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他站在道路這邊,靜靜看著對面「千禧家居城」前的猩紅血泊,裡面倒著那個曾經最親密的女人和破壞自己未來一切美好的陌生男人。
他從沒見過如此生氣的爸爸。
雖然爸爸往常對任何事物都保持著一種冷冰冰的態度,在家裡也是忙於自己的各種事務,無暇關照媽媽和自己。
但現在爸爸拿著早上剛從集市上買來的水果刀臉色扭曲地站在一旁,上面的紅色液體滴答在水泥地上。
他的全世界都靜止了,只能聽到這微弱的血流聲。
那個女人貌似最後還想向他伸手,盡力保持一種平日的微笑,但倒下後再也沒站起來,他想哭卻無法控制自己,淚珠在眼眶中打滾就是無法掉下。
聽著遠處響起的警笛聲,他感受到了一種濃濃的恐懼,對剛才發生的苦難的恐懼,對未來一切未知的恐懼。陽光針扎般的刺眼而燥熱,像是要在身上刻下一個烙印一般,他的眼睛有些幹疼,意識逐漸模糊,感覺到身體接觸地面的劇痛後就失去了獲取信息的能力……
12歲的李天銘從那件事之後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從出院到回家和身邊的任何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從以前的活潑開朗常帶笑容成為了現在這種沉默寡言、避免社交的悶葫蘆類型。
媽媽和那個男人因為失血過多再也沒從醫院走出來,爸爸被拘留後沒多久就被判了無期徒刑,但也沒有誰提起上訴,仿佛這就該是他的命運。
收監前他去探望,臉色發白乾癟,頭髮也掉落很多,差點沒認出來這就是曾經西裝革履的爸爸,兩個人誰也沒說話,呆呆坐著,最後臨走前爸爸低聲說了一句「孩子,好好活下去」。
他沒有回頭,只是揮揮手。讓二叔幫忙把家裡的房子賣了,自己則搬去爺爺奶奶家一起住,當然更多時候還是在學校裡寄宿,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在家裡從沒有存在感,他從心底感覺自己壓根就不屬於這裡。
八年後,他牽著秦曉的手走過街心公園的時候,莫名產生一種悲傷的情緒。
很久以前,他和媽媽總是喜歡來這裡閒逛,爸爸總是有各種應酬不在家,自己便和媽媽趁著風和日麗或者晚風習習來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聊天散步。
但是這些只能成為長久的回憶,封裝在記憶的樓閣中,每次翻出都是血淋淋的傷口,觸及便疼入骨髓。
當年的那個微胖可愛的小男孩也已經長大成瘦高沉默的男人,已經有了心愛的女人陪伴餘生。
秦曉是他在大學認識的女朋友,兩個人同屬於一個校團委部門。
秦曉多才多藝,性格十分開朗,又有一種大家閨秀的婉約氣質,李天銘立刻被她獨有的特質所吸引,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眉眼和自己過世的媽媽有些出奇的相似,和她在一起總是會勾起美好的回憶。
後來,兩個人也一起舉辦了許多活動,加上部員們有意無意的調侃,兩個人逐漸互生好感,在大三期末後李天銘壯起膽子向秦曉表白,兩個人就此確定了戀愛關係。
李天銘現在在一家網際網路公司上班,秦曉在一家輔導機構做語文老師,兩個人掙的錢綽綽有餘,衣食無憂,買車買房也在積極籌備中。
雙方見過了家長,打算於今年12月結婚。兩個人感情上頗為和諧,基本沒有過因為生活中的小問題而吵架,即使有過分歧也是很快就會解決。
但是6月份訂婚的時候秦曉說了一句話讓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天銘,我真的喜歡旅行出去玩,你以後能不能不要一直像現在這樣,不允許我出去。我可以跟閨蜜一起去旅行,你就不用擔心我了。」
李天銘在這幾年裡基本沒有同意過秦曉和閨蜜出去旅行,可能因為小時候受到的刺激原因,總是放心不下女朋友不在自己身邊,況且自己也不喜歡去其他地方旅行,陪同秦曉去的次數屈指可數,這也是他們偶爾鬧出分歧的最主要因素。
「我可以陪著你一起去的,其他人和你一起,我不放心,遇到危險那可就糟糕了。」
「咱們都是大人了,遇到什麼事情自己也能應付過來,這不是還有閨蜜嗎?」秦曉皺著眉頭跟他說。
「就是擔心呀,你就聽我這一次吧,其他事情都依你行不行。」李天銘不想再做爭執,放下手裡的報紙起身去陽臺削蘋果——這是他很早就有的一個習慣,心中遇到麻煩事情總是會去啃蘋果,因媽媽告訴過他蘋果代表著平安度過。
秦曉這次不打算放過他,穿著鬆軟的睡袍來到陽臺,接著說,「我和幾個朋友約好了,後天去九雲峰爬山,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或者我自己去。」
「那這樣,後天我也剛好放假,陪你一起去吧。以後別再這樣,不和我通知一聲就與朋友約好出去玩,怪擔心的。」李天銘扶了下眼鏡,站起身幫秦曉把睡袍整了整領子,緊了緊腰帶。
秦曉不是一個容易抱怨的人,看到他退了一步也就沒有繼續糾纏,蹦蹦跳跳回到床上開始和三兩好友商量後天的爬山之旅……
李天銘總是會想起將近二十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想要仔細剖析其中的脈絡,但是愈發錯綜複雜。
是因為爸爸的冷漠引起了媽媽出軌最終造成悲劇,還是媽媽自己的原因造成了爸爸的冷漠產生悲劇,每當念及此總是會感到深深的無助,但他也不想將這個秘密告訴秦曉,這樣只會徒增煩惱。
他有些憂愁甚至可以說是恐懼,害怕自己的婚姻會重蹈覆轍,墜入噩夢的深淵。因為從那時他對除了自己的人和物都失去了信任,不敢相信美好未來的同時也對美好未來充滿著矛盾的嚮往。
他想要一直出現在秦曉身邊,陪伴著她,儘自己最大努力避免她出現像媽媽一樣的失落和孤獨,但可能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是過線的關心可能會被扭曲為自私控制欲的狹隘。
「天銘,我打算周日和朋友去仙儀湖遊泳,這沒什麼問題吧?」秦曉帶著徵詢的語氣緩緩問道。
「這周日我沒時間陪你,別去了吧,在家忙了一周在家歇兩天多好,還出去玩,來回也夠累人的。」李天銘眉頭一挑,鍵盤上的動作敲得飛快。
「都是約好的事情了,不去別人又要說我不守信用了,你總不會想讓你的仙女背上這樣的『榮譽稱號』吧。」秦曉環著他的脖子,撒嬌地說。
「好吧好吧,但是到那一定要給我打個電話哦。」他抬頭伸了個懶腰,但眉宇間還是有些淡淡陰霾沒有散去。
「……」
「天銘,你怎麼又在翻我的手機了。沒有什麼好看的,就我和閨蜜的聊天和一些小視頻,沒別的了。」秦曉一邊順剛洗完的頭髮一邊系睡袍腰帶,走過去打算奪回手機。
李天銘一個側身躲了過去,趴床上劃得飛快,「我就隨便看看,你們每天都聊什麼,不會是在說我壞話吧,所以不讓我看。」
「趕緊還給我,我還有事要做,你想多了,我們說你壞話幹嘛。」秦曉有些無奈,畢竟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說都沒什麼用。
「……」
「今天下班我去接你,那個對你獻殷勤的男人是怎麼回事?」李天銘啃著一個蘋果含糊不清地問。
「那個小王呀,就是新來的一個實習生,我這倆月帶他熟悉各項事務流程,怎麼還成獻殷勤了,你這說的我不喜歡。」秦曉抬起眼和他對視。
「你自己注意些,別和他走得太近了,我有點擔心你。」他把還有一半的蘋果扔進垃圾桶,「咚」的聲音有些刺耳。
秦曉也有些生氣:「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想這麼多,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對誰都不信任,我現在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知道是非錯對。」
李天銘眼神有些躲閃,臉上勉強重新帶上溫柔,走近秦曉揉著肩膀說,「我怎麼會不相信你呢,天地可鑑。」
秦曉冷哼一聲,躺下接著翻看剛才瀏覽的雜誌,注意到一篇《現代人都缺失的「安全感」,你值得擁有》……
「你好,這裡是FM109.5情感鄉,我是安然,請問您有什麼困惑?」這是一檔情感電臺類節目,每次都會有許多情感遇到挫折的聽眾打來熱線電話。
但是這次只能聽到低沉的嗚咽聲,「小姐請問您遇到什麼情感問題了嗎?」安然輕聲問道,同時將背景音樂音量調低。
「你……你好,安然姐姐。我丈夫基本上把我全部生活都控制住了,他有些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我感到十分無助,缺乏安全感。」電話中傳來斷斷續續帶有哭腔的聲音。
秦曉和李天銘婚後第三年有了一個小女兒,名字取為李曉琴。
秦曉從心裡明白李天銘是愛自己的,但是在有了女兒後,他愈發變本加厲幹擾自己的正常社交和工作,訂立的家庭條款越來越多,幾乎沒有屬於自己的隱私,這種情況還在急劇惡化。
她雖然經常與他溝通,期望可以給予她些私密空間,擁有一些自己的時間,並直白告訴他這樣是不對了,自己一直在妥協,不希望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但每次李天銘都很不耐煩,並次次都拿小女兒要挾,希望她多為孩子著想,並且網際網路公司工作也很忙,兩人之間不能總是浪費時間在這個話題上。
「安然姐,你說我這樣算是浪費時間嗎?我不應該擁有一些私人空間嗎,這跟孩子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有些無法忍受他的這種態度了。」秦曉甚至帶有了一絲質問的語氣,「對不起,安然姐,我失態了。」
安然在節目中溫柔地安慰她,並且留下了她的手機號。結束節目後,她又私下裡對秦曉進行開解,聽到秦曉的傾訴,她也感到了莫大的悲哀。
最後甚至咬牙說出了「如果實在忍受不了,你可以考慮下離婚這種途徑」,只是聲音微不可聞,但她確信秦曉聽到了這句話,因為之後是長時間的沉寂……
「……孩子由秦曉撫養,雙方沒有異議那就籤訂離婚協議書……」
李天銘走出法院的時候,初秋的太陽比當年的盛夏陽光還刺眼,手中一紙薄薄的離婚協議書比當時的血淋淋場面還直擊人心,全身都疲憊不堪,晃晃悠悠隨時都有倒下的可能,旁邊的人卻沒有一個敢去扶一把。
他就不明白秦曉為什麼下定了決心與自己離婚,自己從來沒有冷落過她,陪伴了這麼多年她怎麼忍心這樣對自己?
道路對面,被媽媽牽著小手的女孩伸著手阻擋著,法院兩個大字折射的刺眼光芒,靜靜看著大門口曾經與自己最為親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