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農民子弟,無權無勢,要想擺脫「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境遇,要麼上學,要麼參軍。當地人俗稱「考戶口」,考上大學才能坐機關,吃上國家糧。我最初也是懷揣著「個人奮鬥」的夢想走上求學之路的。鎮上的人們都稱讚老父親的遠見卓識。
中學時代
老人家雖然不識幾個字,但他對我們要求很嚴格,望子成龍心切。冬季夜裡,他常常坐在火坑一旁,監督我在算盤子上練習小九九,聽我念念有詞背著口訣,直到最後算盤珠顯示出1155為止。我們姊妹六個,老父親認準一個理,家裡經濟條件不管有多難,不管要吃多大苦,孩子只要想上學,能夠考上,家裡砸鍋賣鐵也要支持。後來在我們家鄉成了大新聞,同時也成了許多家庭學習的榜樣。
我屬於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一代。我1946年9月22日(陰曆)出生時,家鄉剛剛解放。我6歲開始就讀泊裡小學。記得那是一座寺廟改建的學校,教室裡設備幾乎全無,黑板是用水泥抹在牆上,然後塗上黑顏色,課桌是用兩個磚垛子支起來的木板。我們書包裡每天都裝著石板和石筆。石板有個好處,可以隨寫隨擦。我在這裡一直上到小學畢業。除了正式課程,課外我還參加過繪畫組。記得有一位美術老師授課很有水平,但要求也很嚴格,如發現有人不注意聽講,他會用粉筆頭兒打你,一打一個準兒。
1959年至1962年,我在本鎮的膠南二中讀初中,是七級三班的學生。當時正值三年困難時期,條件艱苦。學校課程安排很緊,除了正常課程,早上都要上早自習。每天天剛蒙蒙亮,家裡人還未起,母親就用三塊磚頭支起砂鍋,將前一天剩下的白薯幹和小豆腐(用蘿蔔和黃豆漿混合煮成的蔬菜)放進去,再添點水熱好,就是我的早餐了。有時我也自己做。吃過早飯,便踏著晨光,急匆匆趕往學校。
每天放學回家,先是幫忙做些家務,挑水做飯,周末甚至去拾草撿糞,只有在晚上才能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看書,做作業。由於長期如此,鼻孔常常被燻得黑黑的。因為本人刻苦努力,初中階段各門功課幾乎每次考試都是5分,每年都被評為「三好學生」,所以被選為學校少先隊大隊長,手臂上佩戴著「三道槓」。
後來聽說,膠南二中增加了高中部。由於膠南二中師資力量雄厚,要求嚴格,升學率頗高,因此成為青島地區著名的重點學校,人們趨之若鶩。我曾被母校邀請作報告。那裡的學生,特別是高中生,為了能衝出農村,「考得一個城市戶口」,整個高中三年竟能自覺放棄看電影和電視,全身心地投入備戰高考。
初中階段,我們曾響應接受階級鬥爭教育號召,到附近村莊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國民黨還鄉團製造的「泊裡慘案」進行過社會調查。聽著當事人或其後人的血淚控訴,確實令人髮指,我們受到強烈震撼。我們還學著電影上的樣子組織過一次「塔山野營」。我還曾參加了學校的文藝演出隊,表演過《撲蝴蝶》,說過相聲,參加過全青島市的普通話比賽。那次比賽,我有生第一次乘坐火車出遠門,印象深刻。
初中畢業後,究竟到哪裡上高中?那時,藏馬縣也被撤銷,併入膠南縣,而膠南縣被劃歸昌濰專區管轄。膠南縣城王戈莊離家30公裡的膠南一中帶有高中部,而昌濰專區的所在地濰坊市則有全省重點學校濰坊一中。迄今為止,我校尚未有學生考入濰坊一中。據說學校原本有意保送我去縣城高中,我卻堅持要憑自己的實力參加中考。二中領導最後尊重我的決定,並且也為了有所突破,極力推薦我報考濰坊一中。
膠南二中隊文藝隊
真是老天弄人。1962年初夏的一天,我們結夥乘坐公共汽車去縣城趕考。開考次日,忽報老家暴雨傾盆,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洪災。頓時,泊裡地區的考生人心浮動,歸心似箭。在輔導老師的極力安撫下,我們勉強完成了全部考試科目,之後一刻也不願耽擱,便徒步趕回老家。
後據小妹告知,那天夜裡,響雷滾滾,睡在炕上的母親首先驚醒,惦記著院子裡的幾隻雞,打算下炕去將它們抱回來。誰知雙腿剛剛移到炕前,「撲通」一聲,水就漫到了大腿根部。母親感到大事不好,急忙叫醒父親和妹妹,抓起幾件隨身衣物,慌忙逃離老宅。說時遲那時快,人剛邁出房門,老宅便在頃刻之間被轟然衝垮,只見院牆坍塌,大門也不知去向。等我趕回老家,只見到處房屋坍塌,道路泥濘不堪,難民比比皆是。
父母臨時在后街簡單搭了一個睡覺處——一張破床,上面用樹枝胡亂撐著一席破蓑衣。見此情景,我不禁與母親抱頭痛哭。後來,我家被安置在大隊原作倉庫的一座舊宅裡與另一家合住。若干年後,父母在大哥的幫助下,利用從老宅瓦礫中撿回來的木材和磚塊,以及從野外撿回來的大門和門框,在原地恢復了老宅。
中考揭曉,我竟然被濰坊一中錄取了,成為膠南二中考入該校的第一人和本屆膠南考生唯一一人。只是這一消息來得不是時候,亦喜亦憂。老家遭受嚴重水災,田裡顆粒無收,家中經濟極為困難。雖然國家開始發放救災糧,但要供應一個高中生去濰坊上學談何容易。我面臨兩難的選擇。
最終,我要繼續求學的願望得到了全家的理解和支持。記得開學的前幾天,母親就忙活起來。濰坊市離家幾百公裡,需要乘坐近百公裡的汽車,在膠縣換乘火車。
在那裡上學,要住校。這頭一件事,即被褥問題,難住了老母親。從哪裡去弄一套被褥呢?甭說家裡沒有那麼多布票和棉花票,即使有,那又從何處討還那麼多錢呢?須知除了我之外,二哥還在北京上大學等著用錢呢。難,確實是難。
在萬般無奈之下,母親不得不將平日裡用的口罩(老式紗布口罩)拆開當被裡,用一塊白布染紅後做被面,再添上些舊棉花,一床被子就做成了。至於褥子,也是半人寬的舊褥子改制的。後來到了學校,紅色被子褪色成了大花臉,褥子因為我夜間尿床一個鹽圈套著一個鹽圈,需時常晾曬,經常惹人笑話。
高中開學報名時(十八級一班),我的全部家當就是父母籌來的幾元錢、用供應糧兌換的幾十斤糧票、充作鹹菜用的一袋子炒鹽粒子和上述的一套被褥。
回想在濰坊求學三年的時光,既心酸,又讓人感動。鄉下孩子進城,本來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況且第一次長期遠離家鄉和父母,獨自一人在外闖蕩,老家又遭了災,我是班上生活最困難的學生,當時的困境可想而知。
在濰坊整整3年,我幾乎很少邁出校門,直到高中畢業,我還搞不清東西南北。為了維持生計,我沒錢將手中糧票直接換成飯票,因為按規定糧票中包括粗糧和細糧,如果條件允許,本可以換成兩種飯票,間或在食堂購買白面饅頭和米飯,可是我卻不能。我只能將細糧票勻給別的同學,兌換他們手中的粗糧票,用粗糧票有時能買到玉米面窩頭,而更多的時候是白薯面窩頭。
當時對我來說,吃飯就炒菜幾乎是奢望。每到飯點兒,我在食堂買到一兩個白薯面窩頭就匆匆離開回到教室或宿舍,打開鹽包,就著鹽粒子就能湊合一頓。學習用具更是節儉,能省則省,筆記本用了正面用反面,有時還用一些舊書報,在空白處寫字算術。
高中三年,從未買過墨水,使用的是一片片像藥片一樣的墨水精。墨水瓶幹了,放上一片,再倒上些清水,搖晃幾下,一瓶藍墨水就出來了。
為了節省一點路費,本可以每半年放假時回家一次的,我就合起來每年回家一趟。除了節流,還千方百計開源。但那時沒有別的本事,只能趁同學們午休的工夫,到學校附近的野地裡割些飼料草賣錢。夏日裡,烈日炎炎,勤工儉學。在那幾年裡,只有大姐節衣縮食,間或給我們一點零花錢,接濟我們,我們才得以完成學業。大姐的恩情,我們一輩子也忘不了。
濰坊一中班團支部迎送會
慶幸的是,在濰坊我遇到了一位恩師——我的班主任夏金峰老師。夏老師是女性,大不了我們幾歲,山東壽光人,和藹慈祥,從不高聲講話。她教我們語文課,了解到我家的情況後,表示了極大的同情心,首先是積極聯繫,幫助我申請助學金。在她的努力下,我拿到了略低於烈屬的二等助學金,每月5元。這對我來說,無異於雪中送炭,幫我解決了維持生活的基本問題。
後來,我曾一再談到,我是靠國家助學金長大的,指的就是這件事。夏老師還像母親一樣對待我。每到節假日,或是周末,別的同學都放假回家了,只有我煢煢孑立,形影相弔。而她總會把我找過去,和她的家人一起過節吃飯,沒有把我當外人。我十分感動,決心將來報答夏老師的恩情。
當年,我們十八級一班在全校非常出名。同學來自本市和所轄各縣市的尖子,可謂人才濟濟,你追我趕,學習風氣甚濃。1965年,我們班高考升學率達80%以上,全年級第一。可惜受到文化大革命的衝擊,許多考上高等院校的同學最終也未完成學業,影響了一生前程。
令人扼腕的還有,受我影響而於次年從膠南二中考入濰坊一中的我的好友,也是高材生,但由於運氣欠佳,正趕上高考前夕「文革」爆發,高考被取消,他只好回鄉務農。1977年恢復高考,他才考上了師範學校,畢業後當了一名中學教師,但終因沉重的家庭負擔,染上重疾,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