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去世時是三月初,春天才剛剛露出頭,路邊的小草剛張開嶄新的眼睛,奇怪地打量著這個不同尋常的世界。
疫情還沒解除,各地紅白喜事一律簡辦。從家到墓地我們也不過只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一路上,沒有驚天動地的離別,沒有觸目驚心的哀嚎,媽媽在人世間的最後一程,就這麼悽涼寂寞地畫上了句號。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痛的要死,臉上卻擠不出幾滴傷心的眼淚,不遠處,幾個孩子在好奇張望,不時發出天真的笑聲,那笑聲穿透耳膜,在一陣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中,我仿佛聽見腳下傳來一陣陣沉悶的哭聲。
媽媽臨走的前幾天,臉上常常滑落一串串滾燙的熱淚,她說:&34;你之前的那個女朋友,我不同意,現在好後悔啊,以後你找什麼樣的女朋友,我都不會幹涉你了。」沒有想到媽媽還在為五年前的事情後悔,但其實,我和她分手根本不是媽媽的原因,兩個人不愛了,不需要任何人介入,自然而然就會分散,可是,我卻再也沒有向媽媽道歉的機會。
還有一次,家人閒聊中,又聊到結婚的事情,媽媽說,現在的孩子結個婚不知道三十萬夠不夠啊?小姨搶著答:三十萬?五十萬恐怕都不夠啊。媽媽聽到這,深深地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現在回想起來,那一聲嘆氣,幾乎用盡了她一生的力氣。
媽媽一直以來都很瘦,她吃的很少,之前我們都以為她是胃不好,所以老是腹脹、不消化,我每年都會督促她去醫院看看,卻從來沒有親自帶她去過醫院,我心安理得地認為我們的時間還會很多很多,從來不曾想到,那麼善解人意的媽媽,會這麼快離開我。
我知道媽媽的病情時,是三個月前,那時她知道自己的癌症已經擴散,已無手術指徵,所以她說的很輕鬆,仿佛是演了一出排練得很熟練的戲。爸爸在她身旁坐著,低著頭無聲的抽搐。
我完全不敢相信,媽媽才53歲,她的臉上還是那樣乾淨,沒有多少衰老的痕跡,一個好好的人,怎麼會說不行就不行了呢?我無法接受,我開車載她去化療,一路上她暈車吐了兩回,去過兩次後,媽媽用祈求的與語氣對我說:「松兒啊,別折騰媽媽了,我現在哪都不想去,就想呆在家裡,和你們在一起。這些年,你在外地工作,每年只在家呆幾天,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連兩個月都不到......窗外的雨落入我的胸腔,將我的心臟擊得痛苦不堪。
爸爸說,媽媽這些年身體一直都不太好,但都是自己生扛著,後來越來越嚴重,她才一個人去了醫院檢查,檢查結果出來時,已經是中晚期了,她回到家把病例和檢查單子投到火盆裡一張張燒掉,那個時候,她就已經決定了:不治了,白白花那麼多錢。
在最後的一段時間裡,媽媽幾乎和所有的親戚朋友都通了電話,她說,她離開之後,希望大家能多多照顧我,在她眼裡,我永遠是那個需要別人照顧的孩子。可在我眼裡,媽媽卻一直是那個堅韌的、強勢的、能幹的女人,她養我30年,將我從一個孩童,養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我卻從來沒有保護她一天。
我對她的隱瞞,又氣又痛,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她說她不想成為我們的累贅,她不能把家裡這些年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錢都帶走,那錢是給我娶媳婦用的,花在她身上,她會死不瞑目的。
我抱著她,她瘦小的身軀在我懷裡打著顫,如果能留住媽媽,我寧願一輩子不結婚,媽媽哭著罵我傻,她的頭無力地靠在我的肩上,軟綿綿的,這麼多年,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擁抱她,我們之前愛得有多禮貌、多克制,現在的我就有多後悔,多心痛。
媽媽的病情,我們都沒有告訴姥姥,姥姥80歲了,心臟不太好,媽媽說,她怕姥姥知道後接受不了,能瞞一天是一天吧。
這個春節,我們沒能去走親戚,媽媽給姥姥視頻時,為了那短短的幾句話,她通常都要準備半個小時。先是讓我們扶著她靠在床頭,接著還要梳梳稀鬆的頭髮,臉色不好時還要抹上一層粉,這樣她才能打開手機。
視頻中的媽媽,聲音洪亮,神氣如常,囑咐姥姥幾句要吃藥、早睡覺之類的話之後,便慌忙把手機遞給了我,我知道再晚一秒鐘,她就要崩不住了,淚水早已在她的眼眶中匯集,將她壓得喘不過氣來。
看我整日鬱鬱寡歡,媽媽竟還強打精神勸我,她說:「你知道醫院裡每天診斷出多少癌症病人嗎?這麼多人之中,憑什麼就不能是我呢?它可能是任何人啊,所以以後你們要當心身體,把自己照顧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她還說:「你看外面有多少得了新型肺炎的人啊,他們走之前,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太可憐了,我還有你們陪著,已經知足了。」
我的眼淚從鼻腔逆流入喉,將嗓子眼逼得生疼。我只能一味地點頭,說:嗯,嗯。
媽媽入土時,太陽正當頭,伴隨著一陣嘈雜聲,她永遠沉睡在一片青翠的麥田裡,泥土一鍬鍬埋下去,媽媽鮮活的身影、敞亮的笑聲變成了一個小土丘,永遠坐落在我心頭最悲傷的地方,每想起一次,就疼一次。
麥田那頭,幾個小小的黑色身影緩緩移動,走幾步,就蹲下哭一場,那是舅舅舅媽攙扶著姥姥的身影。村子裡不讓外人進入,舅舅開著車,從田裡繞了過來。村長在一旁急切地高喊著不讓靠近,最終,他們停在與我們相隔一米距離的地方,看了媽媽最後一眼……
老舍在《我的母親》中寫道: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裡,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裡是安定的。
而我,從此以後,便是那無根的枝丫。
復工以後,爸爸催我離開家,他不想再看到我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他給了我一張銀行卡,他說,他和媽媽沒本事,幹了一輩子只存了三十萬,讓我拿著這些錢,找個女朋友,如果能結婚,那就更好了。
我拿著那張卡,足足有千斤重的卡,心裡波濤翻湧,簡直無法呼吸,淚水瞬間爬滿了臉龐,我諮詢過醫生,如果媽媽當時用這些錢做手術的話,存活五年的機率還是很高的,可是,她選擇了放棄。
我們一家人,安分守己,勤勤懇懇,卻還是敗給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