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年累月背一個筐,筐裡放一把鐵鍬,筐裡常年是空的,啥也背不回去,但還是依然整天背著,不知道為啥?
爸爸跟我說,他不傻,因為父母早逝,也沒有其他親人,沒人疼沒人愛的,也沒上過一天學,說話又是個大舌頭,從小也沒有名字,整天呵呵傻笑,沒愁沒憂的,所以就都叫他「傻子」。雖然不同姓,但是村裡禮節、規矩多,按輩分我還得管他叫爺爺,他排行老二,一輩子打光棍兒,無兒無女,還有個傻哥,五六歲就夭折了。
他也從來不出門打工,靠村裡分的一畝多地為生,他非常勤快,地裡從來不荒著,該種啥也種,只不過他沒錢買肥料啥的,也不澆水,莊稼都是靠天收。
有時候有人看他可憐,也會幫他澆澆水,給點剩下的肥料,別人地裡都打除草劑,他就用手拔,拔回來不管路過誰家豬圈他就給扔裡邊,然後笑呵呵的走人。
他也在村裡找點零活幹,掙口飯吃,比如誰家娶媳婦了,他一準早早的就到了,他負責放炮,村裡娶媳婦,吃飯也有放炮的規矩,每上一道大菜就會放倆炮,每點一個炮,他就捂著耳朵跑老遠,好一會兒才回來。他也幫大廚燒火、劈柴,髒活累活啥都幹,但他確從來不去新娘子屋裡,人們有時候逗他,去看看新媳婦吧,他哈哈傻樂,說不去,髒兮兮的給人家再嚇著。
別人都在桌子上吃飯,賓客在屋裡,打雜做飯的在院裡,只有他,端一隻大碗蹲大門口吃,別人喊他也不去,說在門口看狗。
村裡有人死了,他也一準早到,有時候都很納悶,你說村子那麼大,好幾百戶好幾千人,每次死個人他比人家一個院裡的人和親戚知道的都早,也不用叫,自己就去了。他也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幹,每次都是在村口接人,有不認識路的他給帶路,見有人拿花圈來了他也跑過去接過來,把花圈支開擺好,雖然他沒上過學,但他知道花圈的擺放順序,能看懂送花圈的人輩分大小,我感覺他應該是看人比較準,誰拿來的都記住了。
吃飯的時候也是端個碗蹲大門口,說是看狗,誰叫也不去,他煙也不抽,酒也不喝。
出殯的時候他負責扛花圈,十幾個捆起來都背上就走,剩下的其他人捎帶著也就拿了。他背著花圈跟著出殯隊伍,看見人家哭他也哭,哭的還怪傷心,看見誰哭的厲害了他又去勸。
打坑少不了他,埋土也少不了他,直到完事都走了,他還得圍著墳地轉幾圈,踩踩火星子,撿撿丟下的東西給主家還回去。
收秋的時候他比誰都忙,別看他地少,不管誰家莊稼熟了,他都去幫忙,等他家該收的時候別人也去幫他,雖然有時候人太忙了,也會忘了他,他也不埋怨,自己去地裡收。自己都混那樣了,還經常施捨外來要飯的,一次還給不少糧食。別人說他傻,他就說反正一個人也吃不了。
我上二年級的那年夏天,他不知道抽啥風?買了個箱子去我們學校操場賣冰棍兒,有幾個高年級的同學去買了幾個,回來跟我們顯擺,說「傻子」來賣冰棍兒了,不識數,都賠錢賣,這一說可了不得,全校的同學都知道了,帶了錢的都去買,然後佔點便宜,甚至有的還不給錢,傻子還樂呵呵的只管笑。
這事傳到校長耳朵裡了,課也不上了,立馬開全校大會,讓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去操場集體罰站、挨訓。「傻子」也在,他還是呵呵傻笑,說行了行了,我就想跟孩子們鬧著玩玩,還說挺好挺好,挨訓的很多同學跟都他翻白眼,說他傻。
校長把這事告又訴了學生家長,讓回去多管教,可想而知,大部分同學回到家又是挨一頓揍。
從那以後同學們再也不敢糊弄「傻子」了,也不敢輕易佔任何人便宜了。
大部分同學見了他都喊「傻子」,我從來沒有,我記著爸爸媽媽的話,喊他一聲「二爺」,他每次聽見都會格外的高興,呵呵呵的笑個不停,每次我喊他,他都會讓我等著,然後一遛小跑,到小賣鋪給我買幾塊糖,或者買個本子,我不要他還生氣,只好拿著。
他們都說他傻,不知道誰還謠傳說傻子打人,女生都膽小,看見他都會躲起來,我不怕,因為好像從來沒見過他打人,所以並不害怕。
他家房子很破,也不修,沒事幹的時候就會出去轉悠,看見牛糞馬糞的就撿到筐裡,回村裡碰見誰給誰,倒人家糞堆上去。
冬天楊樹葉子落一地,他就去婁葉子,誰家有羊就給誰送去。
過年應該是他最無聊的時候吧,三十晚上看別人放鞭炮,他一邊傻笑一邊圍村轉悠,有人問他,大過年的瞎轉悠啥?他說路上柴火多,轉轉看看別有著了的地方。過了年別人都走親訪友去了,他也沒地方去,這時候他也不去串門,就靠在自己家大門口,看來來往往的行人,也是看見誰都傻乎乎的笑。
就這樣一年年的過去了,我們都長大了,都陸續離開了家鄉,「傻子」也一天比一天老了,走路沒以前快了,頭髮也白了,但他依然是風雨無阻的在村裡遊蕩。
河邊是他經常去的地方,不管冬天夏天,每天必須去轉轉,曾經還救過一個落水的小孩兒,這應該就是他經常去轉悠的原因吧!
最後一次見他,是15年中秋,那時他已經是一位花甲老人了,還是渾身髒兮兮的,穿著幾十年幾乎沒換過的衣服,帶一頂補補丁的黑帽子,只有手洗的很乾淨。
「路上慢點,有空常回村看看」這是他最後一次跟我打招呼,這次他沒有笑。
等我臘月回家的時候,我問爸媽,怎麼一天也沒見「傻二爺」?媽媽說,他前倆月剛去世了,臨走也不知道有沒有受罪?人們一整天都沒見著他,感覺不對勁,就去了他家裡,大門屋門都沒關,喊也沒人答應,去屋裡一看,他已經沒氣了,自己給自己穿了一身稍微好點的衣服,自己給自己搭了個靈床,自己躺在那,看上去很安詳。
他身邊地上放的有油,有米,有面,還有幾袋糧食,看樣子是現搬出來的,頭跟前還有一個小黑罐子,罐子裡有幾百塊的零錢,他無兒無女,沒有親人,這估計是想把全部家當都擺在那,讓看到他的人幫他辦後事吧!
他走之前的好多年,村裡都已經不讓大辦喪事了,以前有戲班子現在也不讓請了,但是這次,村裡特批,人們湊錢給他僱來了戲班子,給他搭了最闊氣的靈堂,買了最好的棺材和墓碑,雖然沒有人給他披麻戴孝,但是全村人都來了,沒有狼嚎鬼叫的喧譁,但是人人臉上都有淚水。
再也沒有人燒火劈柴,也沒有大廚做飯款待賓客,但這次他家大門有人輪流看著,靈堂有人輪流守,大辦三天,他的隨身衣物和破舊的家具,人們都抬到墳地給他燒了,房子都打掃乾淨了,地基村裡也收回了,但他破舊不堪的房子至今還保留著。
他生前經常總跟人開玩笑說,死之前他要先給自己找塊好地兒扒好坑,自己給自己哭幾天再死,不然連個哭的也沒有,他要埋在村外邊最高的地方,一片平原,哪有最高的地方?想了想,村外邊最高的地方應該就是那片沙土嶺了,那裡一片荒蕪,全是沙土,沒水也沒有莊稼,只有野蠻生長的老樹,經過商量,人們就把他安葬在了那,從此長眠地下。
「傻子」活著的時候,村裡從來不丟東西,沒有小偷小摸進村來過,也沒有因為放鞭炮失過火、也沒有因為總是下暴雨積過水、村裡的小孩子們不管去哪玩都平平安安,他從來沒有出過村子,傻乎乎、樂呵呵的在村裡守護了一輩子。
人們都說他是地仙,是老天派來的守護神,要讓他為村裡擋九百九十九次災難,什麼時候等功德圓滿就可以升仙回去了。
老人們都說,每個村子都會有那麼一兩個看上去憨憨的,傻傻的人,他們衣衫不整,鼻子邋遢,甚至還淌著口水,他們就是老天派來守村的,有他們在,村裡才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