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故事
2020年8.3日下午5.50分，我看著爸在痛苦抽搐中停止呼吸
他走的原因是腫瘤壓迫雙氣管，導致的知悉，也就是我們說的活活憋死，
而這一切前後，只不過10分鐘時間，醫生護士用盡了各種方法搶救
爸還是躺在那一動不動，我就在旁看著他，從卡痰，到眼睛發紅，到臉發白
再到錘自己胸口，再到繃直了身體，再到四肢僵硬，我整個腦袋都是懵的
主治醫師再三跟我說人已經走了，我還是懇求他們再試著搶救一下
直到撤去搶救工具，護士四散開來，我才從無助中醒來
手也顫抖，心痛撕裂，眼睛失去焦距，聽從護士長的話，聯繫長輩
給大姨的電話裡，終於忍不住痛哭出聲，大姨也在那邊哭，媽也在那邊哭
給爸的大哥打電話，長兄如父，我想大伯能快過來看看最後一眼
給爸的幾個親兄弟發微信，說方便的話過來看看吧，我爸走了
我還忍著平靜，直到再打電話，已經崩潰
躲在衛生間，哭聲和眼淚根本控制不了，路過的陌生人過來拍著肩膀安慰我
我禮貌的道謝，但我已經是個沒了爸的孩子
從此，世界上最慣著我的那個男人走了
他165的身高，70斤的體重，冰冷僵硬的躺在距離我十米外的病房裡
該打的電話都打完了，病房裡只剩下爸，我坐在旁邊，拉著他的手，跟他說話。
爸走了，叔叔伯伯很快從四處趕來，沒有缺席，很快聯繫人幫助把遺體抬上車，送到殯儀館
每個人都在哭，平時關係並不親密的親人，都在用眼淚訴說心痛
媽也在哭，我知道媽是真的難過，因為跟她一起生活30年的男人離開了
照顧了她30年，媽是個平庸但受寵的女人，半輩子不上班
性格跳脫任性不懂事，她最幸運的是遇見了一個不管怎樣都哄她別生氣的男人
安排各種後事，需要遺照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手機裡沒有爸正面的照片
僅有的幾個小視頻還是近期病房裡拍攝，視頻裡他有的帶著呼吸管，有的側躺在病床上
但無一例外，都沒有帶笑，看著就是一個一生愁苦，沒有追求的瘦巴巴老漢
我想從爸手機裡找到之前一起去天安門的照片，也沒有了
最後翻出了爸在2006年，50歲時候拍的工作證照片，唯一的一張露出牙齒的照片，還是半長發
我想爸在以前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中年，他也有知心好友二三，也有想要完成的心願和夢想
只不過被媽和我壓的身體完了，心也倦了，從此不談夢想，只想著省錢和攢錢
我對著不動的爸說：這回好好休息吧，好好睡個覺，不用那麼辛苦操心了。
爸穿了半輩子買的最貴的一身衣服，中山裝，西褲，紳士帽，繫著腰帶，最小號的，他穿著像長款大衣
他上半身的寬度只有衣服一般大小，怎麼穿都不好看，勉強整理完整，看著就像個演滑稽劇的小老頭
爸走的時候還半睜著眼，張著嘴，繃著緊緊地腿，我能想到他走的時候有多大的痛苦，憋死，我想起來就心痛
所有認識爸的人都說他是個苦命人，青年喪母，中年喪父，奶奶40歲就走了，爸經常說很想媽媽
我知道他是真的很想，因為提起奶奶，她哭得像個孩子，哭的隱忍不敢放肆，因為是在我面前
我對爸說：爸，去找奶奶吧，你說你想她，去找她讓她把你寵的像個孩子
爸一生沒什麼大本事，性格軟弱、膽小、內向甚至有點孤僻，但又勇敢、堅強、想學著外向進入別人的圈子，但又不可得
他也沒什麼成就，最大的成就就是養著我媽半輩子，最大的成果是三代唯一的單傳兒子，最大的驕傲就是有個沒什麼本事但還算孝順的我
但也是這個他最大的驕傲，才讓他因為依賴和信任，而走的這麼早
爸一年多以前就覺得身體不適，胃痛咳嗽，從來不當回事，忍受不住就去醫院隨便開一些胃藥緩解
我現在知道，他又是捨不得花錢看病，又是不敢接觸醫院這種陌生的環境
這個世界需要他學習的東西太多，手機、支付、醫院的診療環節、交流能力等等
他一向是個膽小的人，就在家裡才敢跟媽吵架，在外一向能忍則忍，可能是因為他知道，沒有人會幫他
本來說好的一年一次體檢，也因為我的不上心和他的抗拒，而數年中斷
一直到一年以後，2020年5月份，開始咳血的他，等不到在外出差的我
又被旁邊的人不斷催促，才硬著頭皮自己走進了醫院
據他後來絮叨中我才知道，一頭扎進醫院的他，笨拙的跟人交流，低聲的跟人請求，四處撞壁磕磕絆絆的才完成整個診療環節
最後的結果是，醫院不好確認，建議到三甲醫院檢查確診
一個姨姨給我打電話我才知事情的嚴重性，姨姨的女兒是學醫的，所以她自身也懂一點醫療知識
雖然皮毛，但言語中告訴我，可能是肺癌
癌症
一個世界上都談之色變的醫學名詞，癌症就是絕症，癌症代表著死亡
我聽到消息，放下手頭的工作，當天從江蘇趕回了老家，當時的我還存有僥倖心理，或許只是發炎或者肺部感染。
爸見我回來，放鬆中帶著愧疚，我知道，所以儘量放輕鬆，告訴他只是肺部感染，需要住院治療
在醫院，我知道他是開心的，因為有我，也因為我告訴他，他是這個病區病情最輕的病人
他每天在病區裡來回散步走幾公裡，一邊走一邊跟我嘮嗑，我想這是他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候了
他有時候也像個頑皮的孩子，胸側掛著抽積液的瓶子，一邊走一邊晃悠瓶子，護士批評他，他還屢教不改
他還總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當著我面就各種批評，背著我就跟人誇我有多好
他還說窗外的晚霞很美，他說那雲朵像一個動物，我怎麼看也看不出來
住院10天，仍沒有確診，但主治醫生說基本確診為肺癌，晚期
我跟他說，是胸部大面積感染，需要回家吃藥調理
他也巴不得趕緊離開醫院，他說住院住久了，沒病也住出病來
我知道，他是想我媽了
我電話裡偷偷跟媽說：爸生存期可能沒多久了，你別再氣他了，讓他在家吃好喝好安心養病，媽哭了。
那一天早，爸帶我去他經常遛彎的廣場，從家到廣告2公裡，步行中途他蹲下休息了五次
爸喜歡狗，家裡從小到現在養過了很多隻狗，上上一隻是我帶回家的哈士奇
爸嘴上說不想養，但還是漸漸和狗狗相依為命，每天糖糖都蹬著床叫他起床，每天都嗷嗷的跟爸吵架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在家樓下步行街吃著串逛街，遠處看見爸拉著糖糖坐在臺階上
糖糖比爸看著都大，孤零零的感受身影，遠處他看到我，我感到很窘迫
糖糖在生下一個女兒後，女兒死了，自己也丟了
爸嘴上說丟了也好，讓他能睡個好覺，但我知道，爸更孤單了
上一隻狗狗是別人送給爸的，一隻聰明的小鹿犬，有時候我真的感覺它很像我爸
瘦瘦的，每天見到熟人就趴下甩尾巴，不用別人管，自己每天開門出去跑一圈，每天準時回家
帶去遠行途中，點點因為看到陌生人跑丟，我打著手電找了一個小時都沒找到
媽偷偷抹眼淚，爸也沒有安慰，只是沉悶著，從此就再也不想養寵物
幾天後，我開始聯繫北京的醫院專家，爸每天在家裡也感覺身體越來越不舒服，咳嗽少些，但氣喘加劇
我感受到他也開始焦慮，雖然他嘴上總說不怕死亡，人都有一死，但我知道這世界他放心不下的還有很多。
臨出發前，爸的4個兄弟都知道了爸的真實病情，都來看爸，都給他塞了一些錢
爸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知道他是欣慰的，雖然聯繫越來越少，但兄弟幾個還是把他當兄弟的
一路奔波，我們來到了北京301醫院，這個時候的他明顯開始感覺走路力不從心
但還是堅持每天在所住酒店周邊溜達幾百米，我想帶他再去周邊轉轉，鳥巢就在不遠，他身體也不支持了
在301醫院折騰了2周時間，CT、彩超、抽血各種檢查忙忙碌碌，在做第二次氣管鏡時，我能看出他的恐懼
一個月前剛經受過一次痛苦，還有第二次需要重複檢查，而這個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很差了
氣管鏡室外，我等了一個小時，才看到醫生攙著爸出來，臉色蒼白，渾身乏力
我接過爸，扶著他軟在公共座椅上，醫生把我叫在一旁，跟我說到
爸的腫瘤物已經侵犯器官，右氣管已徹底堵死，左器官只有很小的縫隙，如果不快做治療，隨時有可能憋死
我再問醫生建議怎麼治療，氣管鏡醫生沒有回答我，只是讓我4個工作日之後來取報告
離開氣管鏡室，爸五步一休息，呼吸劇烈喘息，咳嗽沙啞，面色蒼白，眼睛發紅，眼珠是渾濁的
勉強打車回到酒店，躺在床上，爸一團癱在那裡
又重複掛了專家號，我自己拿著拍出來的片子報告找到醫生
醫生看過後給的建議就是，趕緊回家開始治療，氣管支架手術風險大，爸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住，在北京等床位，爸病情耽誤不起
爸跟我說了好多次，病情不能耽誤了，我想他自己也感覺到身體越來越困難
第二天高鐵趕回老家，在車上還計劃著下車後回家，次日去醫院就診
爸在車上問我去包頭哪個醫院，我不敢說醫院全名，只是跟他說去包腫，他說怎麼從來沒聽過這個醫院
下了高鐵，爸又開始劇烈喘息，走幾步蹲下來緩一緩，表姐開車來接，爸在車上開始呼吸急促，直接趕往醫院
很久不見的姐，見到爸後上前攙著，爸應該有點後悔沒有生下一個女兒
奔波一下午，終於在醫院住下院，護士把各種營養品、消炎、止咳的點滴都給爸用上
到了深夜，爸的狀況總算是平穩一點，看著他躺在床上漸漸平緩，我卻仍是茫然恐懼
從這開始，爸就在這醫院住下，他的眼睛越來越忐忑，我也越來越話少，不知怎麼安撫他，難道還說病情很輕嘛
主治醫生建議，先做營養支持把身體補充回來一點，再開始做化療，否則擔心他身體素質抵抗不起
我想的也是，但同時在網上各種尋找中西、民間藥方和各種專家的建議
爸說我拿他當試驗品，亂用藥，我也不知從何說起
8.3日上午起床，爸就覺得痰卡住氣管，憋得呼吸困難，醫生用了霧化、抽痰、平喘輸液等各種方法，都沒有效果，
只能看著爸硬扛過10分鐘，一口痰才吐出
我感覺爸情況不太好，給媽和各位叔叔打電話，讓他們過來
來了十個人左右，疫情原因不讓進病房，大伯和四伯偷偷溜進病房，跟我爸待了一會
我求護士讓媽進病房跟爸呆105分鐘，護士不允，中午飯時，我帶媽也溜進病房
讓媽跟爸單獨相處一會，我陪叔叔伯伯們去吃午飯
我是能看出來爸對媽來是很高興的，哪怕他嘴硬說媽過來也是找事
3日下午5點，和爸商量晚上吃什麼，每天都很愁吃飯問題，他什麼也不愛吃，好多天了都是流食
跟爸說晚上喝疙瘩湯，疙瘩湯還好吞咽，有主食有蔬菜，爸說不吃，到時候再說
5點30分，爸去衛生間，來回10米的距離，上完坐在床上，說了一句話：又來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痰又來了，但我根本就沒想到，這是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想來想去，好像遺憾還少些，幾個親兄弟都見了最後一面，媽也跟爸有最後的相處時間
北漂的兒子，最後兩個月寸步不離的在他身邊，可深深想著，我允了爸的許多事，永不能實現
我想帶爸去看看海，吹吹海風光腳踩踩沙子，他一輩子真正的去旅遊，是和兩個同事在樂山大佛留下的照片
都是瘦瘦的，穿著白襯衫，一點都不帥，但那個時候的爸還泛著青春
我想帶爸去北京吃頂級海鮮自助，好多他沒吃過的東西都可以嘗試，大龍蝦、大螃蟹、海參等等
他一輩子省吃儉用，去飯館吃一頓炒菜都計算來計算去它的成本價
我想他在我的婚禮上致辭發言，看著我把新娘子娶回家，在他心中我已經是大齡青年了，事實也是
我想他抱孫子孫女，總嘴硬說不喜歡小孩，看見別的小朋友都愛上去逗弄，我知道他其實想當爺爺了
他還沒有住過買的新房，還沒有體驗過世界上好多新鮮的事情，一切都沒來得及
我總感覺死亡距離自己很遠，爸才62歲，現在的平均壽命不都是70歲以上嗎
我還想再工作幾年，有了積蓄就回來每天陪著他遛彎，新房養一隻狗養一隻貓，每天一起煩他
我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子欲養而親不待
爸沒等我，就匆忙的走了。
畢業後就去了北京，少年雄心壯志，滿懷熱烈，對大都市充滿憧憬嚮往，以為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爸也沒說什麼，他從來都是支持我，哪怕再荒唐，他也咬咬牙全力支持，這次也是
臨走前給我幾千塊錢，反覆的叮囑就是：多吃點好的，別省錢，別惹事，有事給家裡打電話
養了二十來年的兒子突然遠赴千裡，我想爸當時也是無助的
從這一刻起，爸和媽成了空巢老人
爸從不主動給我打電話，反倒是媽經常打來，爸還總罵媽不應該給我打電話，說怕打擾
年少總是無知，總以為隔山差五給家裡去了電話，一年兩三次回家探望，不斷給家裡網購各種用品就是孝順
鄰居都對爸媽誇我孝順有本事，現在想來，爸當時應該只是面上帶笑，腹裡辛酸吧
我在外雖事業不順，但生活還算多彩，見識了大都市的繁華景貌，老家反而成為了臨時居所
每次回家都想抱抱爸，看著他怎麼越來越瘦越來越矮，只會叮囑多吃東西，快戒菸，其他也不會過於表達
倒是媽每天都有嘮不完的家常，東家理短媽都知道，當做八卦來跟我敘述，我也聽的津津有味
爸一向沉默寡言，每逢開口都是抱怨，我也假裝自己懂事，居中調和
每次回來必不可少的一件事，就是跟爸去逛早市
距家2公裡的早市，爸常去買些蔬菜與生活用品
他最得意的小事情，就是自己穿的某件衣物，在早市15塊錢就能買到
我跟他說網上比這個還便宜，從此他學會了使用拼多多
爸總問我想吃啥，我總回答沒啥想吃的，我總問爸需要啥，爸總回復家裡啥都不缺
我想我們父子這一點倒是相像，從來不願意給人添麻煩，有什麼都憋在心裡
2019年，爸終於不上班了，可以有很多的時間閒暇在家
我也如願以償，滿足了一個一直以來的願望，帶爸媽去北京旅遊，說是旅遊，其實因為工作原因
在京居住了一周，只有1天去了天安門，還有好多地方沒有去，萬裡長城、頤和園等等
帶爸在北京去了海底撈，他又在看著菜單計算每斤菜肉菜市場賣多少錢
帶爸喝了瑞幸咖啡，騙他說優惠券打完折才兩三塊錢，爸很頑皮的拿著咖啡杯子舉在臉旁拍照
偏要說這是拍照景觀，擺個POSS
帶爸去了故宮天安門，走了一下午，也終於圓了在毛主席像前留下紀念
帶爸走穿了前門，吃了各種老北京小吃，但他好像不太喜歡這些口味
留下的許多照片都沒有保存在我的手機，而他的手機相冊都被刪掉
這唯一的爸和媽、爸和我、我和媽、我們全家的照片都找不到
我想，我真是一個沒有心的孩子
沒有心還表現了好多次，每一次爸都是自己扛著，默默支持
他是個不會教育兒子的家長，其中一種教育方式，就是溺愛
20出頭，熱血沸騰的學人家創業，家裡沒有多少存款，我想昏了頭一樣非要拿到錢
沒有任何社會閱歷，竟然想到用家裡唯一的一套房子做抵押貸款
我跟爸說：實在不行我就去賣腎吧
爸也沒說話，平靜的拿出了房產證
幸好銀行沒有通過貸款，爸管親弟弟借了2萬，我管同學借了2萬，
再加上家裡不多的存款，總算滿足了我荒唐的需求
最後的結果不出意外，3個月賠的精光
爸知道後說我了，他說：沒事，要玩就玩大的，做生意失敗很正常，下次就有經驗了
我理所當然的接受，從此開始了漂泊的生活，直到把我的欠款還畢，才算告一段落
在大學，我是全班第一個買電腦的，我跟爸說，學習需要，爸陪我去電腦城買了臺6千的聯想筆記本
學校明明距離家裡不遠，我還是選擇了住校，爸每周給我全宿舍最多的生活費，哪怕我們家明明很窮
現在回想起來，記憶已有點淡了，印象裡的爸總是沉默寡言，不愛說話
爸說的最多一句話，就是好好學一門手藝，將來好在社會立足
可後來證明我還是違背了爸的心願，當初學的專業，早已經仍回給學校
也證明了爸是對的，普通的二本院校，在社會上生存大不容易
其實我應該懂的，這個社會掙扎有多艱難
初中，爸第一次那麼狠的打了我，原因是我逃學，而被打後的我，也學習了電視中的橋段，離家出走
我猶記得那是夏天，我奪門而出，一分錢都沒有，爸叫我也不聽
在外流浪2天1夜，餓了忍著，渴了喝廣場裡的噴泉水，困了在草叢上睡覺
也沒人管我，我也這麼無知倔強到底
那時的我想像不到爸媽在家裡會是什麼樣的
現在想來，一定是瘋了一樣的尋找和恐懼
一定是爸媽大吵一架，媽罵爸不應該打人，爸抽著煙默不作聲
第二天我回來的時候，隱約記得只有媽在家，媽看見我一下就哭了，我見爸不在，餓的啃方便麵
爸後來回來也沒罵我也沒打我，只是從此，他再也沒打過我，我也有幾年沒叫他爸爸
可能是兒子和父親天然就是相抗的，從童年時我就看不起爸
爸三四十歲的時候，每天上夜班，早晨5點回來去批發市場批發蔬菜，
白天盯著菜鋪，中午下午睡覺，下午午市後再去上班
爸從來吃飯都是湊合，在家湊合，去了單位更是湊合，
偶爾跟同事下一頓館子，就跟我和媽炫耀表明自己生活質量很高
這些辛苦我都看不到，我唯一看到的就是，同班同學父親都是工作、坐辦公室
而我的虛榮心讓我覺得爸爸賣菜，讓我在同學面前丟人
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我知道我一定表現出來了，沒過幾年，爸爸把菜鋪關了
爸總是無休止的慣著我，可能是因為我是任家一根獨苗
爸親兄弟五個，他排在老三
大哥、二哥、四弟、五弟都是獨生女兒，只有我爸幸或不幸生了一個兒子
我是最小的，爸在媽懷孕時，把開玩笑的跟媽說
如果你生了兒子，下半輩子你別上班了，我養你
不幸的是，媽生了我，而我爸也履行了他的諾言
我隱約記得爺爺的影子，但我直到現在都不怎麼懷念爺爺
我一直很看得清自己，像我這麼自私記仇的人
爺爺把他的正式工權益留給了爸的五弟，他的資產沒有一點給爸，只是在患了老年痴呆後，才跟爸生活在一起
爺爺70歲走的，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小孩
如果爺爺能聽到我的心聲，我會跟他說：我不怨你，但也不愛你，除非你從現在開始，對你的三兒子最寵愛
爸常說想他的媽媽了，我對奶奶沒有印象
奶奶是40歲離世的，那時候爸好像才十幾歲
我想奶奶一定是對爸爸很好，否則爸爸不會這麼懷念她
現在好了
爸去找他的媽媽了，我想奶奶一定會好好照顧爸，再讓他享享福吧
叔叔們都說爸沒享過福，苦了一輩子
從小母親走了，爸爸不疼，他又是兄弟幾個裡最瘦小的一個
爸爸跟我說過一次，說他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我是不太相信的
爸少年苦於喪母，青年苦於下鄉，中年苦於妻子，老年苦於病症
媽說爸因為生了個兒子，所以不受兄弟幾個待見，同住一個小區都很少來往
爸還為他們說話，說借錢都給借，每年都有坐在一起聚聚
我想，是因為爸太苦了吧，苦的人，心也苦臉也苦，就沒有人原因跟苦的人親近
在與爸一起的最後兩個月，我常問爸
爸，你小時候有什麼夢想或者願望嗎？
爸說沒有，小時候能吃飽就行了
我又問爸
爸，你小時候或者現在有什麼喜好呢？
爸說沒有
我特別想在餘生，滿足爸所想的一切
但爸真的什麼都沒有
我想
爸在昏迷前的最後一秒
還是在想著自己別再嚇到他的孩子吧
爸8.7號入葬，墓已經選好了，選了一個不便宜不貴的，
四人間，等我和我將來的妻子去了，就一起安葬在這裡
跟爸和媽在一起，等將來我的孩子長大了，我一定告訴他，他的爺爺是個了不起的人，讓他可以經常去看看他的爺爺
下午又去見了爸，安靜的躺在棺裡
閉著眼，皮包著骨頭的臉，我總感覺看著爸，他會突然睜開眼，然後確定是醫院誤判死亡，但一直沒有，爸爸睡的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