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

葉華今天的心情很沉重，剛收到堂姐發來的消息，說永星去世了，他病得很嚴重。

還發來了永星家發起的眾籌醫藥費的連結，葉華不敢相信，馬上點開連結，想確認是不是真的。辦公室網速有點慢，等待的幾秒裡，葉華著急得跺腳。

眾籌文章是以永星媽媽的口吻寫的，裡面寫的地址、家庭情況確實是永星家，再點開身份證照片，確實是永星。看了出生年月，1995年。

那一刻，鼻頭一酸，他還那麼年輕。

照片裡的他，躺在床上，消瘦的臉上稜角分明。診斷證明上寫著：肝硬化失代償期，上消化道出血，重度貧血。

葉華呆呆地望著電腦屏幕，不敢相信，就在今天，永星離開了人世。

說是身體不好，一直生病，但是因為家境貧寒，只能在家拖著，大口大口地吐血。

照片上的他，躺在家徒四壁的床上，緊閉著眼，短袖下伸出的胳膊，瘦得皮包骨。

這是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弟弟啊。

怎麼會這樣呢？

永星爸爸，前兩年才剛過世，也是生病，沒錢治。怎麼現在永星也……

永星爸爸去世的時候，葉華也很震驚，但是遠不及這一次。畢竟永星爸爸生活習慣太差，每天三頓酒，一頓不落。飯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人也特別特別瘦，葉華每次看到他，都發現他好像走路越來越不協調了。真正的走路帶風，衣服裡面的軀殼好像就只是骨架，走起路來，衣服一甩一甩的。

聽說他去世的時候，葉華也沒問太多細節，想著可能是突發疾病就去了。

後來過了一段時間，葉華回家和奶奶聊天，奶奶說起永星爸爸時，嘆了口氣，說：「哎，那天起不了床了，他二叔去看，撐開他的眼皮，說了一句：『我大哥這是不行了』「。

我問奶奶，怎麼之前都沒發現生病嗎？直接一下子就這樣了嗎？什麼病啊這是？

奶奶說：「不知道什麼病，又沒去看醫生，誰也不知道什麼病。那時候，大家都私底下說他，一個大男人，整天不幹活，到處喝酒。現在想來，可能是一早身體就有問題了，沒力氣幹活了，又不說，不去看，別人怎麼說他好吃懶做他也不在意。」

我說：「可是如果去檢查早點治療的話，有可能治的好的啊。」

奶奶說：「要很多錢的啊。有一次我問永星爸爸：』你怎麼越來越瘦了啊，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不舒服要去看看啊『。永星爸說：』二婆，我這病，沒有幾萬塊治不了的『。那時候我還以為他開玩笑，也沒說什麼。他向來都很瘦。」

聽到這，感到一陣心酸。也許對於很多人來說，幾萬塊只是一個包包，一餐飯，而對於這個家庭來說，足以放棄生命。

永星家之那麼窮，一開始主要是因為他家沒有橡膠。

村裡的經濟來源主要有幾大類，一是割膠，二是種甘蔗、木薯之類的經濟作物，三是養雞鴨牛羊豬。

相對來說，割膠是最好的一個創收方式，因為一年可以割8個月左右，也就是8個月裡可以持續地有收入，每天收入幾十到幾百不等。

橡膠一般都是隔一天就割一次，不怕傷樹皮的話，也可以天天割。不過自家的膠林一般人都捨不得這麼做，傷了樹皮，幾年後就沒膠水了。

甘蔗、木薯之類的收入就差很多，一年才有收穫，掙得也不多，小時候，甘蔗好像是200塊錢一噸，一年下來也就掙個幾千塊錢。

雞鴨牛羊豬基本上也是一年賣一次，大多數人養這些牲畜都是為了過年吃的，有盈餘的才在過年的時候，拿到街上去賣。可以賣的數量不多，也就是補貼家用，掙不了多少錢。

勤快一點的人家，一般都是多種方式增加收入，什麼都做。不過非常辛苦，因為除了種經濟作物掙錢，家家戶戶還要種稻穀解決溫飽問題。稻穀一年兩季，播種、犁田、插秧、施肥、除草、灌溉、收割、晾曬、保存，幾十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能把農民的腰壓得和成熟稻穗一樣彎。

永星家是爺爺那一輩才搬到村裡的。他們來了之後，村裡給分了一些地，不過可能沒有村裡其他人多。加上他爺爺那一輩是讀書人，主要是靠寫對聯，做神事來賺錢，不太把重心放到農活上。所以當家家戶戶都種橡膠的時候，他們沒有種。

永星爸爸這一輩沒有繼承寫對聯、做神事的手藝，所以和大家一樣，只是純粹的莊稼人，這時候差別就來了，大多數人家裡的橡膠樹都是爺爺那一輩傳下來的，而永星家沒有。

那時候，橡膠樹有多重要呢？村裡人介紹對象的時候，第一個問題就是問：他家有橡膠不？有多少棵橡膠樹？

只要一聽說對方家裡有幾百株橡膠樹，一般人家就很滿意了。

那沒有樹怎麼辦呢？只能種了。種樹是需要時間的，最好的時機是10年前，其次是現在。所以，沒有橡膠樹的永星家可以說是落後了10年左右。

2008年前後，橡膠價格大漲，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把甘蔗地木薯地變成了橡膠林。大規模地種樹。永星家也不例外。

和種稻穀一樣，種樹也有很多工序，清除雜草、雜樹，挖洞，把膠苗運到地裡，種樹，澆水等等，每一樣都不容易。種下之後的幾年裡，都要保持澆水、施肥、除草，並且時不時要去修修補補柵欄，不然樹苗很可能就被牛羊啃光了。

大概4、5年之後，橡膠樹就有一個成年人的小腿那麼粗了。橡膠樹長到這個地步就可以鬆口氣了。因為這個年齡的橡膠樹基本可以自己抵擋風雨和乾旱，牛羊也傷害不到它。所以人們只需要定期去清理雜草，施肥讓它長得更快就好。

之後再過個一兩年，橡膠樹就差不多和大腿一樣粗了，這時候就可以割膠了。

不過，當村裡人大多數人的新膠林開割時，永星家的橡膠樹卻還是只有手臂那麼粗。

為什麼會差這麼多呢？因為永星他們家沒有施肥除草澆水，他們家的橡膠樹基本處於自然放養的狀態，所以長得很慢。

不過永星家好像也不太當一回事。有時候家裡沒錢了，永星爸爸就裝幾麻袋稻穀去街上換點錢。

永星家特別愛吃腐竹，每次有錢了，改善夥食的餐桌上，一定會有這道菜。永星很聽話，每次都開開心心地去小賣部提一把腐竹和一瓶白酒回家，在村裡買酒，要自帶容器。家裡一般喝完1.5L的雪碧啊可樂之類的，就洗乾淨，用來裝酒。

印象中，永星爸爸算個酒鬼，誰家有酒喝就去，三天兩頭喝醉一次。醉了之後，他走路就搖搖晃晃的，腦袋也不停晃動。

走回家的路上碰到老人，他會熱情地打招呼，不過聲音語氣一聽就是喝醉了的樣子。老人家總是說那麼一句：「這是去哪喝酒了呀？喝那麼多幹啥呀？」

這時候，永星爸爸就說：「不喝酒能幹點啥？」

這時候老人就說：「喝多了就回去睡覺吧！天天喝那麼多酒，真是。」

他就笑笑地往家裡走，如果看到小朋友，永星爸爸就大聲地問他們：「在這幹嘛呢！額？！」

小孩看他搖搖晃晃的樣子，就紛紛跑開了。然後永星爸爸就一步深一步淺地走回家。

不過，我記得我們更小的時候，永星爸爸好像沒那麼好酒，幹活也還算勤快。

我8、9歲的時候，村裡家家戶戶都種甘蔗，種稻穀。農忙的時候，大人早出晚歸，回來的時候，拉回來滿滿一車的稻穀。

父母回到家，看到孩子，像變魔術似的，從口袋裡掏出綠色的螞蚱，於是孩子們就像收到禮物一樣，歡呼雀躍地接過螞蚱，跑到鍋爐邊，把螞蚱放在炭火上烤了吃。砍甘蔗的時節，父母幹活回來，肩上也會扛著幾根甘蔗回來給孩子吃。

那時候覺得生活是充滿希望的，播種就會有收穫，有收穫，生活就得以安安穩穩地繼續下去。孩子可以長大，牛羊可以肥壯。

永星爸爸是一個特別搞笑的人，很喜歡開玩笑，調侃逗樂，而且他特別喜歡唱歌，他是村裡唯一一個會樂器的人，閒暇的時候，他會坐在家門前，沉醉地吹笛子。

農村的夜空很美，天色一暗，星星就三三兩兩齣現。當天色越來越暗，暗得像一塊藏藍色絨布時，星星就像鑽石一樣，布滿整個天空。

夏天屋裡熱，很多人家就把竹床搬出屋外，躺在涼涼的床上，搖著扇子，看星星，看月亮，談天說地。

那時候永星大概4、5歲，晚飯過後，他和他爸爸經常躺在竹床上唱歌。永星爸爸唱一句，然後讓永星學一句。那時候流行卓依婷和孟庭葦的歌，他們會把歌詞改掉，邊唱邊笑。

記得孟庭葦有一句歌詞：你看，你看，月亮的臉偷偷地在改變。

他們扯著嗓子唱成：蘋果，蘋果，蘋果的臉偷偷地在改變。

唱完就哈哈哈哈地大笑。不記得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唱，總之，聽到的人也會被他們逗笑，他們唱得那麼開心，那麼無憂無慮。

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月亮彎成笑臉，也為他們開心。

農村的夜很安靜，偶爾聽到遠處傳來誰家媽媽訓斥孩子的聲音，還有狗吠聲。

或許，在另一個世界，永星和他爸爸也在扯著嗓子唱：蘋果，蘋果，蘋果的臉偷偷地在改變。唱完也哈哈哈地大笑。

唱得那麼開心，那麼無憂無慮，唱得月亮也彎成了笑臉。

僅以此文紀念永星

2018.8.17 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