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都昌人是古鄡陽人的後裔,很多都昌人都認同,但具體到你、我,很多人就懷疑了:我是古鄡陽人的後裔嗎??
鄡陽人
文/徐紅生
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躲避過一次不曾發生的地震。當時不知是哪裡來的消息,有人提前兩天或者三天,說在那一個夜晚將發生地震。於是我和我的家人,還有更多的村裡人,吃過晚飯後都不敢在屋裡的床上睡覺,都搬著各式各樣的凳子椅子,坐到了村前村後的稻田裡。記得當時稻田裡的禾苗長得很茁壯,不太高也不太矮,田裡幹得沒有一滴水,走來走去不粘鞋子。
如果在今天,這種消息一定是謠言,一定會有政府出面闢謠,但當時我們村的人都相信了,只是不知道別的村莊也有同樣的謠言。
事後,也沒人覺得那是謠言,不僅僅是那年頭造謠的人很少。
那天夜裡的天象還真有一點點古怪。我一夜沒睡,看見天邊的閃電,忽閃忽閃的晃了整整一個晚上。沒有雷聲,也沒有下雨,疾勁疾勁的風也沒有。只閃電而沒有風雨,我們叫做「打幹豁」,不算很稀奇,稀奇的是那夜的閃電持續的時間特別長,還在天邊圍著我們村轉了大半個圈。我們出門時閃電在東北方,然後就一邊閃一邊按順時針方向移動,黎明時閃電在東南。
村裡的大人說,雖然我們那一塊地方沒發地震,肯定別的地方發了。
夏天的某一次雷鳴電閃之後,我們村裡沒有下雨,但別的地方真下了。
後來聽說,那一夜我們村只有一個後生睡在家裡。那後生還說:就要在家裡睡,發地震死了算了。不知道發地震的話是不是他撰出來騙人的。
那天晚上,母親拿出一包原本藏在米甏裡的生糖餅,分給我們兄弟姐妹吃了。生糖餅是月餅的一種,裡面有冰糖顆粒,還有紅紅綠綠的絲,一般留是給年紀大的長輩吃。年輕崽俚吃的月餅是另一種,叫發餅。母親當時的意思大概是說,萬一真發了地震,弄不好我們都死了,那月餅就浪費了。
那天晚上我和我的家人還有村裡人雖然不敢在床上睡,卻沒有世界末日來臨時的那種恐慌。於我個人來說,那種「躲地震」更多的是好奇。不敢入睡的大人給睡不著的我們講起了和地震相關的話題。大人說,我們腳下的這塊大地,被一條巨大無朋的鰲魚馱在背上,而這條鰲魚則遊弋在無邊無際的大海裡。這條鰲魚有一個習慣動作:千年霎眼,萬年翻身。鰲魚霎一次眼,就是發生一次小地震,千年一回,鰲魚翻身,就是天翻地覆大地震,全天下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一萬年一次。
都昌人把天翻地覆的「覆」字說成「撲」,和「仰」互為的反義詞。
鰲魚千年霎眼,萬年翻身。是蘇山徐埠那片的人關於地震的說法,周溪三汊港一帶的人,小地震也叫做「鰲魚眨眼」,卻把大地震稱之為「鐵船翻身」。
我的村裡人當時沒有恐慌,大約以為即便是發了地震,也只是鰲魚的千年霎眼,萬年翻身那樣的地震,只發生在傳說裡。那天夜裡,大人也講了那個傳說。
傳說中曾發生過一次鰲魚萬年翻身的事,全天下只有一對兄妹倖免於難。那對兄妹找了很長的時間,找了很多的地方,卻再也找不到其他人。他們是親兄妹,不能結為夫妻繁衍後代,眼看著這天下的人就要絕種了。在一個晚上,兄妹倆同做了一個夢,夢裡一個白須老倌告訴他們,讓他們抬一副石磨到山頂上,然後把上下兩扇石磨合在一塊,從山頂滾到山腳。如果到了山腳兩扇石磨仍合在一塊,那就是老天爺允許他們兄妹結為夫妻了。夢醒後他們真的那麼做了,然後,這對兄妹就重新繁衍出今天世上的千千萬萬的人。
這個傳說的故事,肯定純屬虛構,只不知道是否存在巧合。
巧合的是,相隔千裡的江西都昌人和雲南苗族人共同擁有這樣一個傳說。某一次,我在中央電視臺的某個頻道看到一個關於苗族傳統文化的節目,其中有說到,苗族人認為他們是一對兄妹的後代。
鰲魚千年霎眼萬年翻身的傳說,雖然很神話,卻並非純屬虛構,象是一篇有故事原型的小說。那個原型,就是讓今天的都昌人說了又說的,「沉鄡陽,滂都昌」。
論道年代久遠些時候的都昌歷史,一定撇不開「沉鄡陽,滂都昌」這六個字。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場很大很大的,大得不得了的地震。震得都昌縣這一帶的地殼一部分沉陷,一部分抬升。沉陷的是古鄡陽平原,也就是曾經的鄡陽縣人口最密集的,包括古鄡陽縣城在內的一大片區域,沉陷後長江水倒灌,形成了今天浩淼的鄱陽湖,古鄡陽等於是沉到鄱陽湖底下去了。抬升的就是今天都昌陸地的大部分區域。
那一次地震發生的時間是公元421年,即南朝宋永初二年。這是後人從江西省或者中國的歷史書上找來的。至於是春秋抑或冬夏,書上沒載,今人不知。
那場地震,雖然很大很大,但今天的人們敘述起來,卻只有極其簡略的一個概述,細節基本都湮沒在歷史的煙塵裡。
傳說肯定是有的。
傳說,有一位先知老人,有人說是許遜許真君,預知了「鰲魚萬年翻身」的即將發生。為救萬千蒼生於滅頂的天災,先知老人想把這事告訴世人,可又堅守天機不可洩漏的規矩。洩漏天機同樣會給天下蒼生帶來禍患。於是,他敲破一塊瓦盤,拿著瓦盤的一半在古鄡陽大地的村莊裡大聲吆喝:賣邊盤羅!邊盤羅!都昌人把圓形器物的「一半」叫做「半邊」或者「一邊」,且「盤」與「搬」同音。老人的意思是叫大家搬家。老人很認真地叫賣毫無用處的半邊瓦盤,毫無疑問引起了世人的注意,但是,又有誰能聽懂先知老人隱晦的警示。即便有人將信將疑的猜到了,或者說先知老人把「天機」洩漏出來人們也不見得相信。離鄉別井這樣的大事,誰又能付諸實施。於是,「鰲魚翻身了」,天翻地覆,千千萬萬的人在驚慌中悲慘死去。
這個傳說,在都昌周溪三汊港一帶流傳廣泛,但在徐埠蘇山一帶知之較少。大約是因為古鄡陽就在今天的周溪。
不知道當時的古鄡陽有多少人死於那次地震!
我更想知道的是,當時有多少古鄡陽人活了下來。還有,今天的都昌人,是古鄡陽人的後裔嗎?
上到滕王閣,下到蜈蚣腳,都昌佬個船,見青就斫!
這是都昌人祖上傳下來的,在鄱陽湖裡眾多草洲上行使割草權的古訓。為了這割草權,千百年來,都昌人與周邊縣域的人進行過無數次械鬥,在衙門裡打過無數次官司,死了很多人,花了很多錢,卻無怨無悔寸步不讓地捍衛著這個權益。於此,我的理解是:地震讓古鄡陽沉沒到鄱陽湖裡,但相當多的古鄡陽人在地震中活了下來,並成為今天的都昌人。對於這些都昌人來說,鄱陽湖不僅僅是一個可以捕撈魚蝦,割草漚田,獲取生產生活資源的地方,更是他們祖祖輩輩曾經的家園。在鄱陽湖浩淼的湖水下面,有他們列祖列宗的墳墓和靈魂寄託。
都昌有句老話:古有三不讓,讓一家就亡。這「三不讓」就是:祖墳誓死不讓,祖業誓死不讓,老婆誓死不讓。對都昌人來說,鄱陽湖是祖墳所在,是祖傳家業所在,是「一讓家就亡」的必須誓死保衛的地方。
都昌人對鄱陽湖的主權宣誓很有些「霸道」。都昌縣候鳥保護區設定的泥湖保護站和南岸洲保護站的位置介紹就能證明這一點。
泥湖保護站:面積64平方公裡,站址設在位於新建縣昌邑山西門村東四公裡處。主要湖泊有泥湖、泥湖大道,南岸洲(部分),四址:東起保護區核心區,南與都昌、新建二縣交界為界,西北分別與都昌、新建、永修三縣交界為界。
南岸洲保護站:面積104平方公裡,站址設在朱港農場朱港水閘北2公裡處。主要湖泊有南岸洲的門池湖、沙港洲等湖泊、草灘組成。四周範圍:由都昌、新建兩縣勘界領導小組2000年5月30日勘定的界線為準。
泥湖保護站位於新建縣昌邑山西門村東四公路處;南岸洲保護站位於朱港農場朱港水閘北兩公裡處;可是,從都昌縣城去這兩個地方,要橫穿整個鄱陽湖,船行的路程是二十公裡以上。這就是說,都昌人的候鳥保護,從鄱陽湖的北岸保護到了鄱陽湖的南岸,保護到離自己家很遠的別人家門口去了。
南岸洲之所以叫做南岸洲,是因為此地靠近鄱陽湖的南岸,地圖上的都昌縣位於鄱陽湖的北岸。這就是說,都昌人管理南岸洲,跨越了整個鄱陽湖。怪不得老一輩的都昌人傳下話說:「上到滕王閣,下到蜈蚣腳,都昌佬個船,見青就斫!」
說著這句看似很霸道的話的都昌人,其實一點也不霸道,松門山島是證明。
松門山的情況與南岸洲截然相反。松門山隸屬於永修縣,距離永修縣城幾十公裡,卻距都昌縣城很近,隔湖相望,島上人要買點什麼,駕個船就過來了,鄱陽湖捕的魚,也拿到都昌街上賣。
自己家門口的松門山被永修縣管去了,卻又管理著遠處的位於別人家門口的南岸洲,其歷史原因只能是,南岸洲屬於沉沒的古鄡陽平原,是都昌人先祖的家園,而松門山鄰近的是滂起的都昌。
都昌人誓死保衛自己對鄱陽湖的管理權,證明古鄡陽有很多人渡過大地震的劫難活下來了。
《漢書·地理志》記載:「豫章郡戶六萬七千四百六十二,口三十五萬一千九百六十五,縣十八。」古鄡陽是十八縣之一,平均算下來,當時古鄡陽人載入戶籍的有近三千戶,近兩萬人。
《漢書》為漢明帝時班固所作,成書於公元70年前後。古鄡陽大地震發生的時間是公元421年,距班固作《漢書》已過了300多年。古鄡陽人經過這300多年的繁衍,雖不及今天人口眾多,但十幾二十萬應該是有的。如此眾多的古鄡陽人,全部在那次地震中死去了嗎?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即便那是一次強度非常大的地震。
古鄡陽地震造成人口死亡,可以概括為三個部分:地震當時的房屋倒塌和山體滑坡造成碾壓和掩埋;地殼沉陷引起長江水倒灌的洪峰衝擊和淹沒;大災後出現大疫致人死亡。
房屋倒塌和山體滑坡造成的傷亡不會太大。古人居住的那些極其簡陋的房屋,特別是窮人所住的茅草屋,是砸不死多少人的。山體滑坡危害嚴重,但古鄡陽地形是平原為主,是以死亡也不多。倒灌的長江水,對平原人的危害可以很大,特別是形成的洪峰,但古鄡陽平原那麼大,卻與長江隔一個北鄱陽湖,距離足夠遠,可能淹死很多人,但不可能形成毀滅性的傷害。大災後的大疫情可能極端嚴重,應該是最重要的人口減少因素,但一定有人活了下來。這種大規模疫情發生時,流行的範疇肯定不局限於古鄡陽,從鄱陽、彭澤等周邊地區的人口存留情況看,也證明有相當數量的古鄡陽人在那場大地震中劫後餘生。
然而,在政協都昌縣委員會2017年編修出版的《都昌姓氏與家風》一書所載都昌縣原住民的124個姓氏,只有三個姓氏的先祖在那次地震前,也就是公元421年之前到了都昌,他們是:石姓人,東漢光武帝建武六年——公元30年,因在鄱陽湖中遇劫匪而落戶於今天的蔡嶺鎮洞門村委會轄地。陶姓,陶侃約於晉元康二年——公元292年,攜母湛氏首徙鄡陽望仙之陶園衝,即今都昌鎮磯山村委會陶園衝水庫內。遊姓,晉元帝大興二年——公元319年,因避五胡之亂,卜居於南康府都昌縣鳳山紫竹園,即今都昌縣春橋鄉鳳山村委會上遊村。
如果以班固作《漢書》為時間節點,其時,在都昌本地留下後代,並為今人所知的,只有落戶古鄡陽僅幾十年的石姓人家,頂多,三五戶幾十口人,在《漢書·地理志》所載錄的,可能超過三千戶籍,二萬人中可以忽略不計。那麼,這本書上所錄的絕大多數的古鄡陽人是誰,他們和今天的都昌人有血緣關係嗎?
說都昌人是古鄡陽人的後裔,很多都昌人都認同,但具體到你、我,很多人就懷疑了:我是古鄡陽人的後裔嗎?
都昌的石姓人和遊姓人是古鄡陽人的後裔嗎?
,附:方言小考015——滂
關於都昌縣的來歷,有「沉鄡陽,滂都昌」之說。這只是一個民間傳說,因而這六個字從來都是口口相傳,不曾在白紙上形成黑字,是以,這六個字怎麼寫都不曾成為問題。但到了當代,研究地方史髦得合時,這六個字必須寫出來,「滂」字就成了個問題,於是,就用「浮」字替代了。
畢竟,「浮」與「滂」的讀音差別太大,就有人較真的人懷疑「沉鄡陽,浮都昌」的準確性,於是,楊廷貴先生在一番考究之後提出了「滂」字。發音接近,方言與普通話別一點音是很正常的。滂:形容水湧出。按照這種解釋,滂都昌,就是這都昌這塊地從湖底裡浮了上來。這種說法很正確。唯一的異議,就是土地是固體,而湧出表示的是液體。
但很多人還是更願意寫「沉鄡陽,浮都昌」,因為,滂這個字不怎麼好聽。都昌人常罵一些不務實說大話的人做「滂桶」,「滂」被認為是一個貶義詞。
其實,滂在都昌方言不是貶義詞。
三都裡華龍,父母都是盲人,在生產隊裡做不了工分。夫妻兩個給別人算算命,輪輪八字,碰到別人做紅白喜會唱唱歌,也能弄點錢,政府裡又不允許,捉到了要上臺鬥,一年到頭基本沒有什麼收入,生了三四胎只留下華龍一個。華龍做崽俚的時候,家裡比一貧如洗好不了多少。華龍八歲開始在隊裡影牛,十二三歲就做工分,還無師自通打鬥笠賣,屋裡養雞養豬,一年到頭就沒看見他歇的時候,到二十多歲拜了堂,後來又做新屋,家裡用的東西都置齊了,在村裡都算中等偏上的人家。有人就說:華龍真可吃得苦,一隻寒家,硬等其滂得起來得。
家,滂了起來,相當於「發」,肯定是不貶義。
再舉一個例子。
銀虎想跟人全夥開磚瓦窯,卻又拿不定主意,投進的是借來的錢,虧了就到鄱陽湖中間,上不了岸。燒窯很賺錢,但風險也大,一窯坯裝進去,幾萬斤柴燒完,出一窯青磚青瓦就賺大錢,如果磚嫩了黃了,只能給人當土磚做灑屋,就虧大了。思來想去思來想去,最後銀虎下了狠心,說:滂也好沉也好,幹!反正是只窮家。
滂不是貶義詞。滂桶才是貶義詞。滂桶,只在水裡浮著,裡面什麼都沒有,這是其一。滂桶滂久了,必須會翻掉,這是其二。說某個人好「滂」,是說他很「滂桶」。
浮,在都昌方言裡貶義的成份更足。張三託李四做件要緊事,王二說張三,嗯叫李四做事,怕是好浮。嗯只老幾,浮得兩腳不討土。
一個人生病時頭面部水腫也叫「浮」。
沉鄡陽,滂都昌。從「滂」字來理解,是否也表示世人漸漸不知道鄡陽,而都昌越來越興旺發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