以實踐代替理論,教會了他。打那起,白孝文就天天晚上往被窩鑽,搞得白天人顯得毫無精神,被白嘉軒臭罵一頓。
不久後,小媳婦生了個兒子,一切都似乎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後來,村子裡來了個田小娥,與其他農村婦女不同,她年輕靚麗,男人看了眼饞,女人看了嫉妒。本以為是黑娃帶回來的媳婦,原來是跟黑娃偷情被抓逃回來的,觀念傳統的小媳婦心裡自然不怎麼待見她。
只是她沒想到,自己的丈夫白孝文也會被這個女人引誘了去。
事情暴露,白嘉軒跟白孝文分了家,給了他房子和田地,再不管他們。而白孝文就拿著賣房賣田的錢跟田小娥住到了一塊兒,把小媳婦和孩子扔在了家中。
公公白嘉軒也不理會,只讓老伴把孫子帶到自己這吃飯,小媳婦就一個人呆在空房裡餓著,最終餓死。
小媳婦無名無姓,是舊時代女性的縮影。
在舊時代的父權社會,聰敏的女性不如賢惠的女性吃香,因為她們最終都要出嫁,聰敏的女性想法多,不一定會照顧家庭,而賢惠的女性則能在家當個好的賢內助,相夫教子。
小媳婦就是後者,嫁入白家就是奔著當個好媳婦去的,照顧好公婆、丈夫、孩子,就是她一生的任務。她沒有選擇權,丈夫說什麼就是什麼,丈夫有外遇,她除了抱怨爭吵兩句,什麼也做不了。
就連丈夫拋棄了她們母子,她也只能幹瞪眼睛看著。
都說傳統女性不好,可她們又有什麼錯呢。
她們確實比不過新時代的女性,沒有思想,沒有智慧,沒有能力,可她們也在盡力去做好自己妻子的角色,任勞任怨,怎麼到頭來就落不得一點好。
說田小娥年輕漂亮有朝氣,不畏封建禮教而追求個人慾望,但她也只是跟不同的男人偷情罷了,並沒有幹什麼值得讚揚的事。相較之下,我仍然覺得像小媳婦這樣安分守己的女人更值得大家同情。
反觀白嘉軒和白孝文兩父子。
一個是傳統正直的族長,村裡大大小小的事都要管一管,可是到了兒媳婦這,人餓死了都不管,何其諷刺。
一個是從小接受傳統教育的族長接班人,活了大半輩子,到中年把自己媳婦給扔了,何其可笑。
在《白鹿原》中,女性是時代的犧牲品。
無論是小媳婦、田小娥、鹿子霖的老婆鹿冷氏,甚至是白嘉軒的老婆仙草,都是如此。
田小娥不懼禮教,在欲望的刺激下與多個男人發生關係,可她到死都沒能走出男權社會的柵欄,無論她換了多少個男人,都得依附他們。
小媳婦和鹿冷氏安分守己,只想當個好媳婦,可是她們都被男人拋棄,落得個悽涼的下場。
而仙草,早已讓自己成為了一個傳統至極的女性,永遠活在白嘉軒的束縛之中。
這些男人在時代的變遷中改造著自我,可是這些女人卻沒有任何追求人生的權利。無論是遵守規則還是打破規則,都逃不出「悲劇」二字。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說,從長時段的歷史時期來看,「女性」是以男性範疇為核心的人類範疇中建立起來的概念,男性是第一位的、普遍存在的,而女性則是次要的,是「第二性」。
《白鹿原》給我們展現的,正是作為「第二性」的女性命運,沒有自由,也沒有自我。
我們唯一能慶幸的,就是灰暗的時代已經過去,我們可以平等地追求幸福,平等地享受權利。男性不高貴,女性不卑微,時代,是屬於每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