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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春和!你媽媽叫你回家做飯!」
暑氣正濃的夏日,傍晚的夕陽垂掛在天一角,輕飄飄灑下一捧餘暉,悠悠映透小巷兩旁的銀杏樹,晚風褪去些許炎熱,溫柔又輕盈,宋春和踏著一路大大小小的呼喚聲推開了家門。
小院裡,宋媽媽正在架子上晾畫,身旁圍坐了一圈嗷嗷待哺的小朋友,一個個都眼巴巴地盯著她等待投喂,宋春和在心裡盤算了一下今天的菜譜:冬瓜排骨湯,可樂雞翅,魚香肉絲……
想到什麼,她轉過身對剛在門口停好自行車的少年說:「阮桐聲,我今天要做你最喜歡的清炒秋葵,要不要留下來吃個晚飯?」
當事人還沒回答,院裡的小蘿蔔頭們聽見阮桐聲的名字倒是紛紛擠了過來,一口一個軟糯糯的「桐聲哥哥」,熱情得不得了,對比剛剛叫她那聲兇巴巴的「宋春和」,簡直天壤之別。
宋春和鼓起腮幫子,瞪了一眼面前正挨個和小蘿蔔頭打招呼的阮桐聲。他個子高,脊梁挺直,站在那兒像一棵挺拔可靠的大樹,不怪小孩子最喜歡親近他。
她悻悻地吹了吹額前的劉海,決定睡前還是堅持喝牛奶,早日長到一米六。
一群小朋友堵在巷子中央,宋春和怕擋著來往行人的路,雙手叉腰,刻意兇神惡煞地趕他們回去,可她一張小小的蘋果臉,眉眼長得秀秀氣氣,怎麼也嚇不了人。
他們不光個個都不怕她,還捏著鼻子衝她做了鬼臉。
宋春和覺得匪夷所思,仰起頭,皺著眉問比她高一個頭的人:「阮桐聲,我這樣不兇嗎?」
眼前的人半俯下身來,低頭看她,和她鼻尖對著鼻尖,像是在仔細思考她的問題,半晌,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盒軟管裝的藥膏,擠出一點來,細細搽在她臉上不小心在路上被樹枝擦破的地方。
耳尖迅速覆上一層赤色,宋春和手握成拳,屏住呼吸聽他在她耳側說:「快去做飯了,中華小廚娘。」
2
宋春和「中華小廚娘」的稱號由來已久。
因為媽媽年輕時出過車禍,跛了一條腿,行動不便,不能長時間站立,所以宋春和年紀小小就很懂事,主動承擔起家務,剛長到能夠得到灶臺的高度,就開始學著做菜。
有人天生頭腦靈光,擅長解任何數理化難題,比如阮桐聲。同理,那就有人天生廚藝滿分,普普通通的油鹽醬醋也能燒出與眾不同的味道,比如宋春和。
小學那會兒,一放學她就拉著大院裡一幫小夥伴坐在電視機旁,守著動畫頻道放《中華小當家》,在大伙兒都對主角做出的美味料理垂涎三尺時,人群中出現了兩個異類。
尚還長著張稚嫩包子臉的阮桐聲,冷靜理智地指出動漫裡不符合科學常識的地方,而另一邊的宋春和已經摩拳擦掌跑去廚房,仿照剛剛看到的步驟,做出了一碟色香味俱全的麻婆豆腐。
連睡前讀物都是《科學萬象》的阮桐聲小朋友生平頭一次開始質疑自己的信仰。
正是晚飯點,七八個人圍坐在桌前享用宋春和的勞動成果。桌子太大,碟子放在中間,宋春和站起身很努力踮起腳尖夾了一塊豆腐,放在阮桐聲的碗裡,眨眨眼睛催促他:「不吃嗎?」
阮桐聲剛要開口,宋春和一臉瞭然道:「我想起來了,你怕燙。」說著,她垂著腦袋對著正冒著騰騰熱氣的豆腐吹了好幾下:「現在好啦。」
一股熱意攀上阮桐聲臉頰,他視線從她身上別開,咬了一口豆腐,甜辣相間的湯汁在嘴裡濺開,果然是好滋味。
「這個是怎麼做的……」他怎麼都想不通其中的關竅。
「原來你是想偷師!」宋春和想佯裝生氣,又忍不住自己笑了,「告訴你也可以,不過你要拜我為師才行。」
這也是從動漫裡看來的,每個威風凜凜的主角都要有一個跟班小弟才氣派。宋春和不想收個笨蛋為徒,素來有天才之稱的阮桐聲就成了最佳對象。
條件如此嚴苛,想來阮桐聲一向只遇到過別人找他問問題,可他又求知慾旺盛,宋春和料定他不會拒絕,笑眯眯地等到了他向自己點頭。
「那你先叫一聲來聽聽。」她得寸進尺。
宋春和本意是想捉弄他一下,哪能想到阮桐聲那麼輕易就低了頭,一字一頓叫她「宋老師」,看上去一派尊師重教的模樣,可眼睛裡分明有狡黠的笑意。
臉紅的人變成了自己,宋春和只能偃旗息鼓,跟他詳細講了製作過程,最後總結道:「我當然不可能像動漫裡那麼神奇啦,但總可以練習到我的極致,動漫裡做到10分,我做到8分,這樣就已經夠做出一道好菜了。
「世上困難的事情那麼多,可事在人為嘛,只要肯努力,沒什麼做不到的。」
「事在人為」這個詞還是前兩天語文課剛教的,宋春和覺得自己活學活用的本領愈發高深。
阮桐聲若有所思,片刻後,回她道:「你要是做數學題也能這麼想,就不至於被數學老師罰抄試卷了。」
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宋春和惱羞成怒:「阮桐聲!我要把你逐出師門!」
話雖這麼說,宋春和才捨不得放棄這麼一個好不容易才自投羅網的徒弟。阮桐聲無心廚藝,她便讓他幫忙打下手,洗洗菜、削削土豆皮之類的,報酬就是她做出來的新菜式,總是第一個給他品嘗。
天道不公,明明吃著一樣的飯,阮桐聲像踩在火箭上越竄越高,她卻自打讀高中以後,就再也沒長過哪怕一釐米。
高一剛開學的時候,他倆一起去看分班名單,學校門口的宣傳欄前圍得水洩不通,她被擠得險些喘不過氣來,多虧阮桐聲一把將她撈出人海,「不用看了,我們都在高一(九)班。」
宋春和這才發現,哪怕周圍人高馬大的男生一堆,阮桐聲在其中仍然鶴立雞群——不光是身高,論長相也是最出色的那個。
有女生偷偷對著阮桐聲咔嚓拍了幾張照片,宋春和生怕入鏡,迅速後退,和他拉開三丈遠。誰料阮桐聲眼明腳快,她退一步他就進一步,一把攬住她一邊肩,把手機遞給那個女生說:「麻煩幫我們拍一張。」
他聲音清潤動聽,帶著一絲笑意,對方當然拒絕不了,紅著臉給他們拍了照。
這個人屬孔雀的嗎?怎麼跟誰都亂開屏。
「阮桐聲,我拒絕跟你站在一起,」宋春和將那點彆扭的情緒揮出腦海,企圖擺脫他的桎梏,掙扎兩下,低聲勒索他,「除非你分我一半身高。」
拿到照片的阮桐聲滿意地鬆開手,挑起一邊眉,問她:「宋春和,你知道高原反應嗎?」
「什麼?」她不解。
「就是說,你長期待在一米五的低空,一下子長高會不習慣,很可能頭暈目眩,呼吸困難。」他語氣遺憾地補充道,「為了你的身體健康,我只能拒絕你了。」
鐵骨錚錚如宋春和,聞言氣得一天沒再跟阮桐聲說話,直到晚上要去「參考」開學第一天的作業時,才對他勉為其難地網開一面。
阮桐聲拿出兩盒高鈣牛奶作為賠罪禮,宋春和還在手忙腳亂地對著數學最後一個大題的答案,抬頭看到這一幕的瞬間洩出一口氣,扭頭不看他:「拿走!」
「那你只能看著我長到一米九了。」阮桐聲作勢要收回手。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兩盒牛奶,我喝還不行嗎。」
宋春和內心戚戚,覺得壯士斷腕也不過如此。
3
謝天謝地,阮桐聲最終還是沒有長到一米九。
宋春和跟他之間的三十釐米身高差已經維持了一年多,長期要仰頭看人的後果還是挺好的,起碼習慣了挺胸抬頭就不會駝背了。
她自我安慰地想著,把最後一道菜盛到了碟子裡,對客廳喊了一聲:「熊孩子們來排隊盛飯了!」
這些小蘿蔔頭都是附近住戶家的孩子,因為父母工作繁忙,沒時間看管,就交託給了長期待在家中的宋媽媽來照料,順便解決一下夥食。
本是無奈之舉,結果小朋友們在嘗了宋春和做的飯之後,就一心賴在宋家了,每晚纏著她做各式各樣的夜宵。最後必須得阮桐聲出馬,才能把他們都送回家去。
此刻宋春和的救星正踩在梯子上換燈泡,鑑於他的十項全能,宋春和想給他頒發一面「人民英雄」的錦旗,只要他承諾不再用身高傷害她。
走神的工夫,阮桐聲已經從梯子上一躍而下,宋春和得心應手地拍馬屁:「阮少俠這一招,想必就是江湖失傳已久的白鶴展翅吧?」
他差點兒一個趔趄,穩住身子後,故意拿沾了點兒灰塵的手指颳了一下她的鼻子:「再給你表演一招,這叫猛虎掏心。」
「呸!」宋春和皺了皺鼻子,湊上前,把鼻尖的灰蹭到他T恤上。夏天衣衫單薄,她幾乎能感覺到阮桐聲皮膚灼人的溫度,無端有點手足無措,一顆心不受控制地亂跳,她趕忙退後一步,看著他臉上好整以暇的表情,訕訕道:「你好熱啊,我去把空調風開大一點兒!」
步履匆忙間,宋春和忽然意識到一件事。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阮桐聲再也沒有叫過她「宋老師」,只剩下調侃戲謔的「中華小廚娘」,或者就是直呼她名,她的威風在他面前原來早已蕩然無存。
好像也說不清,他們現在究竟算是什麼關係。
惆悵地嘆了口氣,宋春和一頓飯都吃得無精打採,好在反應力還夠靈敏,及時搶到最後一根雞翅,將戰利品交給了阮桐聲。
她戳戳他的胳膊,小聲說:「我這叫以德報怨吧?」
阮桐聲暗中觀察她獨自糾結的表情很久了,此時忍住笑,不動聲色:「嗯?」
宋春和咬咬牙,道明意圖:「那你答應我,明天選座位,你不要選我當同桌了……讓我和孟嘉坐在一起。」
話音落下,空調掛機一陣轟鳴,一股冷氣徑直吹上宋春和面頰,隨之冷下來的,還有阮桐聲的臉色。
高一結束,全校在文理分科後進行了分班考試,緣分斬不斷,宋春和跟阮桐聲仍舊分在了一個班。有緣的不止他們倆,原來班級裡有七八個人和他們一起升進了高二(一)班,其中就包括孟嘉。
當初入學,阮桐聲和孟嘉就是頂著全市中考狀元和榜眼的名號備受矚目的,陰差陽錯成了同班同學,一年下來更是明爭暗鬥不斷,每次考試分數都咬得很緊。
與光榮榜上緊連著的名次形成鮮明對比,現實中阮桐聲幾乎沒和孟嘉講過幾句話,頗有種王不見王的意味。
相識十幾年,宋春和自然知道阮桐聲不是那種沒有容人之量的人,難免好奇阮桐聲為什麼會對孟嘉這種態度,有幾次順口問到,他都一臉不欲多提的神色,久而久之,宋春和就繞開這個話題。
今天是開學前的返校日,新任班主任在預備課上宣布座位按成績排,名次靠前的同學可以優先選擇位置和同桌。高一時,阮桐聲就申請和她坐了一年的同桌,如今可以自由挑選,阮桐聲更加不會動搖。
正常情況下,兩軍對壘,於情於理宋春和都應該站在阮桐聲這邊。
「為什麼?」他靜靜問。
「對不起,原因暫時還不能告訴你……」她聲音越壓越低,又急急地向他表明心跡,「不管我坐在哪裡,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徒弟,就算你現在根本不把我當師父了。」
宋春和大概不知道,她每次一著急,跟他講話的聲音就不自覺開始撒嬌,七分軟三分嗲,讓他再生氣也沒法發火了。
阮桐聲闔了闔眼睛,唇角逸出一聲嘆息,側過臉,對上她又緊張又害怕的目光,把雞翅放回她碗裡,慢悠悠說:「吃了我再考慮。」
反正,她那麼笨,有什麼心事從來藏不了多久。
他總會知道的。
4
阮桐聲說宋春和藏不了秘密是有原因的。
她十歲生日那天,一直在外地工作的宋爸爸回來給她過生日,帶了一盒進口糖果做禮物。
宋春和一貫就是從不藏私的性格,在那盒糖果的分配上尤其大方。每天見到他們那群小夥伴,都要人手塞一大把,盒子很大,以至於分了好多天也吃不完,一時間一群人「見糖色變」。
沒辦法,她只能自己含淚吃了。要不是阮桐聲盯著,她都快把糖當飯咽。
阮桐聲年紀雖小,板著臉的時候卻自帶一股唬人的氣勢:「你還在換牙,一天最多三顆。」
宋春和面上委屈巴巴地答應了,背地裡趁他不注意就偷吃一顆。
十二月,天寒地凍,屋簷上還掛著一排長短不一的冰稜,天氣冷得讓人直搓手,她卻常常抱著裝糖果的鐵罐,一雙小手快要凍成紅糖饅頭還無知無覺。
阮桐聲從家裡拿來護手霜給她抹上,聽她吃痛地「嘶」一聲,本想下手更重讓她長長記性,手上動作卻到底還是放得無比輕柔:「手凍壞又不想寫作業了?」
當事人絲毫不察他的怒氣,反倒笑嘻嘻地說:「我還有我的小徒弟呀。」
「想都別想,這次我不會幫你寫。」
「哇,你這麼狠心嗎?」
他頓了頓,不答反問:「和你爸爸有關是不是?」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宋春和卻懂了,她掌心收攏在唇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說:「阮桐聲,你這個人好可怕,怎麼什麼都知道。」
事情和他所想一樣。宋爸爸和女兒許諾,糖吃完的時候,他就會再回來看她。
那個糖果罐是宋爸爸找人特製的,正面印著他和宋春和的迷你畫像。宋爸爸一年難能回家一趟,留下的照片也很少,這幅畫對宋春和而言,便比什麼禮物都更重要,所以珍而重之。
「我沒有那麼傻,我知道我爸是騙我的,只是想給我一個等待的目標,」她輕聲道,「可是我會想啊,萬一呢,萬一吃完他真的就又回來了呢。」
像行走在深夜裡迷了路的人,遠方亮起一丁點火光,都要去看一看,不敢放棄一點希望。
宋春和瞧著沒心沒肺的,其實比誰都要固執,阮桐聲知道勸不了她,只能看著她一天多刷兩次牙,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養成了在口袋裡裝一些藥膏、護手霜什麼的習慣,一直延續至今。
返校日後的第三天,就是正式開學。
阮桐聲不是只會學習的書呆子,平時也常跟班上男生於球場上叱吒風雲,宋春和沒少在觀眾席扯著嗓子給他加油,最後再向他打劫兩盒草莓味的潤喉糖。
他朋友不少,沒了宋春和,也有前赴後繼的人想跟天字一號大學霸坐同桌。
宋春和隨同孟嘉進教室時,阮桐聲已經和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在第四排中間坐下了。為了避免尷尬,她扯扯孟嘉的衣袖,示意他繞道而行。
孟嘉扭頭對她會心一笑,然後,在她剛掉以輕心之際,邁步走到了阮桐聲前排,手裡拎著宋春和賄賂他的便當,在那兩人面前晃了晃:「我們小宋同學給我帶的飯,大家中午一起吃啊。」
一道銳利的視線直射而來,宋春和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5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饞。
宋春和與孟嘉的初次交鋒,就和吃的有關。
那時學校剛改了作息時間表,午休由三個小時縮減到一個半小時,之前宋春和中午還回家做飯,打那以後也不再兩邊跑了,改成每天早晨起來就把午飯做好,給媽媽留好一份,再把剩下的分兩份,是她和阮桐聲的。
某天阮桐聲被數學老師叫走,宋春和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裡享用午餐。醬汁排骨香氣撲鼻,甫一掀開飯盒的蓋子,就吸引了無數目光,只是沒想到連孟嘉都成了排骨的俘虜。
他絲毫不在意地坐在「死對頭」的座位上,撐著下巴稱讚她的廚藝:「真香。」
因為阮桐聲,入學大半年宋春和與孟嘉也沒有過什麼交際,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好言好語,她自然不好再冷臉相待,猶豫再三,還是分了一塊排骨給他。
從此,孟嘉似乎就賴上她了,但凡阮桐聲不在,必要過來跟她搭兩句話,她一邊應付著,一邊覺得十分對不起阮桐聲。
再後來,她有求於孟嘉,對方開出了兩個條件:一是新學期開學和她同桌;二是她和阮桐聲的每日午餐,他也要一份。
宋春和心中有直覺,這件事要讓阮桐聲知道,後果不亞於地震海嘯。她小心翼翼地隱瞞著,不料孟嘉這個豬隊友,上來一句話就讓她的努力前功盡棄。
一上午的課,宋春和都聽得心不在焉,腦海裡迴蕩著阮桐聲回答孟嘉的那句「好啊」,語氣聽不出絲毫情緒,但從她屢次搭話都被他輕描淡寫地擋回去來看,生氣指數已經突破了最高一級。
說到做到,午飯時間,孟嘉果真慷慨地邀請阮桐聲和他的同桌一起共進午餐,臉上得意的神情,在看到阮桐聲飯盒裡那條明顯大出他一倍的糖醋魚時僵住了。
「咳咳咳!」宋春和被水嗆到,視線心虛地亂瞟。雖說是要給孟嘉也做一份,但畢竟親疏有別,她不能一碗水端平,阮桐聲在她心裡,自然比其他人都要重要得多。
縈繞在阮桐聲四周的低氣壓在這一刻終於消散殆盡,他修眉微展,伸手給她順氣:「多大人了還毛毛躁躁的,慢慢喝。」
他絲毫不掩飾語氣裡的熟稔,宋春和覺得孟嘉快要把她的背瞪出兩個窟窿。
趁著阮桐聲去洗飯盒,孟嘉對她呵呵冷笑:「這就是你說的誠意?」
「吃魚補腦嘛,你這麼聰明不需要多補了。」她言之鑿鑿,反正後半句「你怎麼補都不可能超過阮桐聲的」埋在她心裡,他聽不見。
所幸孟嘉好糊弄,沒再追究,轉而說:「你媽媽的畫準備好沒有,下周就要統一送上去初審了。」
這就是宋春和有求於孟嘉的地方。
通過上學期斷斷續續的相處,她知道孟嘉父親在省美術協會高層任職,近期省美協承辦了一個國家級比賽,只需提交參賽作品即可,不用本人現場作畫,適合腿腳不便的宋媽媽。唯一的缺點就是參賽門檻高,孟爸爸那裡還有最後一個初選名額。
宋春和知道媽媽自車禍後仿佛一蹶不振,但仍沒有放棄學了半生的繪畫,一直在練習。
她把媽媽平時的作品偷偷拿給孟嘉看,得到對方的肯定後,又勸說了媽媽很久,最後說服她同意參賽。
只是目前還不知道比賽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宋春和才沒有說出去。
「明天就能完工了,」她打包票,「我覺得我媽媽畫得特別好!」
孟嘉想調侃她兩句,目光一轉,倏爾直直地望向了窗外。宋春和跟著他看過去,就見到被一個長發女生堵在走廊上的阮桐聲。
女生身材高挑,容貌清麗,是新班級剛選出啦的文藝委員葉暖陽。宋春和認識她,是因為高一時,她曾在藝術節上唱了一首民謠,豔驚四座。
瞥到孟嘉眉宇間一抹鬱郁的神色,宋春和安慰他:「阮桐聲從小就這麼禍水,尤其招小姑娘喜歡,你看開點啊。」
至於她像被淋了一整杯檸檬汁的心臟,宋春和選擇忽略。
剛做好了「徒大不由師」的心理準備,她就在放學時,看見了孟嘉和葉暖陽拉拉扯扯神態親密。
她憐惜地望著推車過來的阮桐聲:「徒弟,別難過,我也會唱歌。」
他沒聽清前幾個字,轉過頭:「唱什麼?」
宋春和在後座坐正,握緊他的衣角,清了清嗓子:「春風啊春風,你把我吹綠……」
好好的一首兒歌被她唱得七零八落,並行的幾輛自行車都狼狽地逃竄去了別的車道,只有阮桐聲面不改色。
「好聽嗎?」
「好聽。」
她心滿意足,又厚著臉皮問:「和葉暖陽比呢?」
「你唱得最好聽。」
好聽到,想讓她給自己唱一輩子。
6
事情水落石出,是國慶後的第一周。
起先阮桐聲發覺宋媽媽在院裡晾畫的次數與日俱增,心中便有所猜測,接著是國慶後的那個周末,宋春和突然一反常態,沒待在家裡研究菜譜,也沒央他幫忙講解月考試卷,一個人偷偷摸摸地溜去了火車站。
少女失聯的社會新聞湧入腦海,阮桐聲心弦一緊,跟在她身後一併過去。
人工售票臺前,眼看還差一個人就要排到自己,宋春和從背包裡翻出錢包,還沒等抽出一張鈔票,就被人從身後人贓並獲:「宋春和,你這是要往哪兒去?」
「往、往去處去。」乍一看到神情嚴肅的阮桐聲,她嚇得話都說不利索。
他蹙眉:「說人話。」
「……去省會。」
國慶七天假的最後一天,比賽初選落下帷幕,宋媽媽不負期望成功晉級,複選需要帶著作品去省美院提交。宋媽媽不能出遠門,自然又是宋春和來代勞。
阮桐聲套話功夫了得,宋春和心理防線不斷被擊潰,只能舉雙手投降,交代清楚事情原委。幾句話的時間,前面那人已經拿了票離開,宋春和還在等待阮桐聲的發落,他卻搶先把錢給了工作人員,要了兩張車票。
「身份證給我。」見她一臉茫然,阮桐聲放緩了聲音,「我陪你去。」
「阮桐聲。」宋春和正經了臉色,「我決定以後再也不在心裡偷偷罵你長得比我高了。」
不小心道出了心聲,宋春和眼睜睜看著睚眥必報的阮桐聲把她的冰奶茶拿走,等兩個小時的車程都快結束,冰塊融化、奶茶恢復了常溫才還給她。
「這樣的奶茶是沒有靈魂的!」
眼看快要下車,阮桐聲把外套披在她肩上:「下次肚子疼的時候看你還找不找靈魂。」
火車站到省美院之間路程遙遠,光憑宋春和自己鐵定要迷路,她閉緊了嘴沒有再和阮桐聲嗆聲,乖乖地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半個小時後,抵達了一座貝殼形狀的巨型建築。
省美院還是二十多年前一位歸國的建築大師設計的,經歷了這麼多年的風雨洗禮,不顯陳舊,反而透著一股歲月積澱的深厚底蘊。
宋春和推開車門,抱著畫軸一溜煙地衝到美院廣場前,跳起來朝阮桐聲揮手:「你看這棵桃花樹,我爸媽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裡。」
上一輩的愛情故事,宋春和小的時候常聽媽媽提起。
兩個年輕繪畫愛好者在一場比賽中相遇,一見鍾情步入婚姻殿堂,很快又生下了她。
「好想知道一見鍾情是什麼感覺。」她喃喃道。
腦袋被人敲了一下,宋春和頭頂響起阮桐聲不帶絲毫情緒的聲音:「現在交了畫回去,你還能趕得上在今晚跟物理試卷一見鍾情。」
不解風情!
她無聲腹誹,卻不敢去深思,剛剛阮桐聲開口的那一刻,她心裡隱隱在期待什麼。
宋春和在當晚的日記本上控訴了阮桐聲半頁紙,最後另起一行寫:但是,我大概是沒有再跟人一見鍾情的機會了。
第二天去學校,孟嘉突然大發慈悲:「小宋,下學期重新分座位你還是和阮桐聲坐吧。」
「好啊。」宋春和求之不得,半天才想起問一句,「為什麼?」
「我之前誤會了一件事,我以為暖陽和阮桐聲關係不一般……後來才知道是我想多了。你也別誤會了。」
過了好幾秒宋春和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呆呆地應了聲:「哦。」
吃晚飯時,她想起這件事,跟阮桐聲咬耳朵:「沒想到我們倆這麼單純的人,還會被卷進這種紛繁複雜的感情糾葛中。」
阮桐聲看了她一眼,拋下一句:「單純的人只有你。」
宋春和懵懵懂懂。
為什麼感覺他的語氣好像並不是在誇她?
7
這個問題,直到高考結束,宋春和都沒有想出答案。
一年多的時間裡,宋媽媽在那個繪畫比賽的總決賽中獲得了相當優異的成績,最終參賽的畫作也都被人用高價拍下。而宋春和一邊替媽媽高興,一邊自己也拉著阮桐聲瘋狂開小灶,成績進步迅速。
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宋春和拿著兩張封皮一樣的通知書,想跑去百貨中心頂層放煙花。阮桐聲表情卻稱不上高興,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孟嘉也和他們上了同一所大學。
儘管畢業典禮後的班級聚會,孟嘉是和葉暖陽手牽手出席的,阮桐聲還是難以忘記高一剛開學時,曾聽見他跟人說最喜歡宋春和這樣嬌嬌小小的女孩子。
孟嘉大呼冤枉:「我那個時候和暖陽吵架,故意氣她的。我考A大也是因為離暖陽報的那所音樂學院很近。」
阮桐聲沒來及回話,宋春和已經衝上前去,關注點清奇:「你是不是想說我矮?」
雖然場面一度非常混亂,但好歹解除了誤會,一切都像是在往光明的軌道前行。
也許是上天都看不下去她的一帆風順,偏要加點轟轟烈烈的波瀾,在宋春和準備前往A大報到的一周前,她爸爸回來了。
回來和她媽媽離婚。
這場由於聚少離多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終於要畫上句號。
父母都很平靜,激動的只有宋春和一個人。她雙眼噙滿淚花,抬手胡亂擦拭兩下,哽咽地質問他們:「難道你們以前的感情都是假的嗎?為什麼可以說分開就分開?」
沒有人能回答她。
她知道自己無力回天,也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但她就是沒辦法理智冷靜地接受這一切,哪怕心底有個聲音告訴她,這樣對誰都好。
彼時阮桐聲還在外地參加數學競賽的頒獎禮,隔了幾百公裡的距離,打電話回來時卻第一時間察覺到她的不對勁。
「宋春和?」他聲線含著一絲迫切的擔憂,「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就告訴我,好不好?」
她安靜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說:「我沒事兒,我就是——想你了。」
他們關係雖好,宋春和卻極少說這樣煽情的話。
阮桐聲心頭微松,笑了一下:「等我,給你買完禮物馬上就回去。」
然而說著想他的宋春和,在他回家的那天失蹤了。
宋媽媽還一頭霧水:「春和說是去火車站接你了,你們走散了嗎?」
可實際上宋春和根本沒有和他約好要來接他。
阮桐聲意識到事情有哪裡不對,宋春和的電話打不通,他抱著一絲希望回了火車站,搜尋一圈也沒有發現她的身影。理智逐漸回籠,他想起回家路上聽說的宋家的事,心念一動,買了去省會的車票。
省美院廣場上,宋春和正抱膝蹲在那棵桃花樹下,怔怔發著呆,聽見腳步聲,僵硬地轉頭,望向來人,抿了抿乾燥的嘴唇,露出一個有點兒慘兮兮的笑容:「阮桐聲,你這個人……」
「我這個人好可怕,怎麼什麼都知道。」他截斷她,重複了一遍很久以前她說過的話。
知她喜樂,懂她憂愁,明了她所有未說出口的難言之隱。
他一向是最了解她的人。
她直起身,抬頭看他:「阮桐聲,一見鍾情不好嗎?」
8
喜歡一個人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很長一段時間裡,宋春和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她在書上看過一句話:「I had a crush on him.」
那時班上的英語老師頗有浪漫情懷,宋春和曾拿這個句子去問過她,她是這樣解釋的:「我曾短暫地、熱烈地、但又羞澀地喜歡過他。」
她被這句話打動過,再加上父母曾經的經歷,心中越發嚮往一見鍾情。
可父母婚姻的失敗讓她不斷懷疑,明明是當初驚鴻一瞥就喜歡上的人,為什麼閱盡千帆後,愛意反而會消失。
「和一見鍾情沒有關係。」阮桐聲說,「愛本來就有不同形式。只是它不是耐用品,是世界上最奢侈的東西,每一份愛都需要雙方用心維護才能長久。」
一見鍾情是愛,長久陪伴也是愛,轟轟烈烈是愛,平平淡淡也是愛。
它來之不易,所以需要倍加珍惜。
一縷霞光掙脫厚重的雲層,一瀉千裡,將阮桐聲的髮絲染上瑰麗的色彩,他向她伸出手。宋春和沒有再猶豫,握住他的手站起來:「阮桐聲,你說得對。我回去就問問孟嘉,他是怎麼跟葉暖陽在一起的,取取經。」
「捨近求遠。」他語氣不善。
宋春和腳步一停,抬起眼眸:「你也很有經驗嗎?」嘴上沒說,可言下之意分明是,那你怎麼沒有女朋友?
「快了。」阮桐聲正低頭察看地圖,聲音輕快,帶著十分篤定,「她快開竅了。」
他一向對她最有耐心,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並不急於一時。
大概是上天都想當他的助攻,大學開學第一天,事情就出現了轉機。
阮桐聲和宋春和分屬不同學院,新生報到的地點也不在一塊。宋春和沒讓他來幫忙,一早聯繫好了一位學姐,在學姐的指引下安頓好了行禮。
寢室裡已經有一個女生提前到了,女生自來熟,要拉著宋春和一起去吃午飯,她盛情難卻,本想給阮桐聲打電話說一聲,結果剛出寢室樓,身旁的新室友就興奮地拉住她的衣袖:「看那邊,有個大帥哥,好像在被人搭訕。」
循聲望去,正在搭訕的女主角背對著她們,看不清模樣,而那個被搭訕的男主角,不是阮桐聲又是誰?
看見男神被表白,她才知自己早已心動,迫不及待對他說喜歡。
宋春和的心像被一隻手驟然攥緊,面色霎時變了。室友察覺到情況不對,試探地問:「春和,怎麼了,你認識他嗎?男朋友?」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萬般思緒湧進腦海,讓她一時無法喘息。
一周前,在省美院的廣場前,阮桐聲說的那句話,她並非不懂。她沒有他想的那麼單純,或者說是,笨。他都這樣點撥,她怎麼可能還不明白。
只是她還需要一個契機讓她承認,她對他的感情,從來不僅僅是對朋友的佔有欲。
一見鍾情也好,日久生情也好,只要是所有和愛有關的字眼,對象都只會是阮桐聲。
是十幾年的朝夕相處,讓她忽略了那一點一滴的心動,早已匯聚成一場洶湧浪花,只等一天狂風發作,揚起後就再也不會落下。
半分鐘的工夫,那邊的搭訕就以阮桐聲一句「抱歉,我有喜歡的人了」而告終,被拒絕的女生失望地聳了聳肩離開。
他原本便是在宿舍樓下等宋春和,此時看見人出現,徑直向她走了過來。秋天的陽光穿過寬敞的林蔭道,停駐在他波光粼粼、倒映著她身影的眼眸。
「阮桐聲,」她看著他,想克制,卻終究壓不住聲音裡的笑意,「我開竅啦。」(原標題:《十二味的甜:桂花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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