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暴躁的女人背後,都有無數煩心事等著她,每個焦慮的女人背後,都有一堆超負荷的工作候著她,一個人活成千軍萬馬」
——題記
上周,張桂梅校長用「滾出去」三個字將「全職太太」這個群體再次送上了熱搜。
一石激起千層浪。我們究竟應該如何看待全職太太?
一時間成為眾網友熱議的話題,贊同的有之,對此嗤之以鼻的也不在少數。
其實,早在上世紀60年代,著名學者白先勇先生在其小說《黑虹》中就對此有了深入的探討。
《黑虹》收錄在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中,在書中,白先勇深入地刻畫了主人公耿素堂作為一名全職太太在底層社會生活的壓力與無奈,從她的憤然出走到盲目踟躇,最後走上一條自我拋棄的命運之路的故事,深刻地揭示出了一個問題:
中年女人的覺醒或許是痛苦的,然而,最痛苦的或許不是覺醒本身,而是夢醒了之後仍然無路可走。因為,中年女人連崩潰,都僅能自己默默忍受!
臺北三月的傍晚,溼潤悶熱的天氣,讓人莫名地生出一種煩躁。
耿素堂在街上遊走,看著穿梭的車輛,刺眼的燈光,她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
「一定是天氣的關係!」
她抱怨著,漸漸地,市景與心境交織交錯在一層半明半暗的灰黃色中。而她的思緒也回到了幾個小時之前——
「這算什麼?只有幾塊苦瓜!」
吃晚飯時,她的丈夫「冷冷地責問道」,「筷子往桌上一拍」,「臉繃得像塊鼓皮」,耿素堂看見她的眼鏡朝她一閃一閃發著逼人的光。
而兒子大毛也在一旁說:「難吃死了」,將嘴裡的一塊苦瓜吐到桌上;二毛則說:「苦的,咽都咽不下去」,咧起一嘴七瘸八歪的小蛀牙嘀咕道。
抱怨喋喋不休地充斥她的耳膜。
沒人留意過鬥大房裡竟像扯國旗一樣,掛了整整一房間尿布、屎片,整個下午,耿素堂將自己泡在小毛奶餿、尿騷和屎臭中,這就是她的日常生活——
「她忽然奇怪起來,這五六年在那個小雞窩來到底是怎麼混過來的,那一房的尿騷屎臭,一年四季鉛筆上發著綠陰陰的溼黴……」
婚後,她和丈夫一直寄居在這所小如雞窩般的房間裡,每日的生活就是糊裡糊塗的,對她而言每日的生活就是圍繞著丈夫和三個兒子轉,可是她的餵養孩子的辛勞和對家務的操持並沒有受到丈夫和孩子應有的尊重相反,而是丈夫的頤指氣使和孩子的不斷抱怨——
對於丈夫,她的記憶甚至有些模糊,除了一張陌生而可惡的臉之外都是模糊一片,像一團不太真實的影子:
「反正他每天回來,餓了,要吃飯,熱了,要洗澡,衣服破了,要她補,鞋子髒了,要她擦,用得著她時,總是平平板板用著一個腔調指使她,好像很應該,很是理所當然的樣子。」
對於孩子,她的辛苦卻沒有任何的回應,永遠洗不完的尿布,永遠幹不完的家務,永遠骯髒的房間和永遠不懂得她辛苦的「搗亂」,仿佛一條永遠沒有盡頭的路,除了晦暗,絲毫看不見一點光明,有時她恨極了,抓起孩子痛打一頓,以此發洩怒氣,卻又在下一秒,後悔到心顫:
「要是他懂得聽我的話,我恨不得想哭給他聽:仔仔,媽媽不是想打你,媽媽實在是洗屎片洗得心寒了!」
可是,沒有人願意聽懂她的話,她的悲哀與無奈,於是她「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孤獨,孤獨的心裡發慌。」
家庭的日常瑣事、養育兒女的煩累和夫妻之間的冷漠,一個個、一件件像一座座大山紛至沓來,絲毫不給她喘息的餘地。
直到這時,耿素堂才發現,人到中年的女人,連崩潰都必須是悄無聲的。
因為,她是妻子,是母親,所以,她不能抱怨,不能崩潰,連哭都得捂上嘴巴!
可是,耿素堂不想這樣,她決定要反擊——
「十塊錢的菜錢要買山珍海味嗎?不吃算了,餓死你們活該!」
突然「血管要炸了似的,全身發脹」,耿素堂就那麼「突如其來」的崩潰了,她用力推開桌子大喝道,絲毫不顧及丈夫鐵青的、幾乎「冷得刮下霜來」的臉色,一摔門走了。
這是耿素堂的第一次反抗,也是她拼盡全力的覺醒。
在如死水般的婚姻和家庭壓制到極限後的抗拒,於是,她抱怨、不滿、爆發乃至逃離,可是,然後呢?
上世紀20年代,一部名為《玩偶之家》的話劇在中國上演。女主角娜拉毅然與舊式家庭決裂,出走離家,成為一時受人追捧的偶像。
但一貫言辭的冷峻的魯迅先生卻給當時還在興頭的新型女性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出走的娜拉怎麼辦?她們似乎只有兩條路:要麼墮落,要麼回來。因為她沒有錢!」
魯迅的話雖然聽起來有幾分刺耳,卻也真實地揭示了一個中年女人們不忍面對的現實:
對於那些不滿於婚姻和家庭現狀的中年女人而言,逃離只是女性成長的第一步。
而逃離之後,去向何方,走哪一條路,自己的人生規劃和目標又在何方才是成為獨立的、成熟的女性的關鍵一環。
而這一步,顯然比我們現象中難很多,特別是對於全職太太們而言,更是難上加難。
「日子過得糊裡糊塗的,難得記,難得想……長得無窮無盡,天天這樣,日日這樣,好像一世也過不完似的,可是仔細想想,空的、白的、什麼也有沒有……」
這些女人大多數時候因為婚姻和家庭放棄了自己的事業、學業乃至於自己的理想,很多時候她將原本的人生價值轉嫁到丈夫、家庭和孩子身上,長期圍繞著三尺鍋臺和方寸之地,一旦出走家庭,她們在短暫的自由之後,很快便陷入了茫然,耿素堂這樣形容——
「怎麼周身都有點不對勁了……」
這種不對勁,不僅僅是出走後的身心釋放,更多的是自我世界與外面世界的格格不入,是自我價值與社會生活的疏離感。
「耿素堂覺得迷惘起來,這晚好像還是她頭一次進到臺北市來似的,她走在這條路上,竟覺得陌生得很,一切都走了樣。」
所以,走在臺北市的街頭,滿目的霓虹燈光、酒吧、飯館的燈光,帶給耿素堂的感覺是陌生的,她想去融入,想去追尋,但是又覺得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團霧,她怎麼也抓不到,尋不得,隨之而來是更大的空虛和失落。
魯迅先生曾說過:「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
對於耿素堂為代表的一批中年全職太太們來說,這恰恰是她們既心酸又無奈的真實寫照。
她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和婚姻出現了問題,但是「覺醒」之後,哪怕是憤然逃離家庭,走向社會,她們的內心依然是迷茫的、彷徨的。
耿素堂沒有答案。
所以,她只能在臺北的夜晚徘徊流浪,靠心底的對初戀的回憶和對現實的背叛來彌補內心的空虛。
「她覺得迷惘得很,一股男人髮油的濃香,從她下巴底,從她領子裡,從她的胸口上,幽幽地發出來,刺得她很不舒服。」
從出走的那一刻開始,她似乎都在反叛,她到飯店喝白幹,來反抗丈夫曾經「一個會喝酒的女人一定不是好貨」,用酒精去麻醉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她在歌聲中尋找愛的溫存,用近乎離經叛道的方式去找尋一絲溫暖。
可是,酒再醉,終究會醒;情再熱,終究會走。烈酒的刺激,酒吧的荒誕以及旅社的墮落都不能給耿素堂指明未來的方向,沒能讓她找到自己的理想,找到可以依靠的港灣,反而將她帶入了更深層次的迷茫與虛無。
就像那縈繞在她身上的濃香,熾烈卻並不屬於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鏡中花、月中水,那不是耿素堂要的生活,可是她究竟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呢?
或許連她自己都並不清楚。
「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夢境的,因此只得走。」魯迅先生話也預示了耿素堂的結局。
對於一個中年女人而言,出走換來的自由已經讓回頭變得困難,她無法回到自己的家中,可是在外流浪與墮落更不是內心所願,現實的壓力與殘酷將自己對未來所有的想像化作泡影,當所有的掙扎都變得毫無意義,耿素堂的內心又一次崩潰了,於是,她以死亡作為自己的最後一次反叛,向家庭、向社會,也向自己。
耿素堂的故事講完了,一個被生活逼迫的一次次崩潰的中年女人,最終決定以死亡作為抗爭,可是她的死亡真的有意義嗎?
白先勇並沒有給我們答案。
一個女人死去了,可是在生命的消失的最後時刻,她想的是「小毛的奶還沒有餵過」、「丈夫的臉不知道板成什麼樣子了」、「床底下那桶尿片不知道臭成什麼樣子了」,這些念頭無一不再表明,家庭對女人的束縛和異化,即使臨近死亡仍然無法擺脫!
這是一種可悲的人生,但也足夠令我們感到驚醒。
對於一個中年女人來說,想要獨立,想要成長,想要擺脫男人和家庭的控制與束縛,僅僅有意識的覺醒和逃離的行為是遠遠不夠的。正如魯迅所說:
「她除了覺醒的心以外,還帶了什麼去?……她還需更富有,提包裡有準備,直白地說,就是要有錢。」
女人可以做賢妻良母,但是請不要放棄工作的能力和賺錢的本領,女人可以為家庭犧牲,但是請別將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別人身上,不要從他人的身上找尋存在感,要有愛的孤勇,也要有走的能力,這或許才是支撐一個中年女人走過絕望、熬過崩潰的關鍵所在。
最後,我將華坪女子中學每周必宣誓的一段誓詞分享給大家,也作為本文的結尾:
「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於群峰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我生來就是人傑而非草芥,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
願每一個處於崩潰邊緣的中年女人的悲傷,都有人看得見,而不是僅自己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