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載於寫手阿星的《山河不眠》。
1
皇夫謝清晏死於承熙十三年冬至將至之時,百官哀痛,天下齊悲。
女帝羲和守著他的梓棺,枯坐了整整三日,最後裁下一截青絲放入棺內,替自己陪伴夫君入葬皇陵。
他是病歿的,羲和尋遍天下名醫,懸賞萬金,祭天祈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卻依舊留不住他遠去的腳步。天子亦有無奈她能令千萬活人死去,卻無法讓一個死人活過來。
我看著她赤足走在空蕩蕩的甘露殿裡,寬大的雙袖盈風如同欲就此飛去一般。而她一直不肯停下來,再疲憊也不肯。
我明白,她是害怕靜下來。那樣的寂靜會提醒她,曾經日日在此等她歸來的那個人,已經離去了。
2
十三年前,羲和甫滿五歲。
那時先帝尚在,只是久病纏身,光景已大不如前。先皇后早逝大皇子又天折,宮裡便僅剩了帝女羲和一個皇嗣。先帝怕她覺得她孤單,又怕自己突然撒手而去,便做出一個震驚天下的決定,在鳳臺為帝女選婿。
公主五歲選婿,這在許多年後依舊為人津津樂道。
那時的帝女義和,還是個隨時要我抱著,連路都不肯自己走的孩子一個被寵壞了的孩子。
鳳臺選婿的那一日,帝京裡稍有才貌的適齡世家公子都被先帝宣了來。而謝清晏被挑中,卻實在是個意外。
我還記得那日,羲和行在那群錦衣少年中時不小心跌了一跤。閣中響起她的哭聲,我穿過人群急忙跑去,卻見她已被身前的一個少年抱了起來。
那個少年並不算出眾。我看著他用袖子為羲和拭淚,眼神柔和。而平時最難哄的羲和竟止了哭聲,出奇地乖巧,連坐在高臺上的先帝都露出驚異之色。
我想這就是所謂的命運。他們註定相逄,無論曾相隔多遠。
那個少年就是謝清晏,陳郡謝家的偏房庶子,是蒙塵的明珠。
百年世家的謝氏極重嫡庶,那時謝清晏在才俊輩出的家族裡毫不起眼。誰都沒有想到,他會被先帝選中,成為駙馬。
他是所有鳳臺待選的公子裡年紀最長的一個,已滿十七,與我同年,大了義和整整十二歲。先帝問羲和,讓他給她做夫君可好。五歲的年紀哪裡知道夫君是什麼,那時她歡歡喜喜地答「好」,或許只是一時心血來潮。
可無論如何,他終歸是被命運帶到了她的身邊。
先帝到底是睿智的,是謝清晏成就了大齊史上最偉大的女帝。當然這是後話。
說起來,先帝既是一位英明的帝王,又是一位慈愛的父親。只可惜未等到冬盡春來,就猝然崩逝了。
他駕崩之前,最後見的不是別人,正是駙馬謝清晏。
誰也不知他們之間有過怎樣的對話,當謝清晏從先帝寢殿出來,身後就響起了太監高喊陛下賓天的悲聲。他徑直走到義和身前,將她抱了起來。清清瘦瘦的少年,將她緊摟在身前,眼神無比堅定。而他的臂膀,仿佛是世上最堅固的城牆。
他說:「瑗瑗,以後由我代替陛下來守護你。
瑗瑗,那是羲和的乳名,從前只有先帝能喚。那以後,那樣喚她的,唯有謝清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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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羲和登基,改年號為承熙,冊謝清晏為皇夫,入居甘露殿。
五歲的女帝,十七歲的皇夫。他是他的夫君,卻更像父兄。我是先皇后親自選到羲和身邊照顧她起居的。可是自謝清晏來到她的身邊,諸事都由他親自為她打理,不假他人之手,無微不至,連我亦自問不如。
羲和第一次身著皇袍.上朝,謝清晏就守在殿門之外,起初還是好好的,她裝作認真地聽著下面大臣奏報。誰知後來兩位大臣因政見不合爭吵起來,她沒見過那樣的陣仗,嚇得哭了起來。正是早朝,宮人皆不敢.上去撫慰,留她孤零零一人哭泣。
誰都沒想到,謝清晏就那樣走進殿內,穿過兩列朝臣,步上丹墀。整個大殿都只餘他輕聲的低哄。他將她摟進懷中,心疼不已。
從那以後,每一日的早朝,他都會候在殿門外邊。無論酷暑寒冬,總要等著朝會完,然後牽她的手,一同回去。
算起來,他對羲和自然是十分寵溺,但又異常嚴苛。每每太傅授完課後,都要督促著她溫書臨字,不得有半分懈怠馬虎。
滿滿一架的書,但凡羲和看過的,上面必有謝清晏細緻的註解,為此他夜夜挑燈到深夜。後來羲和令人整理出來,天下讀書人皆奉為圭臬。
他教她: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羲和聽了競跑到床榻邊探頭下去認真地找,可愛的模樣惹得一室的宮人都笑了起來。謝清晏無奈地搖頭扶額,嘴角亦是上揚的。
他也會帶她到御花園中去。春至後花樹繁盛,羲和就騎在他的肩頭。他馱著她從樹下跑過,她就伸出手拂過花枝,任花雨落了滿身。滿園只留她無憂的笑聲。每每此時,我才看到謝清晏的笑意直達眼底。
夜裡,必要他在身側羲和才敢入眠,卻又非要纏著他講鬼怪奇談,最後嚇得直往他懷裡鑽,連入夢後都攥著他的衣襟。我看著謝清晏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耐心地細語低哄她入眠。那時,他的眉角柔軟得似乎跟燭光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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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羲和而言,在她所能記住的記憶裡,沒有父母兄妹,只有謝清晏。他是她的全部,也是她的唯一。她對他的依賴,近乎本能。
我已不能想像,有一天當謝清晏不在義和的生命裡,她要怎麼辦。可最後她還是失去了他,其實那不是他第一次離去。他第一次離開她,是在她十二歲那一年。
先帝離世的時候,令寧王與三公一同輔政。三公雖在朝中威望最甚,可都年歲巳高。自義和即位後的七年裡,三人陸續離世,於是寧王獨掌朝政,一手遮天。
寧王深知,此時皇帝尚幼,知事不深正好掌控,於是便將太傅逐了,要親自教導義和。而謝家是世家之首,子弟皆在朝中為官,勢力龐大。於是寧王將謝清晏扣上「妄議朝政」的罪名,又言羲和年紀尚小,應與皇夫分居,待及笄行完大禮後,再與之同寢。故而令謝清晏搬出甘露殿,遷至最偏遠的武德殿。
那武德殿是廢宮,早已荒草叢生。況且宮中都是寧王的人,這一去必再不能與羲和相見。
寧王調了禁衛來護送謝清晏搬至武德殿,羲和已明白些眼下的時勢。她知道寧王勢強,無人能違逆,他要謝清晏離開,那麼就算自己是皇帝也無可奈何。
可她不讓他走,她攥著他的衣袍說什麼也不放。誰都知道這無濟幹事,或評她本身亦是明日。我上前去掰她的手指,明明才十歲的小女孩,不知哪裡來那麼大的力氣,指節都發青了,仍死死抓著。我看她眼中盈滿了淚,只倔強地不肯掉下來,牙齒已將下唇咬鹹淺臼色。
謝清晏如往日一般輕聲哄著她,仿佛並沒有不舍:「瑗瑗聽話,過不久我就回來了。」
「那你什麼時侯回來?」她帶著哭音問他。
他低下身將她緊緊抱在懷裡,道:「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等蟋蟀再跑到瑗瑗的床下三次,我就回來了。」
當他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我看見羲和一-直強忍的眼淚終於落下,溼了滿臉。先帝離去時她尚不明事,這一次,她才明白何謂分離,何謂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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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羲和被寧王完全控制了起來。她和謝清晏隔著一座宮城,卻像隔著天涯之遠。
白天還好,到了夜裡,誰都不能哄她入睡。她找來了謝清晏的舊袍抱著,埋頭去聞那上面他留下的氣息,仿佛他沒有離開,如過去一-般,夜夜伴她入眠。
幾乎每一夜,她伏在榻上細細聽著,然後好像真的一樣對我驚呼:「阿玉,我聽見蟋蟀聲了,它就在我的床下!」
『陛下的龍榻,怎麼會有蟋蟀呢?何況如今才五月呢。皇夫的意思是,三年之後便會回來。」我勸著,心卻疼痛不已。
她哪裡是不知道呢?她只是太過思念他,想要自欺欺人而已。而謝清晏何嘗不是對她無比思念?有寧王在,不管多少年,他都不會再回來。
但他們要為彼此而堅守,為彼此而堅信。無論世事洪流如何洶湧,他們都在努力向對方走去。
我還記得在某個深深的夜裡,羲和在我耳邊認真又堅定地道:「阿玉,等日後我.....不,等日後朕親政了,朕要把皇叔的人都趕出去!誰都別想再把清晏帶走!我要為了清晏,做-一個偉大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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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夜,手握長槍的披甲將士圍住甘露殿,甲冑聲驚破黑夜。羲和以為是寧王來了,她靜靜地對我道:「阿玉,你出去替我看看。若皇叔來了,讓他不要進來,朕自行了斷。」
我依言出去,殿外的兵士並不阻攔。我聽見馬蹄遠遠而來,千盞連綿的宮燈下,數位朝中將領騎馬趕來,當先的那人竟是謝清晏。
他身披軟甲,上面全是血漬。長劍滴血,如踏過萬人屍骨的戰神。
他下馬,先問我羲和可平安。我含淚點頭。他鬆了一口氣,然後除去甲冑,整了整衣袍,仿佛只是從園子裡散步歸來一般安然步入殿內。
如此,他在她的面前仍舊是那個丰神俊朗、清姿儒雅的謝清晏。只有我見過他為她掃清前路,踏血而來時眼中的凜冽。
他終於回來了,原來那個三年之諾並非是為了哄她。這三年裡,她不曾掉過一-滴淚,卻在他歸來的那一晚,流盡了三年來所有為他藏下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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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王死了,政事便全由謝清晏替義和打理。他們一同上朝,夜裡他在燈下批閱奏摺,羲和就窩在他懷裡,聽他為她分析朝中局勢,教她帝王的制衡之術。
他帶她去城外步.上數千石階,在晨鐘暮鼓裡看青山疊翠,指著千裡的盛景,告訴她那是她的江山;他帶她去看夜市燈火如晝,與來往的行人擦肩,目睹最平凡的悲喜,告訴她那是她的子民;他帶她踏過郊外雞犬相聞的阡陌;帶她看遍四季流轉裡的枯榮......
她是天下人的義和,而他,只是她-一個人的謝清晏。
那兩年,應是羲和此生最美好的歲月。
她慢慢長成,已至謝清晏的肩頭,眉眼間女子的嫵媚漸漸流露。有時候看著銅鏡裡那張豔麗逼人的容顏,我都會恍惚。這分明只是一個嬌媚的女子,哪裡是執掌天下的君王?
當她再與謝清晏走過花樹下,兩人並肩而行,背影在紛飛的花瓣裡,如畫般美得令人驚嘆。
十五歲,便是要及笄了。羲和也終於明白,何謂夫君,終於知道謝清晏於她究竟是怎樣的意義了。
我想,如果就這樣下去,他們一定是這世上最令人稱美的眷侶。
這一年的冬至,羲和行及笄禮,謝清晏卻缺席了。
緣由是他的表兄,光祿大夫謝昶病了令人來報,於是謝清晏連夜匆匆趕往謝府探病。
那一年,四方王侯皆入京朝賀,連鹹宜長公主亦入宮面聖。
這是羲和唯一的姑姑,在羲和登基之時,便遠嫁西荒,成為涼州王妃。相隔十數年不見,長公主便聊起了當初未曾離京前的舊事,聊著聊著便聊到了謝清晏。
長公主語出驚人,說出一件誰都不曾聽聞的往事。在謝清晏被選為駙馬之前,謝家曾為他向寧王府提過親,講的是宜寧郡主。只是寧王瞧不上他謝家庶子的身份,此事才作罷。
長公主感慨:「那時宜寧還曾找過我,要我去勸他父王。孰料後來謝清晏入宮,她被嫁入崔府。崔氏與寧王勾結,最後皆被謝清晏所滅。說起來倒真是命運捉弄。」
羲和沒有說話,她看著珠簾投在地磚,上的影,直到長公主離去仍不能回神。
謝清晏直到第二日的深夜才歸,羲和固執地要等著他。她第一次盤好了高髻,身著華貴又豔麗的宮裝,坐在殿內直到謝清晏回來。
他的臉.上滿是疲憊,在見到她時露出愧疚之情。她裙裾飛揚如蝶翼,一頭撲進他的懷裡,謝清晏卻沒有如往日-般揚起嘴角。或許羲和沒有察覺,他眉頭猝然一皺,額角都是密密的汗。
不久後,謝昶的病痊癒。她執意要前往謝府探望,謝清晏只得相隨。
謝昶是謝清晏同輩弟兄中,自幼與他關係最親近的,也並未住在謝家大宅裡,而是單獨開府。當晚,謝清晏與表兄相談甚歡,微醺之後留宿府上,義和獨自回宮。
不知為何,從謝昶府上歸來後,我發現她的臉色發白。我以為是累了,可並不是。那一夜,她坐在銅鏡前一直梳著長發,怔怔不知為何,不知過了多久,我看見她眼中盈滿的淚水滾滾而下。
我一直記得那時她眼中的悲傷,像冬日的池面上結了冰時泛起的霧,卻再無法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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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自那夜變的,羲和仿佛突然對政事感了興趣,日日翻看奏摺,或是召臣下議事,更是於不久後召回了太傅,時時與其探討古今之事。
仿佛是無意的,而她與謝清晏的確越走越遠了。可我以為她還是愛著他的。那樣的愛已成了習慣,她怎麼能戒掉。直到兩年之後,在羲和年滿十七的那年,她遇.上另一個男人一個改變了一切的男人。
那是一個令人只要見了一眼便再不能忘記的人,因為那張容顏。我從不敢相信一個男子的容顏可以美到叫世間女子全為之失色的地步。若他笑起來,想必無人不會失神。
他叫雲殊,是京中勳貴為討好羲和特意尋來獻上的。他們早已看出她對皇夫日漸冷漠,而那般如花的年紀,怎能不喜歡那樣驚世的容顏。
果然,羲和沒有拒絕,她將雲殊留在宮中, 日日相伴左右。誰都看得見謝清晏眼中的黯淡,唯獨她視而不見。可自古哪個帝王的身邊不是十分熱鬧?她要廣選六官,他也是別無他法的。
而他又那樣縱容寵愛著她,只要她歡喜便什麼都好。更何況他心中有結,那便是他與羲和的年紀一他們相差了整整十二歲。先帝當初是想他年長正好照顧她,可十年之後,當羲和韶華正當,他卻不再青春年少。
往後,他會漸漸蒼老,或許某一日她便會厭棄他老去的容顏。而他如果離去,她將會忍受漫長的寂寞孤單。能有他人陪著她,也好。而那個雲殊,縱有千般不好,卻有著和她相若的年紀,都是春光正好。
羲和好像真的愛上了雲殊,她封他為行雲公子,入居朝露臺,日日要他相隨。更重要的是她跟他在一起是與同謝清晏一-起時完全不同的。謝清晏給她的守護讓她依賴,可雲殊給她的歡愉才像是來自心底。
她甚至貌似無心地問謝清晏:「我十七歲了,心中已有所愛之人。而遇上我那一-年清晏也是十七對嗎?那時清晏有沒有心愛之人?」
「陛下心中愛誰?」謝清晏眼瞳縮了縮。
羲和笑起來:「你知道的,不是嗎?朕愛的,當然是雲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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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故是在這一年的入秋。謝昶外放雲貴,執掌一方政務。謝清晏前去送行,回甘露殿時卻遇上義和與她身後的雲殊。
「我給清晏選了個宮人,清晏看看滿不滿意。」
羲和聲一落,就有人押了個宮女進來,垂首跪著。我看見謝清晏的臉已發青了,直盯著羲和。她卻恍若不知,只對著那宮女道:「你可要替我好好照顧皇夫,宜寧表姐。」
我吃驚地看去,那女子果然竟是寧王之女一宜寧郡主。 當初崔氏滿門被誅,她的屍身不是被收斂,葬入陵墓了嗎?
「清晏,你何必瞞著我呢?你將她偷偷藏在謝昶府上,現在謝昶離京,我便將她接到宮裡,免得你還要找名目去看她。」義和笑著,眼底卻只有寒意。
她冷笑著說: &34;不是你想的那樣,瑗瑗。」
「不重要了, 」羲和淡然道, 「清晏,我們既然都已有了心愛之人,不如各自成全,也好過日後相互怨懟。」
我終於明白兩年前那一夜,羲和為何那樣傷心絕望了。她在謝昶府上看見了宜寧郡
主。
那晚謝清晏缺席她的及笄禮,謝昶病重不過是幌子,病重的是宜寧郡主。她全家都被謝清晏所殺,自己雖被他救下,卻恨他入骨,拿刀自戕被下人攔下後。謝清晏匆匆趕去,卻被她以匕首刺中。
還好刺得不深,只是回宮後,羲和撲入他懷中,還是疼得呻吟出來。
羲和聽到了,起了疑,命人去查,還親去謝昶府上。或許她還在安慰自己,他救下她的表姐只是心懷愧疚。可是謝昶離京,他竟讓宜寧留下,這點讓她終於徹底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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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晏被刺後便留下後遺症,這次更是病如山倒,一連三月後才有好轉。可偏偏,三月後雲貴傳來消息,謝昶反了。
前朝滅亡時,末帝被太祖親自斬殺,然而他尚在襁褓中的太子別被部下護送逃離。本朝建立後,前朝餘孽組成復興會,一直打著前朝太子之名,勾結各方勢力,企圖復國。
復興會勢力遍及全國,雲貴更是其總部。當初景帝深以為患,大力圍剿。雖將前朝太子與其三子誅殺,可漏掉了其幼女。而復興會一直試圖在尋那幼女,望能扶持其復國當女帝。
誰曾想,謝昶去到雲貴,卻與前朝餘孽相勾結,舉兵謀反。
謝清晏帶病來見羲和,希望能親自帶兵出徵。他自然想救下兄長一命,羲和卻不允,只讓他好好養病。
雲貴之地有數十萬駐軍,如今皆為謝昶所用。朝廷打得很是吃力,不過還是在第二年春末的時候,剿滅了叛軍。謝昶受擒被押解入京。
按律,謀反當誅三族。可謝昶身份特殊,所以不是三司會審,而是羲和親自審他。
謝清晏已經病得消瘦不堪了,卻仍在羲和審謝昶的前一夜,撐著來見她。而他真是憔悴了許多,臉上蒼白得令人心驚。
「瑗瑗,我沒求過你什麼。這次求你饒了昶的性命,流放多遠都行。」自從他病後,朝政皆由羲和親自掌控。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卑微。
「謀反本是死罪,我可以開例。但你要拿一件東西來償,」羲和沒有猶豫直接道出,「把赤羽給我。」
謝清晏雖把朝政還給了她,但赤羽衛還一直親手掌管。我沒想到羲和會提這個,謝清晏亦沒想到。
他一直停在原地,頭低垂著,讓人看不清表情。可我看到他緊握著雙拳指節泛青。良久,他才開口,聲音喑啞:「好。」
或許她早就在謀算著,要從他手中拿回赤羽,如今不過如願。她沒有看到留在原地的謝清晏,眼中那化不開的哀傷。
他眼中竟有迷茫,或許是不知為何他們會走到這地步。她競對他有了算計,有了防備。他悽聲低語:「我只是想著, 那些事,我來替她做。」
赤羽做的是什麼?刺探情報,暗殺官員。是黑暗,是血腥。他不讓她插手,只是想替她擋住那些血腥黑暗。
羲和竟還以為他愛的人是宜寧郡主。如果她能看到他此刻的悲....如果不是愛,還有什麼能讓她把他傷得這麼深?
我想起羲和問他,十七歲時有沒有愛.上一個人。他在十七歲時遇上了一個只有五歲的小姑娘,那時的他一定不知道,後來他愛.上了這個小姑娘。
謝清晏將赤羽衛交給了羲和。第二日羲和親自審謝昶,直到日暮時她才出來。
她徑直走到謝清晏的面前,道:「對不起,我失言了。」
話音落,有禁衛抱著謝昶的屍身出來。羲和失言了,她直接下令殺了謝昶。
我從沒見過那樣的謝清晏,他往後退了退,差點跌倒。我扶住他,他只直直地看著她,問:「為什麼?」
她沒有答,只是轉身離開。
謝昶的死,終於擊垮了謝清晏。再後來,他強撐著來見羲和,是因為他暗中查到,雲殊竟是舊朝餘孽,與復興會有勾結。
義和不信,她不僅不願除去雲殊,甚至打算冊其為男妃。
直到那一日,她與雲殊在朝露臺賞歌舞。殿外雜沓的腳步聲傳來,如驚雷一般,劃破黑夜。整個大殿都被士兵圍住,所有舞姬驚叫著四下逃散。
謝清晏就那樣走了進來,一身甲冑,雖帶著蒼白病容,眼中卻是堅決。羲和震驚地愣在原地,她沒見過這樣的謝清晏。
而我見過。我還記得,那一夜他也是這樣凜然率兵歸來,卻怕驚了她而在殿外解甲,將滿眼冷凝全換作了溫柔,才出現在她的面前。
「清晏,你要做什麼?」羲和的聲音裡帶著顫意。她竟是害怕,害怕他會傷她。她竟相信他會傷她。
他抽劍走近,指著雲殊問她,冷聲道:「你真的愛上他了對嗎,瑗瑗?我一直想知道你為何要殺昶,後來才知道,因為他在那天告訴了你,那個前朝皇脈是誰,而你不想此事敗露。可這個人你不能留,有他前朝餘孽就永遠剿不盡,你不願殺他,我替你做。
12
謝清晏病成了那樣,再染劇毒,根本已無抵禦之力了。
那夜,他劍指雲殊。雲殊抽出袖中匕首誰都以為他是想殺謝清晏,誰都沒有料到那匕首是刺向羲和的。
那匕首上淬了劇毒,謝清晏替羲和擋下了。雲殊被誅,卻無人能解毒。
整個太醫院都束手無策,羲和懸榜,求高人為皇夫解毒。
她求佛問道,嘗試一切辦法。似乎是她的誠心感動了上蒼,不久後有人揭榜,並配出了解藥。
謝清晏的毒是解了,只是久疾一直不能痊癒,便依舊臥床。
他毒解了醒來後,羲和卻不願去看他,每每都是譴我去探視。謝清晏看到我,眼中是掩不住的失落,低低苦笑著說: "她到底還是恨我殺了他。
「怎麼會?」
我忍不住問義和,她是否真的愛上雲殊了。
她看著宮牆外的落日,低聲道:「阿玉,你說人這一生能愛幾個人?我曾視清晏為我的生命,可我真的害怕,」她的聲音都發著顫,「害怕他大了我整整十二歲。所以在他眼中我是女兒,是妹妹,卻不是他的妻子。可後來,我在想,我愛他是否也如愛父親愛兄長,而不是男女之情。」
「所以您遠離他,親近別人,是想看看會不會愛上其他人?」我緩緩問,「那現在您有答案了嗎?」
她沒有答。我站在她的身後,看著她孤單寂寥的背影,卻看不到她的表情。
許久,我聽見了風中她用力壓制卻止不住的哭聲。她雙肩顫抖地嗚咽著,像滿身傷痕卻還試圖站起來的困獸,悽楚而可憐。
原來這世上,愛上一個人是無奈,是無助,是無言。
她還是沒有去見謝清晏,直到他離世。其實也沒有多久,一月之後,他就病逝了。命運真是奇怪,那毒都被解了,他卻被舊疾奪走了生命。
他是在夜裡走的,那夜義和睡得很沉,醒來時不知身在何處,竟迷濛地問我:「 清晏從武德殿回來了嗎?」
我未答,她自己就清醒了過來,苦笑著道:「瞧我,做夢做傻了。
我猶豫後方開口:「陛下,皇夫他薨了。」
她睜著雙眸,仿佛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又仿佛失了魂魄。我再次出聲:「陛下。」
我話音落,她一口血就噴了出來,悽悽豔豔染滿前襟。我驚慌地叫人,她卻出手止了,只讓我帶她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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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病了太久,瘦得臉頰都凹了進去,合著眼,仿佛只是睡著了。
羲和停在榻邊,輕輕地喚他:「 清晏。」
他自然不可能回答了。她卻又喚了一聲,然後在他身側躺下,蜷在他身邊,小聲地,說:「清晏,你再抱抱我好嗎?」
我突然想起,當初她尚小的時候,謝清晏管她甚嚴,每犯錯,都要罰她抄書。她最知道怎樣叫他心軟,他生氣時就默默抄著,等見他氣消了些,才佯裝手酸,可憐兮兮地求:「清晏,你抱抱我好嗎?」
他必然不忍,依言去抱她。這法子次次奏效,所以她犯錯,只要這樣都能哄得他原諒。
想來,她不過是一直在揮霍他對她的寵愛。可這一次不行了,他再不能伸手去抱她了。他已離去,再不能歸來。
我想起那日她破碎在風中的壓抑哭聲。羲和最終告訴了我那個答案,我也知道了一些真相。
其實,殺死謝清晏的並不是體內的毒,而是一個秘密一個被他窺破的秘密。
他的解藥裡,有一味藥被去掉了,所以他的毒並未全解。那味藥,是羲和讓太醫去掉的。
而他偏偏知道了。他以為她真的愛著雲殊,所以恨不得自已為他償命。
還有什麼比她想他去死還要令他絕望的呢?所以他知道那藥喝了無益,卻裝作不知,日日照舊服下。他對她的愛已成了溺愛,所以她要什麼他都願給,哪怕是自已的性命。
明明那樣一個智慧通透的人,偏偏在情字上如此執迷。
可惜,他不知道另一個秘密,其實,前朝的皇裔並非雲殊,而是他自己。他的生母,就是前朝太子的嫡女。
謝昶正是知曉了這個秘密後,才會與前朝餘孽勾結,想把謝清晏扶上帝位,讓天下改姓謝。這也是為何羲和一定要殺了他。他活著,謝清晏早晚知道這個秘密。
這也是為何,她換了他的藥方。只要他活著,就永遠有人想到復闢前朝。他就是她帝位的最大隱患。所以她不願見他,只因她知道,一見了,自己就會後悔。
這一刻,羲和終於失控。她抱著謝清晏的屍身,慟哭失聲。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那樣哭,仿佛天河傾倒在了眼裡。她伸手掩在面上,那淚就從指縫裡溢出,無休無止。
我想她是太痛了,在她當初佯裝決絕的時候,一定是低估了這份失去,有多痛徹心扉。
和雲殊無關,如果謝清晏能看到她為他流的淚,就一定會明白,她從未愛過其他人。
可那又怎樣,一切終究都已無可挽回。
後來,很久很久以後,直到生命的終止,她再沒有對誰笑過,也沒有為誰哭過,更不曾因誰愛過。這或許就是懲罰。只是,再重的懲罰,也無法換回他了。
是他教會了她權謀,教會她成為一個冷血決絕的帝王。從此她在萬人之上,卻一世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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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熙十三年冬至將至的這一夜。這一夜謝清晏永遠地合了眼,這一夜羲和流盡了此生最後一滴淚。
這一夜,山河與她一同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