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風短篇小說:深宮妖后

2020-11-19 紅竹守歲


深宮妖后

作者/李望水

  我一直以為在帝君江胤言的心中,我不過是個替身,可我沒有想到的是,他死後卻把整片江山交給我打理。侍衛阿安總說我不懂江胤言的心,可又有誰懂得我這顆深宮帝後的心呢?

【一】

  江國三年,帝君江胤言歿,鵝毛大雪足足下了三天,似是在哀悼天子歸西。

  我有孕在身,手託著肚子,和一眾愁雲慘澹的妃子跪在大殿上。江國的先例是如果皇帝死了,妃子們是要一起陪葬的。但是,由於帝君生前太過清心寡欲,除了我肚子裡未出世的孩子,他並未再留下其他子嗣,所以,怎麼處置我成了朝中大臣們爭論的焦點。

  文官苦口婆心地說祖上傳下來的規矩不能僅為一人就輕易打破;武官罵罵咧咧地嚷嚷皇帝死了如果連皇子都沒了那還傳承個屁的規矩。

  我跪得腿都軟了,乾脆癱坐在地上。一向看我不順眼的暄妃恨恨地瞪著我,像是要在我的肚子上剜個大口子才能解恨。不過這也不能怪她,江胤言還活著的時候三天兩頭往我的寢宮跑,雖說後位一直懸而未決,但整個皇宮裡的人都知道,我秦雪晚是帝君的心頭寶,寵絕六宮。

  哪怕江胤言死的時候,也都是我陪在他的身邊。江胤言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之上,英俊的面容憔悴又狼狽,他卻拉著我的手,擠出一抹笑容。

  「朕走了,不能再保你和皇兒平安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別讓朕擔心。」

  我還來不及回答他,江胤言就咽了氣。

  文武官正吵得不可開交,就聽見外面太監來報,說籬王帶著帝君的最後一道聖旨進宮,要宣讀皇帝的遺旨。

  我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看江離風塵僕僕地走進來。他絳色的大氅上落滿了雪花,劍眉星目,眼底的鴻鵠之志在這時才展露鋒芒。

  江離是皇帝的弟弟,卻因母妃的身份低微,年紀小小被賜了個籬王的名號,就安置在宮外生活。實在是不難聽出太后為他取名為籬王的意思,籬笆裡面做王爺,出了那個小圈子,他就什麼也不是了。

  他目不斜視地走到龍椅下,抖開聖旨宣讀:「封雪妃秦雪晚為帝後,暫監國事直待腹中帝君出世。欽此。」

  寥寥幾句話說完,大殿上炸開了鍋。我因為早就知道這結局,所以平靜得很。

  暄妃慘叫一聲,瘋了似的朝我撲過來。我趕忙往後躲,正躲在江離的身後。他抖開大氅,攔在我的面前,替我擋去了所有的紛爭。

  他眉毛一挑,眼底流露出殺氣:「大膽董暄,竟敢對帝後不敬!」

  暄妃被人摁在原地,表情猙獰:「秦雪晚,你憑什麼做帝後!你不過是帝君眼前的一個替身罷了!他不愛你,他愛的從來就不是你!」

  江離面色一寒,喝道:「放肆!來人啊,掌嘴!」

  暄妃被人架著,侍衛左右開弓掌摑得她又哭又叫,尖利而又刺耳的聲音徐徐在我耳邊迴蕩。

  其實我很想告訴暄妃,這些我全部都知道。江離曾經告訴過我,我長得和江胤言的一個影衛很像,他愛她在心裡,卻直到她死都無法給她一個名分。江離是看準了他的愧疚之心,才將我送進宮,做了他的寵妃。

  許是見我大權在握安然無恙,一貫服侍我的阿安擠開宮人朝我跑來。他悄悄在我耳邊說道:「娘娘,這畫面太殘暴了,屬下還是送您回鳳棲宮吧。」

  我恍恍惚惚看了他一眼,阿安生得唇紅齒白,笑起來時還有點魅惑勾人。

【二】

  鳳棲宮是江胤言生前斥巨資為我蓋的宮殿,亭臺流水,曲徑小道,一應俱全。我以帝後的身份重回鳳棲宮,享受的待遇全然和之前不同。

  至少現在在這個皇宮裡,我說一,沒人敢說二。

  我當上帝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赦免了那些妃子貴人,免去她們的活埋之苦。她們無一不對我感恩戴德,哪怕以前有過一點什麼嫌隙,也不敢再在我面前提起了。

  入了夜,雪還在下個不休。我裹了兩張皮裘,卻還是抖個不停,便吩咐阿安幫我生火取暖。

  阿安檯面上是服侍我的太監,實際上是江胤言撥給我的身手不凡的影衛。如今不知道是不是翅膀長硬了,居然一邊生火一邊數落起我來。

  「娘娘也是的,怕冷就早點歇著去嘛,非得幹坐在這裡吹北風。」

  「大膽!」我本來想呵斥他,卻因為灌進嘴裡的冷風而哆嗦起來,聲勢大減。

  「不想睡就算了,還非得屏退左右,留我一個人在這裡照看。我一個人兩隻手,怎麼忙得過來。」

  他居然敢嫌棄我。我怒了:「不愛幹就滾回老家種地去!」

  阿安抬頭看了我一眼,我還是第一次這樣兇他,心虛地向後縮了縮。他將火鉗子往爐裡一扔,昂首闊步甩手走人。

  偌大的寢宮裡如今只剩我一個人,寂寞空虛夾雜著冷。以前江胤言還在的時候,雖然每天晚上都會來鳳棲宮讓我煩不勝煩,但現在想想,他在時,再冷的冬天都不像現在這般刺骨。

  連江離都不來看我了,我知道他是擔心有人懷疑我們之間的關係。更何況現在社稷不穩,他忙著拉攏大臣,樹立威信,自然更是沒有時間。我是從小伴江離長大的影衛,我知道他心在朝野,不甘心只做個籬笆裡的王爺,無論他想要什麼我都會幫他得到。

  阿安居然又推門進來了。我愕然地看著他,他神色如常地遞過湯盅給我,鯽魚的淡腥味被老薑掩蓋,蘿蔔被燉得晶瑩剔透,散發著清香。奶白色的湯汁泛著微微的紅色,阿安解釋道:「我讓膳房放了枸杞。」

  我瞧見他的腕上有一道傷口,便問他怎麼了。阿安雲淡風輕地表示是剛才不小心打碎了個碗劃傷的。

  他的既往不咎讓我著實有點感動,這證明江胤言的眼光不錯,即使他駕鶴西去,他悉心安排的侍衛也還是貼身保護著我。我小口小口地喝著湯。許是那熱氣騰騰的湯暖了胃,竟真讓我覺得沒那麼冷了。

  阿安推開窗戶,正看見庭院裡覆著的皚皚白雪。他跳上窗臺,斜斜地坐在上面。

  我喝完湯,打著飽嗝,撐著下巴看他。以前的阿安並不多話,多數時候都是扮成小太監的樣子人前人後地服侍我。現在他的主子死了,他不用再對我盡忠,也許有一天他真的會離開我。

  「阿安,你可有中意的女子?不如讓本宮做主,為你牽一段姻緣,也好過你一個人孤孤單單。」

  阿安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娘娘有時間體恤屬下,倒不如學著專心治理國事。娘娘希望待小皇子出世之後,看見的是怎樣的江國?做一統天下的帝君,還是寄人籬下的傀儡皇帝?」

  我心中一顫,阿安一向伴我左右,不知我和江離之間的事情,他知道多少。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指出我埋在心底的不安。起初我和江離的計劃只是由我禍亂朝政,沒有人會對無知婦孺治理下的國家抱有信心,我越是蠢,就越是可以順理成章地將皇位禪讓給江離。

  可我肚子裡的孩子卻是個意外。我太了解江離了,他的確不會難為我,卻未必會真的放過我的孩兒。

  見我不說話,阿安又道:「帝君的遺願,就是娘娘和小皇子能平安。如果娘娘希望,屬下可以送娘娘和小皇子去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一怔,無論江胤言在大臣們的心中是多麼喜怒無常都好,在我面前時,他卻像個小孩子似的。江胤言最愛做的,就是半夜三更命膳房的人為他烹製夜宵,然後拉著我一起吃。我不吃,他還不高興。

  我在江胤言身邊待的時間,和伴江離長大的那段時光相比根本不足掛齒。可我和他的卻有了肌膚之親,這兩年來,他日夜呵護疼愛著我。我本以為他死了對我來說是大功告成,可等到他真正離開我的那一天,我才覺得自己的心跟著被剜去了一大塊。

  「阿安,江胤言是不是有一個影衛,長得很像我?」

  本來還在打著呵欠的阿安,聽了我的問話,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你問這個幹嗎?」

  「她是怎麼死的?」

  「很多年前帝君微服出宮,只有卿雪伴他左右。路上遇了埋伏,卿雪為救帝君,奮戰而死。」他頓了頓,似笑非笑地說道,「娘娘,雖然你們兩個長得是挺像,但看你弱不禁風的樣子,哪能和以一敵十的卿雪比啊?」

  是啊,在江胤言心裡,我怎麼能和卿雪比。他待我再好,也是因為他愛的人是她。這兩年來,他待我倒是好得沒話說,可我卻騙取了他的信任,騙走了他的命。

【三】

  也許是我太過內疚,我又發起了夢,夢見我們大婚那天。

  江胤言立過誓,縱使後宮佳麗三千,他也絕不立後。我知道這是他在向太后宣洩不滿,畢竟若不是太后當年的阻撓,卿雪早就是江國的皇后了。

  可他卻用了迎娶皇后的禮節來迎娶我。

  那年冬天,我從十六人抬的大輦上走下來,火紅的嫁衣像滴在雪地裡的一滴妖冶的血。宮門大開,江胤言竟踩著被掃得平整的雪,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帝君親自迎駕,隨行的人早就惶恐不安地跪了一地。我怔怔地看著他,直到他朝我伸出手,我才敢把手放進他的手掌心裡。

  他穿著明黃色的龍袍,纏繞在發間的絲帶卻是大紅色的。他走在我前面為我引路,背影高大挺拔,似用一雙肩挑起了整個天下。我踩著他剛剛來時的腳印,長曳至地的裙袂親吻著落雪。

  江胤言回過頭,看著我微微一笑,神色間滿是得意。

  「朕昨晚就命人將這片雪掃平,不許任何人從上面走過,留下腳印。雪晚,朕要你知道,你在朕的心裡就像這片無暇的雪一樣,只有朕一個人能走在你的面前,只有朕一個人能住在你的心裡。」

  那時寒風吹在我的臉上,我竟也忘記了寒冷。只是跟著他走在茫茫無涯的雪裡,仿佛這整個皇宮,只有我和他兩個人。

  這個夢太過真實,導致我在夢裡抱著江胤言哇哇大哭。我痛哭流涕地說江胤言我對不起你,我不該從嫁給你的那一晚開始就哄你服下慢性毒藥。是我害死了你,將來到了陰曹地府,我也沒有顏面再見你。

  夢裡江胤言回抱著我,低聲說著沒關係,你的破毒藥和朕從小到大誤食過的那些相比根本是小巫見大巫。

  我睜開哭得矇矓的睡眼,赫然發現我正手腳並用地扒在阿安的身上。我一驚,將他往外一推,方才還很享受的阿安一屁股坐在地上,憤怒地吼道:「娘娘有你這樣念完了經就不要和尚的嗎?睡著了抱著屬下喊心肝寶貝,醒了就把屬下一腳踢開?!」

  我窘,磕磕絆絆地喝道:「閉……閉嘴!大……大膽!」

  阿安從地上爬起來,悻悻地拍著衣服上的灰塵:「明明是娘娘大膽。屬下只是聽見娘娘的哭聲想看看娘娘怎麼了,娘娘卻餓虎撲食一樣撲上來,讓屬下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

  「我……我……」我扯過被子蓋住臊得通紅的臉,縮在被子裡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怎麼能這樣呢?先是和江離餘情未了,又是對江胤言念念不忘,現在居然飢不擇食連阿安都撲倒了?

  「娘娘?娘娘?這樣悶著對小皇子不好的。」阿安在外面叫我,我不理他,他居然用手指一下一下地戳著被子裡的我。他的手指頭不偏不倚地正戳中我的腰眼,我又酸又癢,痛呼了一聲。

  阿安猛地把被子掀開,我驚恐地瞪著他。他原本擔憂的表情慢慢凝固在臉上,視線順著我的臉一直滑到了脖子以下。我低下頭,中衣歪歪斜斜地掛在身上,內裡春光若隱若現。

  「出去!給本宮滾回老家種地去!」我又氣又急,抓過床上的枕頭向他扔去。

  阿安抱著頭往外跑,口裡胡亂嚷著娘娘饒命。他逃走後還不忘為我關上門,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藉以平復躁動的心。肚子裡的皇兒大約是感受到了我慌亂的心跳,也跟著動了起來。

  我的手撫上肚子,嘆了口氣:「兒子,你放心,你娘不會勾三搭四的。你娘的心裡,只有你爹一個人。」

  話剛說完,連我自己也愣住了。我總以為在我心裡最重要的人是江離,可沒想到在毫無防備的時候竟會這樣自然地流露出對江胤言的愛。

  可是,一切已經太晚了。江胤言已經死了,我沒有機會告訴他,也再沒有機會彌補我對他的虧欠。甚至,連他的江國,我都要拱手送人。

  我緊緊地握住拳頭,我已經對不起江胤言太多,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照看好我們的孩子,守好他的江山。

  阿安的敲門聲打斷了我的雄心壯志,門被他拉開一條縫,他探了個腦袋進來。

  「三更天了,娘娘,吃紅豆粥嗎?」

  見了阿安,我的心又猶如井裡的水桶一般七上八下的,只得含糊地應了一聲,阿安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捧著粥歡天喜地地進來了。

  紅豆粥又香又甜,半碗下肚,皇兒和我不安的心都跟著平靜下來。阿安幫我收拾空碗時,我瞄見他手腕上還纏著紗布。

  「你的傷還沒有好?」

  阿安衝我笑笑:「不礙事的。」

  我哽了哽,猶豫再三,把我的決定說給他聽。畢竟現在我身邊,我能倚仗信任的,只有阿安一個人了。

  阿安聽了我的決心,淡淡地笑道:「無論娘娘做什麼選擇,屬下都會護娘娘周全。」

【四】

  要打理江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被封為帝後之後,連早朝都懶得去,私下都將國事交由江離處理。如今我重掌龍印坐在大殿上,江離的臉色比我想像中要難看多了。

  可江離還是得按照朝臣禮數向我進諫:「啟稟帝後,我朝和武國因邊境界限問題已經交火數日,臣以為,不如派遣使者主動向武國求和,以示我朝泱泱大國的風範。」

  我冷笑不語,江離當然主和,是因為私下武國國軍曾多次遊說他,他若是新君上位,除了在本國的根基之外,還需要別國勢力的支持。

  「不知籬王可有聽說過一句話?」我一字一頓地說道,「犯我國土者,雖遠必誅。」我不能給江離與鄰國通敵的機會。

  下了朝,我匆匆回宮。前腳還沒站穩,江離後腳就到了。

  這倒是這些時日以來他第一次來找我,我不知是該嘲諷還是該嘆息。我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站在他的對立面,然而,也許從一開始他就高估了我對他的忠誠,而我,也低估了我對江胤言的感情。

  阿安將江離攔在門口,怎麼都不肯讓他見我。我偷偷拉開窗戶的一角,看見江離正壓抑著怒氣和阿安說話。阿安嬉皮笑臉的,眉宇間卻滿是對他的不屑。

  江離終於忍耐不住,抽出腰帶一抖,化成一柄軟劍,貼上了阿安的脖子。

  阿安毫不畏懼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帶著兵器來上朝,籬王眼中還有沒有帝君和帝後?」

  「江離!住手!」阿安是不怕,可我怕。我太了解江離的心狠手辣了,我怕他會真的傷害阿安。

  「阿安,讓他進來。」

  阿安見我出了面,也只好一臉無奈地放他進來見我。末了還對我翻了個白眼,對我無視他的好意而表示強烈的不滿。

  我笑笑,心中暖暖的。

  江離關好門,便朝我伸出手,我趕忙往後退了退。江離皺起了眉頭,責備道:「阿雪,你明知道我是不會答應和武國開戰的。我要順利登上皇位,一定要有武國帝君的支持。」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我頓了頓,「也不是江胤言的。」

  江離嘲諷地笑道:「你現在來和我提江胤言?他已經死了。」

  「那又如何?我還在,我們的皇兒還在。」

  江離的表情在怔愣之後變得猙獰起來:「秦雪晚,你跟著江胤言才兩年!兩年就讓你背叛了我們的十三年嗎?!」

  我望著眼前憤怒到幾近癲狂的男人,是啊,從我五歲時就跟著他,到十八歲時,可不是十三年嗎?小時候,江離還不是這樣,他對每一個人都溫柔可親,他的心底還沒有藏那麼多秘密,他就像是全天下最平凡普通的一個書生,與世無爭,那時我覺得我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我卻無法忘記我是怎麼在後宮的鈎心鬥角中活下來的。是江離親手把我送進宮中,而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從來都不在我身邊。

  如今,我看他卻像看一個陌生人。兩年的時光的確很短,可對於日日夜夜被江胤言呵護關愛的我來說,卻是很長。

  我後退了兩步,對著江離跪了下去。

  「主上,是秦雪晚忘恩負義,背叛了您。從雪晚嫁入宮中那一刻開始,我這一輩子都將會是江胤言的妻子。我欠他的,日後到了黃泉底下自然會還給他。而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不會讓任何人動他的江山一分一毫。」

  江離看著我,眼睛紅得快要滴出血來。

  「好……好……」他冷笑數聲,再看我時,眼裡已經連一點溫度都沒有了。「從此以後,你我各憑本事,鹿死誰手,就各安天命吧。」

  他摔門離去,我卻還跪在地上,遲遲站不起來。

  阿安從門外衝進來,一把扶起搖搖晃晃的我。

  「你有病啊!」他不分尊卑地罵道,「他又不是帝君,你跪他?!」

  我連訓斥他的力氣都沒有了,大滴大滴的眼淚從眼眶裡爭相湧出來,我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為江離哭了,這次之後,我和他真的就恩斷義絕了。

  阿安慌了,手忙腳亂地捏著袖子為我擦眼淚。

  「娘娘,屬下一時情急說重了話,您別和我一般見識啊。」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摟住阿安的脖子,號啕大哭起來。

  「阿安……阿安……」

  「我在我在。」

  「是我,是我害死你的主子,是我害死江胤言的,你殺了我吧,這樣我就可以見到他,和他說對不起了。」

  「……」

  我把一切真相都哭訴了出來,良久,才聽見阿安在我耳邊嘆息了一聲。他輕輕地擁住我,寬大溫厚的掌心一下一下地撫著我的背。

  「帝君說,只有你不好好活下去,他才會怪你。其他的事情,不論你做錯什麼,他都會原諒的。」

【五】

  在我的堅持下,江國正式與武國宣戰。不但如此,我還命江離掛帥出徵,我要讓他親手撕破與武國之間的這層關係。

  「若籬王不能大敗敵軍,擊鼓凱旋,那也就不用回來了。」他恨恨地望著我,我冷冷地說道。

  下了朝,我的頭疼得嗡嗡作響。方才朝中大臣爭相斥責我的獨斷專行,我這才知道原來朝野之上已有這麼多人被江離收買了。不過說來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江胤言一死,那些大臣自然要找一個穩固的靠山,難道真的唯我這個婦人之命是從嗎?

  回鳳棲宮的路很長,我昏昏沉沉的,遠遠地,卻見阿安朝我跑過來。

  他穿著那件墨藍色的宮服在雪中奔跑,就像點綴在白瓷上的青花一樣。我看著他,忽然想起大婚那日朝我款款走來的江胤言。

  阿安跑到我面前,從兜裡掏出一個暖爐塞進我的手裡。

  「屬下來晚了,讓娘娘受涼了。」

  我心中一甜,輕輕搖了搖頭。暖爐裡點著木蘭花的薰香,那是江胤言最愛的,我跟著他,也熟悉了這種味道。

  阿安走到我旁邊,扶起我的手。有他在側,我這才覺得頭沒那麼疼了。

  「剛才在大殿之上,是不是又有人惹娘娘生氣了?」

  「是又怎麼樣?」我故作驚奇地問,「你還去殺了他不成?」

  阿安竟真的點了點頭:「嗯,惹娘娘生氣的人,屬下就去殺了他。」

  我一怔,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阿安全心全意為我,日復一日地保護著我,如果再這麼下去,我真的會沉淪在他的溫柔守護之中。我摸著肚子,心中無比酸澀。這些時日我已經能感覺到皇兒的心跳,江胤言留給我的血脈時時刻刻提醒著我,我已經背叛了他一次,不能再背叛第二次。

  阿安扶著我回到鳳棲宮,宮殿裡安安靜靜的,一點生氣也沒有。我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阿安已經把我護在身後,警惕地望著四周。

  果然,幾道劍氣朝我襲來。空中騰空而現幾個蒙面人,執劍朝我刺來。阿安早就有所防備,從腰間拔出長劍,迎面與他們拆招。

  刀光劍影之間,我隱約聽見那些蒙面刺客嘴裡念叨著經文,這讓我頭疼欲裂。阿安瞧出我的異樣,許是著急,劍氣大亂。其中一個刺客就趁著他疏忽的空當,掠至我身邊,用那把花紋煩瑣的劍,朝我的眉心刺來。

  阿安挺身一擋,劍氣劃破了他的臉頰,也劃破了我的手臂。

  蝕骨透心的疼痛讓我眼前一黑,跟著暈了過去。在失去意識之前,我似乎看見從我的手臂中汩汩流出的血液,竟是詭異的透明紅色。

  阿安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如在眼前。

  「雪晚!」

  一定是我疼得太厲害快暈了,才會覺得他叫我名字的聲音,像極了江胤言。

  我也不知到底昏迷了多久,再醒來時已在宮中的床上。而更令我驚訝的是,阿安正坐在我的床邊,餵我喝他手腕上的血。

  「你在做什麼?!」

  我嚇得連忙把他推開,阿安的臉色蒼白,右臉上還多了一道醜陋的傷口,見我醒了才微微一笑。他為還在淌血的傷口一層一層地纏著紗布,我這才注意到,他腕上的傷處一直就沒有好過。

  「太醫說娘娘因為失血過多急需輸血,屬下等不急他們那些磨磨嘰嘰的輸血方法,就直接餵娘娘喝了。」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我變成嗜血的妖物了。我抱著被子坐起來,渾身仍在瑟瑟發抖。想到那些蒙面刺客的來意,我心下寒涼,普天之下想要我死的人有許多,但敢在江離出徵這個節骨眼上來行刺的,恐怕就只有江離一人。

  可是想到他們方才念經的陣仗和古怪的長劍,我又迷惑起來。

  阿安忽然伸手將我抱住。我震驚得忘了反抗,鼻間滿是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

  我幾乎要溺死在他這句話的溫柔裡,想要抱著他為劫後餘生的喜悅哭一場。肚裡的皇兒許是被擠得不舒服了,動了起來。我一下子找回了意識,掙開了阿安的懷抱。

  「阿安,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保護了。」

  我心痛欲裂,可是我知道,如果不把他趕走,我一定會控制不住自己對他的依賴的。

  阿安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猛地拉起我的手。

  「我帶你走,什麼狗屁的江國,我們都不管了。以後就由我來照顧你和小皇子,我們去過閒雲野鶴的生活,好不好?」

  當然好。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置身於權力的旋渦中心,我也想像世間的平凡女子一樣過著相夫教子的生活。可惜,我的夫君不是阿安。

  「阿安……」我深吸一口氣,鄭重地說道,「我對江離說過的話,如今對你也一樣這麼說。我秦雪晚這一生只會有一個夫君,那就是江胤言。你對我已經仁至義盡了,現在我還你自由,從此天高海闊,你不用再為皇家賣命。」

  阿安叫道:「我就不信,你沒有一點點喜歡我!」

  「喜歡又如何?」我淡淡地笑道,「那終究不是愛,因為我愛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阿安怔怔地望了我好一會兒,忽然扯出一個笑容,這讓他臉上的傷口猙獰地裂開來。他站起身,向後退了幾步。

  「那好,娘娘,我走了,你可不要後悔。」

  我垂下頭,不再看他。等我再抬起頭時,阿安已經走了個無影無蹤。我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當成是對他最後的送別。

【六】

  阿安走後杳無音訊,一別便是五個月的時間。前線戰事依舊紛擾,江離被我困在邊境,也不得班師回朝。就在我專心算好臨盆的日子準備迎接我和江胤言的孩子來到時,前線忽然傳來急報,說將士士氣低迷,希望我能以帝後之名御駕親徵,鼓舞士氣。

  沒有阿安在身邊,我不知道該找誰商量,可我知道我不可能一世都依賴他。現在只身前往邊關,無疑是狼入虎口,可若是我不去,不但會讓武國瞧了我江國的笑話,更會讓江離有機可乘。

  我命宮人收拾好行裝,又欽點了幾個江胤言的心腹侍衛,這才啟程。這時已是酷暑,我們走了半月有餘才到邊關。

  遠遠地,我便看見江離騎著馬站在原地等我,五個月沒見,他飽經戰火,滄桑了不少。我看著他,只唏噓當年那個清俊書生不復存在,卻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這一路舟車勞頓還沒來得及休息一下,江離就引著我走上他早就設好的高臺,請早已等候多時的將士們飲酒,鼓舞士氣。晌午時分,明晃晃的日頭正當空照耀,我被曬得頭暈目眩,卻強撐著宴請三軍,覺得肚子裡的皇兒正在躁動不安。

  果然,等我下來之後,羊水便破了。

  江離像是早有準備一般,命人帶我去帳篷內生產。我的侍衛都被他隔在帳外,唯有太醫被準許放了進來。

  生孩子的過程實在是痛苦又艱辛,我疼得死去活來,大汗淋漓,恨不得把江胤言從地底下挖出來抽筋扒皮。太醫一直為我鼓勁,說:「娘娘加油,已經看到小皇子的頭了。」

  「江胤言,你這個渾蛋!」

  隨著我用盡全力的一聲暴喝,嬰兒的啼哭聲在帳篷內徹響。太醫歡天喜地地抱著皇兒來到我面前:「恭喜娘娘,小皇子平安降世了。」

  我瞧見皇兒粉粉嫩嫩的一張小臉,初為人母的喜悅和江胤言不在身邊的傷懷情緒夾雜在一起,潸然淚下。

  可還沒來得及高興一會兒,江離就掀開帳篷的門帘走了進來。他看著滿地的狼藉和在我懷中的皇兒,臉色如烏雲密布一般黑了下來。

  他沉聲將太醫趕走,我抱著皇兒與他對峙。

  「你騙我!江胤言根本就沒有死!」

  我完全不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指責是因為什麼。江離指著地上暗紅色的血癲狂地叫道:「你是我用卿雪離世前最後一絲魂魄造出來的精魅,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為你塑出人形。精魅生下的孩子必定是個妖物。如果不是有真龍之血為藥引,助你腹中胎兒化為人形,你根本不可能生得下孩子!你的血也不可能變成紅色!」

  我用了很長時間才能消化他所說的話。我只是個精魅?難怪那日刺客行刺時念誦咒語我會心如刀絞,難怪那時我的血色會是透明的紅色。

  江離會讓我千裡迢迢趕赴邊關,並讓我登高曬太陽引我動胎氣,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我生下的孩子會是怪物。這樣,他就可以揭開我精魅的身份,三軍失心,再順理成章地殺了我當上江國的帝君。

  可是他剛剛說,若不是有真龍之血為藥引,我根本無法生下皇兒。江胤言明明已經死了,又是哪裡來的真龍之血令我撐到把皇兒生下來的?難道真如江離所說,江胤言根本沒有死?他不但沒死,還像阿安說的那樣,想方設法地保我和皇兒平安?

  阿安!我猛地想起他餵我喝他的血和腕上怎麼也好不了的傷,難道,難道他就是……

  江離傾到我的身前,一把揪起了我,神色狠戾地說道:「快說!江胤言到底在哪裡?!」

  見我閉口不答,江離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抵上了我的頸間。

  「既然你不說,那我就親自動手了。」

  帳外忽然飛來一支袖箭,直直地刺進江離的掌心裡。忽然從帳外闖入的阿安將他掀翻在地,然後抬起頭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的臉上沒有傷口,我的驚喜也隨著他疏離的態度戛然而止。

  「你……你不是阿安。」

  「他當然是阿安。」帳外又傳來一個聲音,讓我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痴痴地看著從帳外走進來的死而復生的江胤言,他的眼睛向上挑起,氣定神閒的模樣好似書寫著亂世裡的芳華。

  江胤言朝我眨了眨眼睛,那張以前總是會抱著我無賴撒嬌的臉上多了一道疤痕。他語氣裡的挪揄讓我萬分熟悉:「先前是屬下冒充阿安的樣子騙了娘娘,現在又救駕來遲,還望娘娘恕罪。」

  我張了張嘴,想說我哪裡敢恕他的罪。

【七】

  被壓制在地的江離沉沉地笑了起來,癲狂地叫道:「江胤言,卿雪本就是我的影衛。若不是十三歲那年你把她從我身邊搶走,卿雪根本就不會死!被封籬王,我不在乎,只要卿雪能在我身邊,我此生足矣。我恨我為什麼只是個小小的王爺,連自己最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既然你害死了她,那我就要同你爭這天下!」

  江胤言低嘆一聲,看著江離說道:「皇弟,朕從來沒有禁錮過卿雪的自由,如果她想走,她可以隨時回到你的身邊。卿雪死了,朕和你一樣傷心。可你有沒有想過,卿雪是心甘情願為朕而死的。她愛的人是朕,不是你。」

  「不可能!卿雪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怎麼會敵不過和你在一起的那五年!」

  江胤言笑了:「你看雪晚,你為她重塑人形,還除掉她腦海中曾伴我五年的記憶,可她還不是甘願為朕與你反目。」

  「秦雪晚只是一個精魅,她根本不是卿雪!」

  江胤言閉了閉眼睛,正色道:「朕知道。卿雪是朕親手入殮的,所以當朕第一次遇上雪晚時,就派阿安去打探過她的底細。朕知道雪晚一直感念著你的恩情,才服下假死藥,讓雪晚自己做選擇。」

  我怔忡,江胤言為了讓我選擇,不惜拿自己的性命犯險。如果我到最後都是選擇幫江離,那他會不會從此就隱姓埋名,將整個江國的江山都拱手讓他?

  為了我,值得嗎?

  江胤言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抬手挑起我額前的發,動作輕柔地為我別在耳後。

  「皇弟,朕應該感謝你。卿雪的死,一直是朕的遺憾。若不是你創造了雪晚,朕又如何還有機會繼續愛她?」

  江離愕然地看著他,整個人就像被擊垮了一樣,喃喃地問道。

  「你明知道她只是個精魅,卻還是願意愛她?」

  江胤言頓了頓,看向江離正色說道:「如果你想要這江山,朕可以給你,但是,雪晚不行。」

  江離失魂落魄,怕是真的死心了。

  江胤言命阿安率影衛去暗中剷除江離的黨羽,偌大的帳篷在經歷了一場風雲變幻後,終於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

  江胤言抱起尚在襁褓中的皇兒,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滿意地笑道:「長得這般帥氣,的確像朕。不枉朕狠下心腸離開你阿娘五個月的時間去部署兵力。」

  我瞥了一眼他懷中明明剛從肚子裡出來眼睛鼻子還擠在一塊的皇兒,想了想還是伸手抱了回來。

  精魅的兒子,縱使有了人形,卻始終不能算是人。

  江胤言看了我一眼,不滿道:「怎麼,你還生朕的氣?」

  「我不敢。是我騙你在先。」

  「你騙了朕,朕也騙了你,就當是扯平了。」

  我知道他是在說易容成阿安又詐死這件事,但這和我的過錯又怎能相提並論呢?曾經,我還有想過也許我和卿雪是一胞同生的姐妹,一個陪著江胤言,一個陪著江離。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我只是有著卿雪的樣貌和精魄的精魅而已,我根本沒有資格要求江胤言的愛,也無法請求他的原諒。

  江胤言見我不說話,又說道:「其實江離說得沒錯,是朕害死了卿雪。若不是當年母后一直忌憚她是籬王府出來的人,不肯讓朕給她一個名分,朕就不會帶著她私奔,遇上叛軍的埋伏,害她丟了性命。」

  我閉了閉眼睛,那段屬於卿雪和江胤言的記憶,早就被江離清除了。可是,我仿佛真的能看見那天的刀光劍影,我倒在他的懷裡,他哭得泣不成聲。

  「我沒有怪過你。」我說完覺得不對,訥訥道,「我是說,卿雪,卿雪一定沒有怪過你。」

  江胤言白了我一眼,顯然是看不慣我現在這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你還不明白嗎?江離愛的是死去的卿雪,而朕愛的是活在眼前的秦雪晚。對於朕來說,你就是朕的卿雪。朕早就知道你是精魅,所以才每夜三更逼你吃下混了朕的血的夜宵。不然你的血色怎麼會漸漸和常人無異,你又怎麼會懷上朕的孩子?」

  「可是……可是從嫁給你的那一天起,我就騙你喝下毒藥,我甚至還幫著江離謀朝篡位。」

  江胤言沒好氣地罵道:「你那次做夢,抱著朕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時候,朕不是就說原諒你了嗎?!」

  我叫道:「那怎麼能一樣,那時候你還是阿安呢。」

  江胤言哼了一聲:「是啊,如果朕真的怪你,又怎麼會易容成阿安的樣子,留在你身邊保護你呢?」

  此刻,他眼底的溫柔,是只為我一人才展露的風情萬種。原來不論我是死人卿雪也好,是精魅秦雪晚也罷,在他的心中,我都是獨一無二的。

  我再也忍不住,緊緊地擁住他。

  江胤言笑著回抱住我,湊近我耳邊低聲說道:「朕也是有賞有罰的。帝後你不為阿安的美色所動,恪守婦道,甘願為朕守活寡,朕對你的表現還是很滿意的。不如,就賞你餘生都陪在朕的身邊,從此朕也對你不離不棄,如何?」

  我還未答話,懷裡的皇兒就仿佛聽懂了我們的對話一般咯咯地笑了起來。想來上次,皇兒還在我腹中被我們兩個人擠得亂動的時候,也是知道抱著我的人是他阿爹,所以才為我們的團聚而拍手歡笑吧。

【尾聲】

  江胤言最終還是放過了江離,他的意志已被擊垮,抱著卿雪的骨灰遠走天涯。我在軍中誕子,將士認為這是天降吉兆,士氣大振,重挫武國,讓他們十年內不敢再犯我江國。

  民間有人傳言,說我不顧帝君屍骨未寒,從邊關公然帶了個男寵回宮。

  我簡直啞巴吃黃蓮,江胤言始終也沒向世人公布他還活著的消息,據他所說,他要低調地做我背後的男人,直到輔佐皇兒成為獨當一面的帝君。這樣他才可以隨時帶我一起歸隱田園。

  再後來,我妖后的名稱不知道怎麼就坐實了。有人說我是以美色禍國才讓帝君英年早逝;又有人說我心狠手辣,遲早有一天要親手掐死自己的皇兒,專權獨政。

  如今,我的男寵,也就是前朝帝君江胤言正帶著皇兒舉高高,卻被皇兒的一泡尿澆得灰頭土臉。

  我抑制不住地大聲笑了起來,縱使我在這世間被人傳是妖后又如何,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眼前的才是最真實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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