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的主角是我爸爸和他的初中班主任。
爸爸出生在六十年代末,爺爺死得早,家裡很窮。那個年代,很多孩子都沒怎麼讀書,爸爸是初中文化,算是很不錯了。
小時候,經常聽爸爸提起董老師這個人,卻從未見過。我一度以為董老師既然是爸爸的老師,那肯定是很老,應該早就退休了。直到2009年,我上初中,爸爸帶我去拜訪董老師,我才慢慢知道了故事的全部。
1981年,爸爸14歲,上初一,而他的班主任董老師,19歲,第一次站上講臺。據說董老師是讀完了初中,自學的高中課程,考了中專學校,後來分配到了這個鄉村中學。
我問爸爸:「你們那時候一個班人很少嗎?」
「不少啊,一個班六十多人呢!」
「那董老師是怎麼認識你的?」
「因為你老爸成績好啊···哈哈···」
其實我不太能看出來老爸是成績很好的那種學生,倒是長輩們,都說爸爸讀書的時候很聰明。
爸爸說第一次和董老師講話,是他在早讀課上練字,董老師湊過去看,說了句:「你這字不行啊,需要練。」爸爸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又繼續寫。
大約過了兩三天罷,董老師悄悄塞給爸爸一本字帖,是很漂亮的行楷,我曾經在爸爸的行李箱裡翻到過,紙張已經舊得泛黃,只剩下半本,封面也不見了,彼時才知道原來那本殘破且被爸爸視為寶貝的字帖是有來歷的。
爸爸的字寫得確實很好看,我小學課本上名字都是他寫的,我的老師曾經還問我是誰的字,都說這實在不像一個只有初中文化能寫出來的。
自那之後兩個人的交集就多了起來,董老師在得知我家很窮,而且爺爺還抱病在身,爸爸常常交不起大米(因為中午在學校吃,大米需要學生自己從家帶來交給學校)後,中午他會向灶上多要一點米飯,偷偷地把爸爸喊到他的宿舍,和他一起吃。
學校正對面是一個很大的湖,天氣熱的時候,董老師會叫上爸爸一起去遊泳,遊過去再遊回來,爸爸說他的衣服溼了,怕回去挨爺爺的罵,董老師就陪他坐在太陽底下把衣服曬乾。
曾幾何時,他們也只是十幾歲的頑皮少年···
爸爸的很多技能都是董老師教的,比如騎自行車、打羽毛球。八十年代的教育資源相當匱乏,董老師不僅教數學,還帶英語,他教給爸爸的第一篇英文,爸爸至今還記得:「My name is Tom···」
我抬頭看看爸爸爬滿皺紋的臉,很難想像他孩子時候是個什麼模樣。
好景不長,1982年冬天,爺爺去世了,家裡窮得連一副棺材都買不起,就更別提上學了。爸爸一個多星期沒去學校,董老師問了和爸爸同村的一個學生,找到了我家,和爸爸聊了一晚上,勸爸爸回去上學,大意就是越窮越要上學,否則就沒有出路,並表示沒錢讀書,他可以給爸爸交學費。十五歲的爸爸想到家裡來年春天就沒人犁田了,生產隊的牛也沒人放,兩個弟弟還在上小學,愁了一夜,拒絕了董老師的好意。沒想到過了幾天,董老師又上門了,並且帶了另一個老師一起勸說爸爸,僵持到最後,董老師說:「實在不行,你看這樣,白天你在家幹活,晚上你來學校,我給你補課,我就住在宿舍,不回家了,明年我給你弄個名額,你去考中專,等畢業了可以當個老師,也穩定,就一年多,你堅持堅持。」
如果當時爸爸答應了,我家或許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吧?
唉,這苦難的生活!
爸爸還是輟學了···
沒讀書的爸爸在家犁田打壩,什麼活都做,農閒的時候就去看看董老師,董老師給爸爸配了一把他家的鑰匙,說爸爸只要上縣城裡去玩,就自己去他家做飯。後來董老師談戀愛了,和師母約會的時候,也會帶著爸爸,我曾經還打趣:「人家小兩口談戀愛,你跟著去,不羞嗎?」
「是董老師讓我去的,那時候我還是孩子,不懂事···」
再後來董老師的孩子出生了,爸爸也長大了,便出外謀生計,一年到頭都不怎麼回家。董老師從農村學校調到鎮上,最後考去了縣城最好的中學。
1992年爸爸結婚了,94年正月爸爸帶著媽媽和姐姐一起去看董老師,董老師對爸爸說:「我沒有女兒,讓你閨女認我做乾女兒吧!以後就來縣城上學,住我家。」
也就是那一次,爸爸意識到了他和董老師的差距,人家是老師,自己在工地上打工,畢竟年輕,瞬間心裡就湧起了強烈的自卑感。
打那時起,爸爸就再也沒去找過董老師,只是經常會提起,所以我對董老師的印象只停留在爸爸的口中。
時間說快也快,十五年後,2009年,我要上初中了。爸爸想把我送進縣上的初中,想來想去,只認識董老師,在萬般不情願下,多方打聽,要到了老師的號碼,電話接通的那一刻,爸爸還沒來得及告訴對方是誰,董老師就開口了:「這麼多年,你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打聽你?你怎麼就不來看看我?」
現在想起那番對話,都不禁讓人淚目···
也就是那一年,爸爸和董老師恢復了聯繫,我終於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人,比爸爸看起來年輕很多。那一天,他讓師母做了幾個菜,陪爸爸喝酒,他說:「你知不知道這麼多年,我一直拿你當兄弟,你好歹託人轉告一下我你的情況啊,這一別就是十五年···」
那副畫面,我至今感動,爸爸只是喝酒、沉默···
我上初中後,董老師也是經常給我開「小灶」,讓我去他家補課,我對數學所有的興趣都是因為他。只是每次爸爸讓我帶去的學費,都被董老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了···並且給爸爸打電話:「咱倆這關係,你讓丫頭帶錢來,就沒意思了。」爸爸也只有過年過節買點禮物送過去,後來,也都被董老師當成壓歲錢折現給我了。
2014年,我高二,爸爸不小心摔骨折了,縣醫院沒有認識的人,不僅預約不上手術,連個床位都沒有,爸爸只能坐在輸液大廳。晚上董老師去了醫院,給爸爸安排了床位,第二天就把手術做了,因為骨科主任是他的學生,隨後又給了爸爸一千塊錢:「你好好養傷,傷筋動骨一百天,兩個閨女學費不夠的話,我來掏,你千萬不要著急!」
我在敲下這些文字的時候,幾度哽咽。2015年,我去讀大學了,九月份接到家裡電話,爸爸告訴我董老師病了,可能是癌症,那一刻,我幾乎是呆住了,在心裡不停地祈禱,希望老師能夠平安!那年春節董老師打電話給爸爸,說要留在上海過年,我們都以為可能不是太嚴重。
2016年4月,爸爸特地從杭州趕到上海,病床上的老師已經瘦脫了相,時而迷糊時而清醒,前來看望他的學生,有的他已經辨別不出了。據師母說,爸爸去的那天是老師病重後精神最好的一天,和爸爸聊了很多。
2016年6月26日晚,我接到老師去世的訃告,第二天是期末考試,我回不去。一個人躺在床上哭了很久,我不知道爸爸是怎樣的心情,我和他都是董老師的學生。
後來,聽別的同學說,老師出殯的那天,去了很多學生,最遠的是從西藏趕回來的,從1981年他帶的第一屆到2015年帶的最後一屆,每一屆都有學生去,送葬的學生總共五百多人。
前幾天在家整理錢包時,裡面有十幾張連號的五十和一百塊錢,都是當年董老師給的壓歲錢,一直攢著沒捨得花,一晃老師都走了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