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葉飛虹
1
孫建軍他血管賁張,喘著粗氣,身子在昏暗的水裡變成一條蛟龍,上下翻騰,左右搏擊,撕咬著那個人。
那個人終於被害了。他從水塘裡爬出來,躺在岸邊,身子被掏空了一般,癱軟成一團肉。
月亮是一個鉤子,掛在半空,冷冷注視著他,嘲諷他在這裡瞎使蠻力。
這一段時間,他老是一個人躲在這裡,躲在黑暗中。他玩這個遊戲上了癮,因為玩這個遊戲可以解心頭之恨。
雖然在水塘中,他已經害過那個人無數次了,但現實中,他是不敢害那個人的,他還被那個人踹了一腳。
建軍不僅晚上來水塘邊,有時,白天下了班,他也會來這裡。夏天的黃昏時間長,天邊最後的那道霞光久久不肯離去。這時候,水塘是美的,霞光融化在水裡,隨波蕩漾。
建軍坐在岸邊,對著橘紅的水面發呆。
那一天,身邊忽然跑過幾個小孩,最後一個叫了他一聲伯伯。他胡亂應了一聲,孩子跑遠了,他才回過神來,想起那個孩子是胖墩,是那個人的兒子。
那幾個孩子在遠處停下來,脫了褲子,一個個下了水。
建軍眯眼遙望水中的那幾個孩子。幾個孩子不敢去深水,只在淺水處嬉笑打鬧,露著光光的身子。建軍在分辨哪一個是胖墩,胖墩是那個人唯一的兒子。
他想,如果胖墩死了,那個人也就完蛋了。
2
建軍白天在田裡忙,晚上去建築工地幹活,白天黑夜連軸轉,每日只睡四五個小時。他沒有別的本事,養老婆和兒子,只有靠一身力氣。
兒子剛讀初中,學習好,很有希望考一所不錯的大學。老婆王春葉每日呆在家裡刷手機,高興了給他做做飯,不高興了,啥也不幹。
老婆是他慣出來的。他疼老婆,怕老婆。當初他是一個娶不上老婆的人,能娶春葉,是因為春葉當年沒人敢要。
春葉剛娶進門時,胖的像剛出鍋的大饅頭。她摘了一個卵巢,吃激素吃出了一身不健康的肉,一看便是病態的虛胖。
春葉當時是困難戶,原來的對象和她退了親。建軍去提親時,春葉的父母忙不迭應承下來,然後不出一個月,他就把春葉娶進了門。
周圍的人都笑話建軍,笑他找不著老婆,就娶一個不下蛋的病秧子回家。春葉只剩了一個卵巢,醫生說懷孕的機率很低,並且這隻卵巢很可能還會發病。
把病秧子娶回家,建軍卻當寶貝一樣疼著,寵著。外面的體力活,從不讓春葉沾手,家裡的活,建軍也搶著幹。春葉幾乎十指不沾陽春水,除了是粗茶淡飯,春葉愣是過起了公主般的生活。
建軍害怕春葉的病會復發,四處打聽偏方,帶她去看中醫。晚上,他親自給她熬藥,還要哄她喝下去。
在建軍的精心照顧下,三年過去,春葉不但褪去了病秧子的模樣,還懷了孕,生下一個兒子。
建軍的心裡樂開了花。他雖然很辛苦,但他不覺著累,有老婆有兒子,他身上有使不完的勁。
生了兒子,春葉母憑子貴,儼然成了家裡的慈禧太后,愈加嬌貴。兒子慢慢長大,春葉的病也好了,她開始有心思打扮了。因為每日躲在家裡,很少出門,她的臉被捂的白白嫩嫩。偶然,她出去一趟,人們見到的是一個光鮮靚麗的俊媳婦。
於是,很多人開始羨慕建軍了,傻小子有傻福,竟撈了一個俊媳婦,還有個聰明兒子。
這一天,建軍從田裡回家,低頭玩手機的春葉頭都沒有抬一下。他走進廚房,鍋灶是冷的。他隨便吃了一點東西,走到春葉面前,春葉依然埋頭刷手機。
建軍這才發現,春葉手裡捧著一個新手機。錚亮的紅色讓他炫目,估計價格不會便宜。
幾個月前,春葉就和他鬧,要買一個新手機。他手裡沒有那麼多錢,春葉讓他去借,他沒有同意。
建軍問,手機是從哪裡來的。
「反正不是你的錢,你管不著。」春葉抬頭,冷哼一聲,給他一個白眼。
建軍發了一會兒愣,不再言語,就出了門,去工地幹活。
但不久,建軍在村裡聽到了一些風聲,村裡的二愣喝醉了久,向幾個酒友吹噓,說把孫建軍的老婆搞到手了,甚至講到了某些細節。
建軍像當頭挨了一悶棍,走路搖搖晃晃。
對於二愣,他太熟悉了。二愣是個黑大個,在村裡一向很威風,喝了酒就更威風,一般人不敢惹他。他很喜歡耍酒瘋,喝醉了就和老婆幹架,罵老婆孩子,他的罵聲都能傳遍半個村子。
春葉病好了以後,看著一天天光鮮亮麗的老婆,建軍一度很擔心。他害怕春葉變心和他離婚,害怕兒子失去媽媽,失去完整的家。他有自知之明,憑他的條件,想再討一個老婆,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們分居幾個月了。就為了不給她買手機,春葉就把他趕到了兒子的房間。兒子平日住校,一周才回來一次。
建軍回了家,春葉正樂此不疲的捧著手機,對他愛搭不理。他杵在那兒,打量他的老婆。春葉穿的漂漂亮亮,歪在沙發上,嘴角一絲愜意的笑容。
良久,他嘆一口氣,然後去灶房做飯。很快,飯菜擺上了桌,他若無其事的招呼春葉吃飯,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家裡風平浪靜,日子看起來如常。建軍依然牛一樣的幹活,時刻不停歇。對於那件事,建軍始終沒有多問一句春葉,他當了瞎子聾子,把那件事壓下去,不敢問,也不願問。
「就這樣吧!」他心裡安慰自己,至少他還有個家,兒子還有媽。看看村裡那些光棍汗吧,家裡灰濛濛的,沒有一點生氣,過一天算一天,等著進墳墓。他至少比那些人好一些!
但過了一陣,二愣的老婆玉平在路上攔住了他。
「你管不管你老婆?你老婆偷我男人,你知不知道?」
建軍漲紅了臉,瞪著玉平啞聲說,「你胡說八道,再胡說,我撕爛你的嘴。」
他甩手走了,不再理會玉平,身後追著玉平的罵聲,「呸,還是個男人嗎?老婆偷人,還這麼慫,看來,你是喜歡戴綠帽子啊!」
建軍的背脊僵硬的挺著,玉平的罵聲像刀子,一片片割下他背上的皮肉。
他沒有回家,去了家旁邊的水塘。他常常在收工以後,會跳到水塘裡面洗澡,洗去一身的疲累和汙垢,然後清清爽爽的回家。
他一個猛子扎進去,在水裡玩命的撲騰,直到精疲力盡,才爬上岸,躺在岸邊,看著黑暗一點點沉到水塘裡。
有一天,冤家路窄,建軍在路上竟遇見了二愣。二愣身高力大,建軍比他矮半個腦袋,氣勢上就輸了一截。
二愣俯視的瞅著他,兩人確認了眼神,瞭然一切。二愣的嘴角一縷輕蔑的笑,那笑容分明是一種挑釁,你能把我怎麼樣?
建軍紅了眼睛,他伸出一隻手,去抓二愣,可二愣用力一掄,建軍就倒在了地上。然後,二愣抬起腿,給了他一腳,嘴裡罵了一句,「想和我打架,下輩子再說吧。」
然後二愣揚長而去。
好一會兒,建軍才從地上慢慢爬起來。這一腳揣在建軍的身上,更揣在他心上。
是的,他打不過二愣,也怵二愣,建軍承認自己是個懦弱無能的人,不敢惹二愣,不敢惹老婆,除了咽下這口氣,還能做什麼呢?
夜裡,建軍捂著胸口,那兒又痛又悶,幾乎不能呼吸。他像個頻臨死亡的人,大口喘氣,可氣兒卻卡在半路,慢慢膨脹成一團,厚厚堵在心口窩。
3
現在,孫建軍就坐在水塘邊,盯著不遠處的幾個小腦袋。不知何時,他慢慢聚攏了那個想法。他已經能分辨出哪個小腦袋是胖墩了。胖墩是個乖小孩,每次見了他都會脆亮的喊一聲伯伯。
幾個小孩忽然從水裡爬出來,光著屁股走過來,然後小聲商量了一會兒,把胖墩推出來。
胖墩有點遲疑的走到建軍面前,「伯伯,你能教我們遊泳嗎?」
建軍笑了,一口應承下來,「好,好。」
他先教胖墩,他把胖墩帶到深水裡,突然把胖墩的頭按進水裡,然後,抓住胖墩的頭髮,把胖墩提起來。
「還想學嗎?」
「想學。」胖墩被水嗆得直翻白眼,嘴角硬是裂開了一個笑。
「想學,就得先喝水。」胖墩剛喘了幾口氣,又被建軍按進水裡。
建軍託著胖墩的身子,認真的教孩子遊泳,告訴他一些技巧。胖墩很崇拜的點著頭,「伯伯你真好,比我爸爸好多了。」
「你爸爸不好?」
「他不好,他從不管我,只喜歡喝酒,喝了酒還罵我打我。」
「你喜歡伯伯嗎?」
「喜歡。」
「那你要聽伯伯的話,伯伯告訴你,在淺水裡遊沒意思,膽小鬼才只在淺水裡遊,勇敢的孩子就得到深水裡去,你是一個勇敢的孩子,伯伯才對你這樣講,別的孩子都不如你勇敢,他們不敢去深水裡,你要偷偷的去深水裡遊,不要告訴別人,明白了嗎?」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建軍沒有去水塘。他希望能聽到什麼驚人的壞消息,譬如某個小孩溺水而亡一類,但村裡很安靜,並沒有什麼消息。
這一天半下午,天很熱,他又去了水塘。他跳進去,遊了一會兒,然後躺在一個樹蔭下睡覺。
一陣小孩子的喧鬧聲把他吵醒。他睜開眼,幾個孩子已經跳進水裡,只有胖墩在他身邊逗留。
「伯伯,和我一起去遊泳吧。」胖墩的聲音嫩嫩的,很好聽。
他細細打量胖墩,一個白白淨淨的孩子,眉眼周正,生的很秀氣,長的一點也不隨二愣。他心裡忽然有點捨不得,但沒辦法,誰讓他是二愣的兒子呢?他心底又堅硬起來。
「我遊完了,你去遊吧。」然後,他又補了一句,「你要去深水裡,深水裡才涼快舒服,別告訴其他小夥伴。」
建軍坐起來,眯眼瞅著水面。他望見胖墩下了水,和小夥伴們打鬧一陣,然後漸漸離開小夥伴,一點點向水中心遊去。那個小腦袋愈來愈小,在水裡若隱若現。
建軍的心忽然抽緊了,隱秘的興奮悄悄漫漶全身。他盯著水面,眼睛漲的酸疼,也不敢眨一下。
他的眼睛終於支撐不住了,但水面上依然一切正常。他忽然感覺有些失望,重新躺下來,閉上了眼睛,按住焦躁不安的一顆心,又假寐起來。
他不知不覺睡熟了。等他醒來,水面上很安靜,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那幾個孩子也沒了蹤影。他失望的爬起來,向家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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