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出嫁了,嫁到了那座遙遠的小山村。出嫁之前,燕子媽給她買了一條白色百褶長裙,上面印著好看的樹葉圖案,她就帶著那條裙子,坐了整整十幾個小時的火車,離開了家。
燕子出嫁的時候,我尚且未出生,許多細節自然是不知曉的。但我聽說,燕子的親事,是婆家爹託人說的媒,燕子的婆家住在小興安嶺下的林場,人們把那裡叫做「山裡」。
燕子是秀娟的姐姐,大名叫做秀豔,她和秀娟一樣長的好看,但卻不似秀娟那樣倔強,大家都叫她「燕子」,於是燕子就成了她的暱稱。
燕子家的地方太遠了,不能時常回來了。燕子媽曾囑託她要記得寫信,於是信件成了燕子與娘家聯繫的唯一方式。
那是一九八七年,那時候的老百姓工資一天最多才五元錢,而一封信件的郵票就要八毛錢。所以,燕子的家書並不是經常有的。
起初,我太過年幼,並不知曉信是什麼,只是見到燕子媽拿著信封像拿著個寶貝似的,說「燕子來信了」。所以,我雖然不知是什麼,但卻看得出那一定是個極其珍貴的東西,就會裝作很明白的樣子,問燕子媽:「燕子為什麼會來信?」
燕子媽告訴我,在我父母還沒結婚的時候,燕子就嫁到了「山裡」,所以要給家裡寫信。我並不明白「山裡」是哪裡,只是聽燕子媽說起過,如果要走去山裡的話,得從夏天走到秋天才能到。
讀燕子的信往往也是十分有儀式感的,剛收到的信,燕子媽是不會單獨拆開看的,她會焦急的等待燕子爸晚上歸來之後,兩個人在昏燈下小心翼翼的拆開,仔細的朗讀,就像古人宣讀皇帝的聖旨一樣,一個字、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會錯過。一封家書,燕子爸讀完燕子媽讀,燕子媽讀完,燕子爸又要再讀一遍,就這樣,兩個人反反覆覆的好幾遍。
燕子有時候會在寫信的時候,郵寄一些山裡的木耳、松子之類的。那些木耳松子吃過就沒了,信件卻被燕子媽收了起來。後來我漸漸的大一點,明白了書信是什麼,就時常嚷著燕子媽給我讀燕子的來信。燕子的來信被燕子媽一封不落的收到一個牛皮紙袋裡,單獨放在柜子最深的地方。每次我嚷著燕子媽給我讀燕子信的時候,她就會找出那個牛皮紙袋子,一封接一封的給我讀。
這一封說的是燕子有小孩了,取了什麼名字;那一封說燕子今年去了哪裡哪裡工作,工資賺了多少錢;後一封是燕子告訴燕子媽,給她匯了二百塊錢,讓燕子媽置辦年貨……
燕子媽往往讀著讀著就流出了眼淚,她自言自語的嘀咕著:「我的燕子,長大了。」之後擦去眼淚,又笑了起來,繼續給我讀下一封。
燕子的信往往是很樸素的,沒有什麼太多的辭藻,開頭都是先問好,她會這樣說:「親愛的爸爸媽媽,您們好!」
聽到這一句話,燕子媽首先是笑,她會笑得十分好看,可是笑著笑著她的眼睛就泛起點點晶瑩的淚花,我以為她哭了,但是我看見她的臉上卻依舊笑容。那時候我才五六歲,完全不明白為什麼燕子媽會有這麼複雜的表情。只是催著他們繼續讀信。問好之後,燕子往往會問起弟兄姐妹家是否也安好,這個時候我會插嘴問燕子有沒有提到我。燕子媽就會摸摸我的頭,自己加一句,說燕子問了,還說燕子問的話是:「小山家安好?」
安好,是燕子常用的詞語。每一個她牽掛的人,都會用這簡單的兩個字問候。開頭會問牽掛的人是否安好,結尾也會祝福關心的人一切安好。
燕子的家書,往往並不長。四百字的稿紙,往往只有一頁半,除卻問候的部分,剩下的就是一些重大事情的簡述,那些簡述是高度概括的,能三個字說明白的,絕對不會多一個字,哪怕一個標點符號她也會覺得累贅的。這和燕子的性格很像,在我的印象中,燕子是一個不愛說話、特別麻利的人。
在我五歲的時候,燕子來信說要回來,這可樂壞了燕子媽。在燕子回來的前幾天,燕子媽每天都會反覆把這件事跟我說好幾遍,洗衣服時會跟我說,做飯的時候會跟我說,飯後散步時候會跟我說,甚至去廁所時候都會跟我說。
盼望著,盼望著,燕子終於回來。那次她是自己一個人回來的,沒有帶上愛人和孩子。她回來的時候,我正在燕子媽家睡覺。嘈雜聲中,一睜眼就看見了燕子,燕子媽在她旁邊深深地凝望著她。
燕子叫我,但我並沒有打招呼,因為我肚子突然很痛,很想上廁所。於是燕子就領我去了廁所,她還讓我叫她「大姑」,她說我叫她大姑,她就給我「大白邊」。大白邊是十元錢,在當時十元錢是我能見到的最大面值,雖然也聽說過有五十元一百元的,但只是聽說我卻沒見過。
燕子給我大白邊,給我買了好吃的零食,還在鎮上趕集的時候給我買了兩套背心。那背心是粉紅色的,上面畫著大狗,寫的「狗年吉利」。由於家裡條件限制,幼時的我很少買新衣,這兩件背心可把我樂壞了。燕子特意買的一大一小兩件,她說大的那件明年還能穿。她並不多話,但卻很能幹。自打燕子回來之後,便幫燕子媽忙裡忙外。只不過,那一次燕子並沒有在娘家呆很久,臨走之前我跟她說了:「大姑呀,你又要回到那山溝裡了?」
燕子媽去送她上了農村通往火車站班車,回到家後,哭了一上午,跟我說燕子又回那山溝裡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就告訴她多給燕子寫信。
在那次之後,燕子又回來幾次,是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回來的。記得我十三歲那年,燕子也回來過一次。那年燕子在「山裡」承包了母樹林,條件好了許多,安裝了電話,燕子會把電話撥通到我姨媽家裡,然後姨媽家的阿姐就回來找燕子媽,燕子媽每次都是飛快得跑去接電話的。
知道燕子要回來,燕子媽開心極了,這次她沒有像以前那樣的反反覆覆的說,只是帶著我去了鎮子上買東西。那時候,大米一元錢一斤,農村打工者一小時也才兩元錢的工資,一天十小時才二十元錢。一向節儉的燕子媽,竟然破天荒的買了兩百多塊錢的肉。
那次是燕子出嫁後在娘家呆的時間最長的一次,前前後後半個月左右。那幾天燕子媽可開心了,每天都會變法子的給燕子做各種好吃的,一點也不嫌棄累。
十多天一晃就過去了,燕子一家要回山裡了。這次,我也跟去送她上班車。燕子上車後別人都各自散去,燕子媽卻跟在那車子後,跟著車子走出了村子好遠好遠……
如今的社會,再沒有人會寫信了,甚至有些年輕人根本沒有見過信件,然而信件卻是過去幾代人的基本通訊方式,他不僅僅是簡單的一個信封幾行字,更寄託著親人之間扯不斷的情感,還有那些深深的思念。
恍惚間,我仿佛看到燕子媽給我讀信時候的光景。
在陽光明媚的夏日午後,燕子媽帶著花鏡坐在院子裡納鞋底,我嚷著要她給我讀燕子的信。她拿出那個牛皮紙袋讀著,仿佛她的女兒就坐在她的膝下,頭頂老屋的屋簷下,是一窩春暖北歸的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