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是六、七歲時被爺爺闖關東用扁擔挑到大連金洲的柳柴溝,他排行老二,乳名叫小洪。到了柳柴溝,爸爸給地主放牛馬。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天天在山上與牛馬為伍,還吃不飽,身體極差。有一天,有一頭牛丟失了,爸爸在山上找到半夜也沒有找到,最後只好在一個山洞裡過夜。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一個狼洞。幸虧洞子小,爸爸那天拿了一把打場用的鋼叉,在山洞裡與野狼對峙了一宿。第二天早晨上山找兒子的爺爺趕走了野狼,爸爸才逃脫一條性命。
日本投降的前一年,爸爸十四五歲了,他竟然學會了賭錢。有一天,他狠狠贏了少東家一筆錢。爸爸用這筆錢買了一些貨,便挑起擔子走街串戶當了貨郎。有時爸爸還到碼頭上販魚,挑到金洲城裡賣魚,一天來回得走好幾十裡地。那時候,大孤山到金洲城沿途都是荒山野嶺,經常有野狼出沒。有一次,爸爸挑一擔刀魚往城裡走,走到馬橋子附近遇到一條孤狼。爸爸面對惡狼毫不畏懼,用銀光閃閃的刀魚和野狼鬥法,他把一擔子魚都扔光了,惡狼也不肯退。最後,爸爸拿著扁擔和惡狼鬥,終于堅持到路上來了一輛馬車才把惡狼驚跑。
日本投降不久的一天,爸爸在金洲城裡賣魚的時候突然昏倒在路旁,區政府一個幹部把爸爸送到了醫院裡搶救。醫生給爸爸手術後把他送到病房裡。第二天,我爸爸的心跳和呼吸突然都停止了。醫生以為人死了,把他送到了太平間。
半夜裡,爸爸在停屍床上醒了過來。他感覺口渴,便向身邊其他的屍體說:「能不能給我點水喝?」
鄰床的屍體沒有反映,爸爸生氣地罵道:「你們這些人,一點人味也沒有,怎麼這麼壞呢?」
爸爸越罵,聲音越大,驚醒了值班的護士。護士嚇得哇哇直哭,跑到了院長室。
醫院院長立即到太平間檢查,他進屋打開電燈,發現我爸爸正躺在停屍床上大聲罵人。當他知道醫生對我爸爸是否真正死亡沒有檢查就送到太平間的時候,便氣憤地把醫生狠狠打了幾個嘴巴,又把爸爸送回了病房。院長親自為爸爸治療,還把自己的牛奶送給爸爸喝,使爸爸很快恢復了健康。
爸爸出院後到大連蘇聯公民會工作。爸爸在那裡認識了一個女子,用了很多辦法把她追到手,她就是我的媽媽。爸爸和媽媽結婚後,生育了我們兄弟四人和一個妹妹,誰知道小妹才8個月就因生病打針過敏而死去了。我們兄弟四人在父母的養育下,都順利地長大成人。
我出生時,爸爸希望我能長大做官。他編了一個謊言,受到一個法官的接待,偷偷地把我剛脫落的臍帶藏到了法官的椅子下。誰知我長大後沒有當官,卻考取了律師,不知我當律師是否和爸爸這一做法有關。
我剛懂事時,爸爸給我的印象是一個天天喝酒的暴君。爸爸幾乎天天和媽媽打架,他生氣的時候,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打罵我或者打罵性格同樣倔強的三弟。每天爸爸下班回到家裡,全家人嚇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爸爸結婚後到大連起重機器廠工作。先在金構車間當團支部書記,後到工廠在蘭泥橋的農場管理生產。爸爸嫌工資太低,主動調到工廠的建築隊學瓦匠。爸爸有了技術以後,便辭職到社會幹瓦匠活。爸爸的瓦匠技術很高,不管什麼建築工程,他幾乎沒有不能幹的。很多工廠的建築工程出現問題的時候,都會找爸爸去解決。有幾個工廠承諾給爸爸辦招工手續,爸爸嫌正式工人工資低,沒有臨時工的工資高,都拒絕了。爸爸無論到哪個單位當臨時工,不給八級工資就不幹。當時瓦匠的最高工資是七級,一些聘用爸爸的企業喜歡他的技術,便接受了他的條件。這樣,爸爸每月可以收入將近100元錢,基本上能夠滿足多人口家庭生活的需要。
爸爸對奶奶特別孝順,他不允許任何人對奶奶不禮貌。爸爸脾氣暴躁,只有奶奶說他,他才一聲不吭。我們挨打的時候,只要奶奶喊上一聲,爸爸立刻會停手的。由於媽媽和奶奶不和,爸爸給奶奶租了一間小房子,每月給她買糧食之後,還給奶奶10元錢。那個時代,每月能有10元錢,絕對是一筆很大的錢。
爸爸文化很低,通過掃盲認了一些字,卻養成了天天看報紙的習慣。爸爸訂了三四種報紙,了解很多其他人不了解的事情。很多鄰居一有時間就和爸爸聊天,從他那裡了解國家大事。由於家裡訂了報紙,我從小知道的事情也比同齡孩子多,並養成了關心國家大事的習慣。
爸爸對我的學習看得很緊。別看他認字不多,但我的作業完成的好壞,他可以拿著課本對照我寫的字仔細檢查。一旦發現我做錯了,他就罰我靠牆站著把雙手舉過頭頂。如果我站不穩或把手放下來,肯定要挨打的。爸爸懲罰我的時候,會端著酒杯慢慢地喝酒看著我,嚇得我一動也不敢動。我從小學習比較好,與爸爸的嚴格管教有關。爸爸對我們兄弟的教育方式是從爺爺那裡繼承的。「棍棒下面出孝子」的理念在中國影響了上千年,爸爸深受這種教育理念的影響。
我們家人多,糧食不夠吃,生活比較困難。爸爸一到星期天就帶我上山割草拾柴、刨荒種地,我從小就學會了體力勞動。上初中以後,我自己開荒種地,割草拾柴,成為家中的主要勞動力。爸爸對我從小進行的勞動訓練,對我下鄉後迅速適應農村生活起了很大作用。
爸爸的脾氣不好,愛喝酒,與家庭負擔過重有關。夫妻倆靠工資養活七口之家,心情怎麼會好呢?爸爸當年辭掉公職專門當臨時工,目的就是想多掙錢以養活全家。
別看爸爸特別嚴厲,我也曾經感受到爸爸的許多溫情。我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患傷寒病住院十幾天,爸爸一連幾天幾夜守在我身邊,當我從昏迷中醒來時,第一眼就看到了爸爸。他用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眼睛裡流露著慈祥的目光。
在特別困難的年代,全家糧食不夠吃,我們兄弟餓得渾身沒有力氣。有一天,爸爸拿回一包澱粉讓媽媽做了一大鍋湯,我連喝了十一碗。吃飯後,我和爸爸上山撿柴草。肚子裡喝的湯很快被幾泡尿撒光了,我餓得走不動路。爸爸把我抱在柴草捆上,將我和柴草一起背回了家。回到家的時候,爸爸的額頭上全是汗水,衣服也溼透了。為了自己的兒子,他寧願餓腹也要把兒子背回家。如此大愛,只有自己的父親才能做到。
1968年10月,我下鄉離家的那一天,在火車站廣場上,爸爸、媽媽、和奶奶一起送我,在我要離去的時候,爸爸突然拉起我的手,眼角處閃出了晶瑩的淚光。男兒有淚不輕彈,嚴父別兒淚難禁。可憐天下父母心,此時我才真正懂得爸爸的愛有多濃重。
1969年,爸爸和媽媽也下鄉了,我也轉到了爸爸、媽媽下鄉的地方。從那一天起,爸爸再也沒有打罵過我和弟弟。下鄉的第二年,全家在七月中旬就沒有糧食吃。幸虧爸爸開春的時候種了很多土豆,全家人靠土豆又一次度過難關。1970年底,我被招工之後,爸爸便一個人到渾江三岔子鎮幹零工當盲流。他在三岔子沒有地方住,曾經住過橋洞子。他身上沒有糧票,便到飯店裡吃人家的剩飯、剩菜。後來,爸爸終於被當地接納了,又把家搬到了三岔子,和媽媽、弟弟們一起創造了富裕之家。誰知,全家的富裕生活剛剛開始,一場突發的火災,把爸爸和媽媽燒回到貧困。當我聞訊趕回家的時候,爸爸站在廢墟前,對我堅定地說:「老大,沒有關係,火燒旺運,我們會重新把家建起來的。」半年後,九間燒毀的房子重新建立起來,爸爸帶領我們全家人,對外沒借一分錢,全靠雙手戰勝了火災。
當我家戰勝火災之後,媽媽原來的單位給她補辦了退休手續,爸爸帶全家搬回了大連。此時,爸爸年齡雖然大了,但他靠自己的技術,仍在一些企業裡繼續做瓦匠。當年齡更大一些的時候,他在一家企業裡當門衛。
當爸爸、媽媽重新搬回大連時,我們兄弟都有了穩定的收入,都能補貼父母的家庭生活。但爸爸和媽媽卻閒不住,他們老倆口在家門前擺了一個小地攤,加工各種小菜,令街道上的人們十分歡迎。幾年下來,竟然攢了幾萬元錢。爸爸和媽媽對我說:「能幹一點,就幹一點,自己掙錢花著舒服。」
當人類社會進入21世紀的時候,有一天,我突然發現爸爸老了。他的腰彎曲了,走路不利索了,酒也不再喝了。過去我每次回家,他都會和我聊天,聊一些國家大事、天下奇聞。然而,2001年初,爸爸不再和我聊天了,他似乎有什麼心事,經常一個人人默默地在自己的小黑屋裡。只有那個半導體收音機天天響著,裡面傳出爸爸喜歡的京劇和各種新聞。
我突然間感到特別害怕,我害怕那個半導體收音機有一天會不再發聲。然而,這一天,終於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