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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凜冬過半,春猶未至。
桃灼擁著寢被虛弱地蜷曲在軟榻之上,每一次的呼吸都像是在絕望中的掙扎。
房門忽然被大力地推了開,一名男子快步而入,但見他烏髮如墨,眉眼似畫,月白的雲錦長袍裹著徹骨寒風,隨步履散開一室冷香。
桃灼緩緩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了看走至榻前的白衣人影,好半天才從喉間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駙……駙馬……」
君念卿俯身將她扶住,俊美的容顏微微有些扭曲,「別怕,你很快就會好的。」
桃灼顫抖地伸出手,碰了碰君念卿的臉頰,無聲笑道:「駙馬別再費力氣了,我知道你救不了我的。」
聞言,君念卿淡棕色的鳳眸染了一絲驚異,倉皇間險些鬆開手臂將桃灼扔在榻上,但到底心中的那份不忍與憐惜戰勝了一切。
桃灼繼續說道:「你和我們不一樣……當年你為父皇醫病的時候,我便偷偷躲在屏風後邊,目睹了一切,所以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駙馬……你是個妖啊!」
君念卿長睫微斂,掩住了眸底的情緒,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既然如此,你便該知道,我定是可以救你的。」
桃灼搖了搖頭,「怎麼救?用你的性命麼?」
君念卿故作輕鬆的勾了勾唇角,「怎麼會?你不要多想……」
「駙馬可不可以收了障眼法,讓我看看你本來的面目?」桃灼沒有理會君念卿的話茬,虛弱的雙目裡多了幾許期待的星光。
君念卿默默望著桃灼許久,終於輕嘆一聲,伴隨著他綿長悠遠的尾音,明豔的容顏漸漸如冰雪般一點點消散,連同那墨染的長髮也像是逐漸枯萎的青草,慢慢地褪去生機,與衣袍連成一色。
枯槁的皮膚上交疊著層層褶皺,遠遠看去仿佛一塊風乾的樹皮。若非那一雙淡棕色的鳳眸明亮依舊,任誰怕是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滿頭銀髮的之人就是曾經貌比潘安的駙馬爺。
君念卿見桃灼望著自己的雙眼裡有水光浮動,不由得抿唇側開視線,「對不起,嚇到你了……」
哪知桃灼睫毛一顫,竟是落下淚來,她費力地抬起手再次碰了碰君念卿的臉頰,纖細的指尖仿佛在描摹一幅價值連城的水墨丹青,「駙馬這麼長時間一定很辛苦吧?」
君念卿回按住她的手背,想要說什麼卻發現自己竟是張不開口,無力的悲傷啃噬著他,比起收起障眼法後他殘破的皮囊還要讓他痛苦不堪。
「其實在我心底,從未嫌棄過你,亦沒有怕過……」桃灼絮絮地說道,「我只遺憾沒能做一個好的妻子,沒能在有限的時間裡,多給自己留下一些回憶,駙馬,我不後悔。」
君念卿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奈何卻是思緒一片混亂,「公主——」
「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答應嫁給你——」桃灼的淚水一滴接著一滴,像是永遠不會流幹,「而且在初見的時候,我就會對你說,不管你是什麼樣子,也不管你是人是妖,我都愛你。」
2
桃灼嫁給君念卿的那一年只有十六歲,尚不知情為何物,只隱約聽宮人提及,醫治好父皇惡疾的能人在金鑾殿上拒絕了一切封賞,唯求要娶她為妻。
她是見過君念卿的,就在父皇的寢宮,他們之間只隔了一道屏風……
空蕩蕩的寢殿內,病入沉珂的父皇哪怕是在昏迷中,仍透著令人揪心的脆弱,桃灼並不相信那個擅自揭了皇榜的無名小卒真的有本事,可以藥到病除,所以她違背了君念卿請所有人迴避的要求,大著膽子藏在了這裡。
於是,她看到那眉目如畫的少年,一點點露出猙獰的面容,一點點白了滿頭的青絲,然後他飄浮在半空之中,周身縈繞無數皎白花瓣,隨著袍袖獵獵鼓動,散發出陣陣幽香。
桃灼震驚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整個人如一根緊繃的弓弦,一動不敢動。
只見君念卿閃著銀光的髮絲呈扇面狀橫鋪在空中,露出了脖頸的皮膚,亦如他的臉,附滿層層疊疊的褶皺,乾涸皴裂,讓人望而生畏。
忽然他雙袖攏住周圍的花瓣推向龍榻上昏迷之人,那些花瓣在他的催動下紛紛化作淡淡淺光,最後又消失不見。隨即,君念卿緩緩降落到地面之上,髮絲垂落,花香消散。
等到桃灼再望過去的時候,他已然變回了眉目清俊,面冠如玉的端方君子。
她看著他緩緩轉過身,斜飛入鬢的鳳眸閃爍著淡淡的琥珀色,目光流轉,一時纖雲弄巧,飛星傳恨……
縱然已知道他是妖非人,知道他那好看的皮囊不過是障眼法,桃灼依舊看得呆住,直到她聽到躺在龍榻上的父皇發出了輕微的呻吟,隨即大批的宮人湧了進來,將清冷的寢殿立刻充斥得水洩不通。
桃灼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那抹淺淡身影,卻赫然發現他早已默默退到了門口處,斜倚著棟柱,目色淺遠地望著眾人。既無醫好皇帝的喜悅,也無被忽視的失落,整個人透著一股世外超脫之感,竟是生生將喧囂的寢殿闢出一塊淨土。
妖,也能如此清新脫俗嗎?她想著想著便笑了出來,於是慌忙掩住了嘴巴。
君念卿似有所感地朝屏風投來視線,嚇得她慌忙從後門繞了出去,以至於都忘記了向大病初癒的父皇請安……
3
隨著婚期的臨近,闔宮流言四起,總有一兩句落入桃灼的耳中。
「陛下一向寵愛三公主,怎麼偏就將她指給了一個布衣白身,而且連個寒族清貴都不算,聽說竟是個郎中!」
「是啊,雖說那駙馬長得是不錯,可那身份……」
「就連一向不得寵的二公主,也嫁了個尚書公子……哎,可憐三公主這下怕是要成天下人的笑柄了!」
桃灼並不討厭君念卿,哪怕知道了他的秘密,哪怕耳中充斥了越來越多的非議……她是公主,她不屑去和那些奴才爭辯,她們又怎麼會懂君子重諾是一種高尚的品德?
當日父皇病重,懸榜尋醫,聖旨上言明,無論誰若能醫好皇上,便滿足他任何願望,莫說君念卿是要做她桃灼的駙馬,便是要分半壁江山走,想來父皇也不得不答應。
只是,儘管道理都明白,可那些流言就像一顆顆乾癟的種子,悄悄地埋在她的心底,看似毫無影響,但只要稍微撒上幾滴雨露,便會瘋長成參天蔽日的大樹。
大婚當日,平順侯府的小侯爺白彥從邊疆趕了回來,攔住向賓客敬酒的二人,醉眼矇矓地舉起酒杯,「微臣恭賀公主。」
白彥少年從軍,未及弱冠已是戰功累累。雖和桃灼自幼相識,卻因從軍歷練長駐邊關,與她已有數年未見。
如今四目相對,桃灼一時竟有些認不出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正欲舉杯,卻被白彥接下來的話語截住了動作。
「公主金枝玉葉,尊貴無比,不曾想卻下嫁一介白衣,不知有何苦衷,竟要如此紆尊降貴?」白彥劍眉一挑,極不屑地瞥了一眼君念卿,「想我西涼建都兩百餘年,便是御醫也未曾聽說過被招為駙馬的,何況他不過一介賤民,就算醫治聖上有功,也不能狹恩委屈公主!」
桃灼一怔,側頭望向滿座的公侯貴族,每一個人唇邊都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那笑刺得她喉嚨發緊,埋在心底的種子終於破土而出。
便在此時,白彥已命人換來海碗,指著君念卿冷笑道:「駙馬一夕飛上枝頭,當真可喜可賀,這一碗酒定要幹了才是。」
君念卿俊眉微鎖,琥珀色的眸子裡划過一絲不悅,但張口仍舊溫潤和煦,「多謝少將軍美意,念卿不勝酒力,還望海涵。」
白彥聞言,一把推開端著酒碗的小太監,逕自捧著酒上前道:「怎麼洞房還沒入,駙馬就擺架子了?本將軍不得不提醒一句,今日你能娶公主,明日也能和離。駙馬也好,臣子也罷,左不過是陛下的奴才,神氣個什麼勁?」
一席話出口,滿座譁然,偏生君念卿依舊面不改色,頷首道:「少將軍所言甚是,念卿記住了。」
白彥見狀,愈發得意,將酒碗抬了抬,咄咄逼人地說道:「既然如此,定要連幹三杯,才算誠意。」
君念卿側頭狀似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桃灼,無奈地嘆了口氣,「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著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小太監十分有眼色地上前再次滿上,君念卿酒到杯乾,抬起袍袖沾了沾嘴角,「念卿實在不勝酒力……」
「說什麼呢?駙馬不過才喝了兩碗,也太不給面子了,快給駙馬滿上!」白彥望向君念卿,只見其面色如玉,神情如常,並無半分醉意,不由得使了個眼色,著人換了邊疆的烈酒上來。
君念卿猶豫半晌,到底舉起了杯子,剛要仰頭灌下,衣袖卻被人拉了住,清脆如銀鈴的聲音傳入耳中:「今日乃是大喜之日,我可不許駙馬貪杯。」
聞言,君念卿依舊保持著舉碗的動作沒動,只挑了挑長眉,語聲含笑地說道:「為夫也不想,奈何少將軍的面子豈能不給?」
桃灼一把拉下他的手腕,滿臉不悅地說道:「駙馬怎地不分裡外起來?少將軍的面子你要給,便不將自己新婚妻子的面子放在眼裡嗎?少將軍不是也說了,駙馬、臣子皆是父皇的奴才,但你還是我的夫君,他不過是說笑罷了,難道還能真的灌你?」
說著,桃灼望向白彥,水杏般的大眼裡泛著凜凜冷意,竟是讓其忍不住退了半步,「知臣者公主也,不過玩笑罷了,駙馬不必當真。」
白彥見好就收,笑著朝二人抱了抱拳,隨即轉身大踏步地走了開。
望著他的背影,君念卿臉色變了變,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他袖下緊握的手掌內早已滿是汗溼。
桃灼的貼身侍女悄悄走來,遞給他一盞茶盅,笑道:「駙馬爺醒醒酒吧!公主讓奴婢給您送醒酒湯來了。」
君念卿淺棕的眸子深了深,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桃灼早已離席回房了,遂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4
桃灼婚後的生活並沒有什麼改變,不過是從皇宮搬到了公主府罷了,她與君念卿各居一院,相敬如賓。
桃灼貴為公主,喜輕裘快馬,從小縱情恣意慣了,便是以往深居宮中,也三五不時地要出去玩樂一回,武即圍獵賽馬,文能投壺射覆,而貴族子弟們為了攀附亦是使出渾身解數討好。
如今沒了皇宮規矩的束縛,桃灼更是變本加厲,常常樂不思蜀。皇帝雖有耳聞,卻因指婚一事深感愧疚,所以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她像是為了逃避什麼,又或是為了證明什麼似的,每日早出晚歸,別說君念卿獨居一隅,根本不怎麼出現在府中,便是想要刻意找她,都不一定能找到。
起初,桃灼尚自雄赳赳氣昂昂,出府回府皆是走路帶風,只是隨著時日漸久,不論她的動靜有多大,皆如投石入海,君念卿半點反應也沒有,於是反而有些按捺不住,喚來下人,狀似不經意地隨口問道:「這些日子,本公主忙得很……駙馬可有什麼事?」
下人將頭搖得如同撥浪鼓,「駙馬平日不怎麼出院子的。」
「他……沒找過我?」桃灼也拎不清自己到底是安心多些還是驚奇多些,繼續問道。
下人再次搖頭,「駙馬很少和奴才們說話……」
「那他平日都在做什麼?」桃灼被勾起了好奇心,連裝模作樣也忘了,徑直坐正了身子大聲問道。
下人想了想,猶疑著回道:「彈琴……下棋……看書!還有養花……」
「這都多久了,連院門也不曾踏出過……難道他就不寂寞嗎?」桃灼站起身子往外走去,連她自己都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竟會先主動地踏入駙馬的院落。
屈指算來,打成親到如今已是快一年了,君念卿仿佛不存在一般,宮中宴請,自己不請他,他也不主動提出參與,若說這人當初是為了名利娶自己,卻遠離廟堂,實在說不過去,若說是為了美色……他卻連自己的院門 都沒踏入過半步,也說不過去……
桃灼邊想邊走,不知不覺便來到了君念卿院門口,尚未邁入便遙遙聽見院內傳出嫋嫋琴音,曲調十分玄妙,只覺得一會似遠山秋月,空靈飄渺,一會又似金戈鐵馬,盪氣迴腸。
她不由得放輕了腳步,側身從虛掩的門縫裡溜了進去,才一抬眼,便被眼前的景色怔住。
只見不大的院落裡,載滿了高低不一的棠梨,花瓣如雪如雲,目光所及皆是一片皎白,香飄四野。
遠遠望去,屋簷飛宇仿佛鑲嵌在了綿綿花團之中,原本生硬的線條也不禁詩情畫意起來,就連草叢中簡單的一塊孤石都被那大片的雪白襯出了幾分嶙峋風骨。
棠梨枝斜,暖風輕顫,一角月白衣袍從繁花背後漏了出來,墨發白衣,單看背影已如謫仙臨風,颯颯之姿難以贅述。
桃灼撇了撇嘴,若非見過他的本來面目,自己定會被迷住……
她想,君念卿一定是狐狸精,老人常說,山中的狐仙最是善於幻化,用色相去迷惑眾生。
琴音忽然中斷,君念卿轉過身來,眉眼自然而然地完成好看的弧度,隨即朝著桃灼招了招手,像是在招呼一個熟識老友一般,完全沒意識到他們自從大婚之後,已是一年沒見了。
桃灼明知那副色相是假的,卻在對上君念卿淺棕如琥珀的眼眸時,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等她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後,人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四目相對的瞬間,君念卿似笑非笑的眼底像是蘊含著奇異的魔力,讓她竟生出了一種落荒而逃的衝動。
「咳咳——京中水土一向不適合養棠梨,因而宮中都鮮少能看見,沒想到你竟是將這梨花養得這樣好……」桃灼臉頰紅了紅,沒話找話地說了句。
君念卿頓了須臾,才接口道:「公主一年未見難道忘了,我是郎中,醫人醫花,大同小異。」
桃灼心虛地別開臉,不敢看他,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她總覺得君念卿隨口一說的話語,實際上是在埋怨自己躲了他一年……
耳畔又一次響起君念卿帶著笑意的聲音,「公主若喜歡,明日命人挑了好的移過去便是。」
「那……那怎麼好意思,你辛苦養的……」桃灼覺得自己回答得白痴極了,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尖。
君念卿卻並未覺出異樣,依舊柔聲說道:「沒關係,你喜歡就好,我還可以再養……畢竟,我的時間很富裕的。」
桃灼再次覺得他是在暗示什麼,偷眼望去,君念卿卻一臉坦蕩,長而密的睫毛輕輕覆在細長的眼瞼上,一雙精緻的丹鳳眼即使不笑,也帶著淺淺的弧度,像兩彎新月……
「公主在看什麼?」君念卿笑意濃了幾許。
「沒……沒什麼……」桃灼感覺整張臉都火辣辣的,她想她現在的樣子一定很丟人,於是再也待不下去,匆匆告了別,便跑了出去。
君念卿沒有挽留,只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桃灼沒走幾步便聽到院子裡再次響起了琴音,順滑如流水,和之前別無兩樣。
5
第二日,下人果然給桃灼送來了幾株棠梨花樹。
她破天荒沒有往外跑,懶洋洋地倚在窗邊,看著下人將花樹一點點移植在挖好坑的院子裡,那枝頭垂墜的花團,一簇簇的,似乎比昨日見到的還要好,她盯著看得久了,不知怎的,臉就紅了。
長公主送來帖子,邀她明日泛舟賞花,時值盛夏,花期即將到頭,若是錯過了,便只能等明年,桃灼自然不願辜負。
忽然她有些奇怪地看向院子裡,一直覺得哪裡不對勁,這個季節,並不是棠梨的花期……
賞花泛舟,是桃灼平生最大的愛好之一,公主府一大早便車馬如流水,下人分了兩撥,一撥隨著她去赴宴,一撥留在府裡。
留守的下人原以為逢此樂事,公主不到掌燈怕是不會回來的,因而便都鬆懈下來,三五成群,吃酒耍錢正玩得不亦樂乎,卻聽門口有人嚷嚷:「公主回府了。」
話音未落,桃灼已步履匆匆地走了進來,下人們看了看如日中天的大太陽,面面相覷。
膽子大的拉了隨行的人詢問,那人擺了擺手道:「公主和長公主吵了起來,長公主說牡丹最美,偏偏咱們公主說自家院子裡的棠梨最美,長公主非說咱們公主胡說,京中水土哪裡會有棠梨?二人互不相讓,最後就早早散了……」
桃灼覺得自己有些反常,為了幾株棠梨和自家大姐鬧翻了,實在說不過去,但想來想去,又覺得自己沒有錯,這棠梨花分明就開在院子裡,怎麼就成了說謊了?
她一邊想著心事一邊下意識望向院子,早上還枝繁葉茂的棠梨花竟然全都落盡了,桃灼怔在窗前許久,看著凋謝枯萎的花樹,心疼地險些掉下眼淚來。
侍女見狀,提議請駙馬來看看,說不定有辦法……
桃灼連連點頭,著人忙不迭地去請,不多時,便見君念卿軟袍乘風,款款走來。
「駙馬,駙馬……這花都死了……」桃灼心焦萬分,便將其他盡數拋到腦後,一把拉過君念卿親自帶到院子中間,「你看——」
君念卿頗為歉意地說道:「抱歉公主,是我疏忽了,這花不能離開我太久……」
桃灼不太明白,「你救不了嗎?」
君念卿搖了搖頭,「沒事的,明日就好了。」
「嗯?」桃灼不解,「什麼叫明日就好了?」
「我是說明日它們就會繼續開花了……」君念卿望著桃灼緊張兮兮的神情,喉間不禁溢滿了笑意,聲音有些輕顫,「只是,我今日可能要在這多留一會兒……」
桃灼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哦——」轉念一想,狐狸精是有法術的,所以便不再深究。
君念卿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覺得眼前女子神情轉換得實在太快,一會憂愁一會歡喜,倒也可愛,只可惜……
既然留在這裡,桃灼便請他吃了晚膳,說出口的時候,只覺頗為彆扭。大概放眼整個京城,也沒有哪對夫妻共進晚膳,還要這般客氣的。
君念卿吃素,也不飲酒,這跟桃灼截然相反,她則是眼裡只看得見肉,高興的時候還要配上壺玫瑰露。
「駙馬不善飲酒?」桃灼不知道自己為何莫名地心情好起來,便命人上了壺玫瑰露,輕砸慢飲起來。
君念卿將嘴裡的青菜咽下後,這才開口回道:「是,不善飲酒……大婚的時候,還要多謝公主解圍。」
桃灼呵呵笑了幾聲,卻是暗暗吐舌頭,自己挺身而出是因為怕他酒後失控,現出原形嚇壞賓客……
許是幾杯美酒下肚,有些上頭,加上燭火的映襯,桃灼只覺得君念卿的臉益發奪目起來,特別是那一對泛著琥珀光澤的眸子,像是要將自己吞噬一般,不由自主地想靠近過去……
她像是被蠱惑了一般,朝著那張臉伸出了手,痴痴笑道:「真好看,果然只有假的才能這般好看吧?」
她的手被一片溫涼縛住,從君念卿的臉上緩緩拉了下來,耳畔傳來低低的聲音:「色相本來就是虛無,公主很有佛性。」
6
桃灼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她赫然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竟是已躺在了床上,還蓋著被子……
君念卿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正在閒閒地翻著一本棋譜,見她睜眼,笑道:「沒想到公主還喜歡下棋?」
桃灼此時可沒有心情和他討論下棋,厲聲問道:「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我為什麼會在床上?」
君念卿放下棋譜,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說呢?」
「我們……我們昨晚一起用晚膳……」桃灼樂觀地試探道。
「唔,公主府的膳食一如既往的好。」君念卿點了點頭,眼底滿是化不開的笑意,直看得桃灼毛骨悚然,「然後,發生了什麼,公主可還記得?」
「然……然後……你快說,你到底做了什麼?」桃灼血液直衝腦頂,坐在床上指著君念卿聲調不由更高。
「我……一夜都沒合眼……公主倒是累壞了……」君念卿笑著摸了摸嘴唇,鳳眼輕挑撩出一室風情,「原來公主的酒量也不好。」
桃灼刷的一下整張臉成了豬肝色,「君念卿,你趁人之危!」
「噗嗤」一聲,君念卿笑出聲來,「公主想什麼呢?我是說公主酒量不好,我還沒吃飽,你就睡著了。於是只好一邊照顧酒醉的公主,一邊看棋譜,看到了天亮……」
「……」桃灼一時無語,忽然覺得這個狐狸精似乎並沒有看上去那么正經,一抬眼望見君念卿身後的窗外,卻忍不住興奮地歡呼起來,「棠梨花!棠梨花真的又開了!」
桃灼顧不上穿好外衣,便衝了出去,站在院子裡一邊大力地嗅著花香,一邊歡快地旋轉起來,「駙馬,駙馬,棠梨花真的又開了——」
君念卿斜倚著門框,看著桃灼飛舞的身姿,待她漸漸安靜下來,才徐徐說道:「既然已經開花,我也功成身退了,多謝公主昨日的晚膳。」
桃灼一怔,「你……你要回去了?你是生氣了嗎?我方才……」
君念卿目光灼灼地看著她,許久才笑道:「公主美美地睡了一夜,我可是一夜沒有合眼……」
「啊……那駙馬快些回去休息吧……」桃灼有些詞不達意,但只要望見君念卿的眼睛,就無法正常思考,這一點讓她很是懊惱。
之後的日子裡,桃灼不再出府玩樂,反而時不時地就會藉故跑去君念卿的院落,一會討教種花的秘方,一會又鬧著要聽琴……
這一日,桃灼站在院子外,久久沒有進去,一張小臉皺成了包子,不知道正在思考什麼,忽然院門被人從裡邊打了開,君念卿笑意盈盈地望著她,「公主今日是為了什麼事來找我?」
聞言,桃灼才意識到自己最近來得太過頻繁,想來一向喜歡清淨的君念卿八成是嫌煩了……遂將頭搖得飛快,「沒,沒……我只是路過,路過……沒事,沒事的……」
「公主沒有了麼?我倒是想出了一個理由……」君念卿聞言也不反駁,笑得十分和煦道,「近日觀棋譜無數,頗為手癢,不知公主可否有興趣與我手談一局?」
「好呀!」桃灼飛快地答應後,才反應過來,什麼叫做「他倒是想出了一個理由」,合著是說自己之前來找他的理由,都是藉口?
7
桃灼越來越在意君念卿,像一個害了相思病的閨閣少女,不是對月興嘆,便是滿臉幽怨地顧影自憐。
一直伺候她的侍婢看不過去,上前提醒:「公主何苦如此?您該不會是忘記了,那駙馬可是您的駙馬,為什麼不讓他搬回來?」
桃灼一拍腦門,蹦下床榻,忙不迭吩咐:「快,快著人將書房收拾了……」
侍婢恨鐵不成鋼,一把拉住桃灼,「公主殿下!駙馬難道不該住在臥室裡嗎?收拾書房做什麼?」
桃灼臉色一紅,「男女授受不親啊……」
侍婢:「……」
讓君念卿搬到自己院子裡這件事,不知要如何開口才能既自然又順理成章,成了桃灼十分頭痛的一件事。
倒是君念卿十分善解人意,當他再次循例過來照看棠梨花的時候,先開了口。
「如若公主方便,可否收拾了書房,這樣便不用兩頭奔波了。」君念卿說罷,抿緊了薄唇,一雙細長的眼眸盛滿濃得化不開的笑意。
「呃……好,我……我這就命人去收拾。」桃灼緊張得差點被自己的氣息嗆到,心裡又是歡喜,又是失落。
一旁的侍婢看著干著急,忍不住上前插話:「駙馬爺說笑了,公主房間裡床榻寬敞,三個人都睡得下,還收拾書房做什麼?」
桃灼小臉紅得發紫,一大口氣息哽在喉嚨裡,只恨不得將頭埋進土裡才好。隔了半天,也沒聽到回應,正欲佯怒以緩解尷尬,卻聽君念卿忽然輕笑出聲,「這樣……也好。」
於是,桃灼的臉更紅了。
白彥來傳達旨意的時候,桃灼正和君念卿下棋,時值深秋,滿院子的梨花依舊散發著淡淡幽香。
「瘟疫?」桃灼手中的黑子一松,落在棋盤之上,打碎裡精心部署的局面。
白彥點點頭,「是,所以皇上想到駙馬爺醫術高明,因而降旨派駙馬爺前往荊州控制yi情。」
桃灼本能地反對道:「這……這真的是父皇的旨意麼?」
白彥別開眸子露出一抹冷笑,「是與不是很重要麼?聖旨卻是皇上親自下的,公主難道想要為了一己之私,枉顧荊州百姓么?」
「我……」桃灼啞然,轉頭看君念卿,一時有些猶豫,如果她不知道眼前之人的真實面目,或許會抵死不從。但是……他不是普通的人,他的本事自己是見過的,如果能救萬民於水火,對他來說想必也是功德一件。
「駙馬……」桃灼想到此處,不由笑了笑開口,「你醫術高明,不如便辛苦一趟。」
君念卿自始至終手捻著棋子,聞言這才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桃灼,「公主可知荊州瘟疫來勢迅猛,多少醫者抵達不過一日便身染重疾,回天乏術……」
「可是駙馬醫術高明啊,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桃灼彎了彎眼眸說道。
「那如果我會死呢?」君念卿沉默半晌才開口問道,「要知道我亦是血肉之軀。」
聞言,桃灼蹙了蹙眉,脫口道:「你明明……」說了一半又咽了回去,語氣有些不耐,「駙馬若是不願意,我自然不能強求,只是——」
「好,我去。」君念卿不等桃灼說完,便做了決定。
桃灼大喜,「多謝駙馬,我就知道駙馬最是心地仁厚。」
君念卿神色依舊,只是目色中貫徹始終的笑意一點點消失不見。
8
君念卿拔掉了院子裡的棠梨花,卻在臨行前夕鬼使神差地又種了回去。
桃灼自是看得出他神情的不悅,心裡不知為何便跟著莫名地難受起來,以至於連問都不敢,只是默默地倚在門口,看著他折騰。
白彥派人來接他的時候,君念卿這才對桃灼開口說話:「你……公主儘量少出門,這些棠梨花,可以祛除瘴氣,預防瘟疫。」
不說還好,君念卿此時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細針,扎在桃灼的心尖之上,痛麻痛麻的,她強忍著淚水不住地點頭,「駙馬,你一個人要小心……」
君念卿沒有回答,似是而非地笑道:「公主可知,荊州瘟疫是天意,大羅神仙也是無能為力的……不過,既然你開了口,我總要做到不是嗎?」
桃灼怔愣地看著君念卿消失的背影,心也跟著被掏空了一般。
荊州的瘟疫波及很廣,君念卿一走竟是月餘,半點消息也沒有。桃灼第一次感到後悔,也明白了君念卿當日為何要那樣問她……
不管他是人還是妖,作為妻子的自己毫不猶豫地推他向險境,且半點擔心都沒有,換做誰都會傷心吧?
她給他寫了無數的信,卻都石沉大海,君念卿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她。
相思最是惹人瘦,桃灼想,既然山不來就我,本公主便去就山吧!
當她風塵僕僕一人獨騎趕到荊州的時候,正看到君念卿銀髮披散,周身縈繞著無數梨花,琥珀色的眸子閃耀著詭異的光亮。
在他腳下躺著許多百姓,一個個雙目緊閉,呼吸微弱,隨著花瓣化作的金光被吸入體內,儘管仍舊昏迷,但明顯面色開始現出紅潤……
周圍除了桃灼,並沒有其他人,她知道這是君念卿的習慣,想來這樣的自己定會嚇壞旁人的……但是桃灼一點都不害怕,甚至她只有一個念頭,駙馬一定累壞了吧,這麼多人,要花很多力氣吧?
君念卿忽然停了動作,身子前傾吐出一口血來,桃灼再顧不得其他飛快地衝了過去,「駙馬——」
聞聲,君念卿的身子一震,流光鬥轉,銀絲再次化成了墨發。
桃灼怔了怔,並未說什麼,只是費力地扶住了他的身子,「駙馬你沒事吧?」
「公主你怎麼來了?」君念卿皺了皺眉頭。
「我……我想你……還有……」桃灼剛想說自己很擔心他,只覺眼前一黑再也站不住,便失去了知覺……
尾聲
桃灼醒來的時候,已回到了公主府。
君念卿坐在榻邊,目光灼灼地望著她,「荊州的yi情已經控制住,託公主的洪福,這一次天災竟是平安度過,荊州百姓免了一場生靈塗炭。」
桃灼想要坐起來,卻發現根本沒有力氣,於是她只得虛弱地搖了搖頭,「是駙馬宅心仁厚,慈悲為懷。」
「公主可知自己染上了瘟疫?」君念卿嘆了口氣,「你不該去荊州的。」
儘管有預感,桃灼還是忍不住紅了眼圈,「駙馬不必自責。」
君念卿眼中露出一絲悲憫,「荊州之難是天意,逆天而行,必然會遭受天譴……」
「是這樣啊……」桃灼閉了閉眼,「沒關係……以我一人換萬千百姓性命,很是值得。」
君念卿傾身撫了撫桃灼的臉頰,搖頭道:「我不是說公主,是在說自己……公主,對不起……」
「駙馬?」桃灼蹙了蹙眉頭,眼中露出一抹疑惑。
「我的確是妖,我是不周山上千年得道的棠梨花樹,百年前渡劫飛升,卻因情劫未曾堪破,而遭天譴,才落得如今的模樣……我修養百年,再次奉天旨來紅塵了斷孽緣。」君念卿淡淡說道,「而你便是我命中的孽緣……」
治好皇帝惡疾,鄉野郎中求娶公主為妻,1年後他目的敗露。
「所以……」桃灼強撐著眼皮,露出一抹苦笑,「所以駙馬揭皇榜、求娶我,都是為了了卻孽緣啊?不知要如何了?」
「即是孽緣,舉凡相愛,必有一死。」君念卿苦笑一聲,「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的。」
「為什麼呢?」桃灼別開眼睛,緩緩說道,「那駙馬所做一切豈不白費了?」
「是啊……」君念卿嘆息了一聲,周身再次升起裹挾著花瓣的白光。
桃灼想要掙扎反抗,卻被一股大力攏住,意識瞬間全無。
待她醒來之時,只見屋子內跪了一地的下人,獨不見君念卿。
婢女上前喜極而泣,「公主您昏睡了三天三夜,終於醒來了。」
「駙馬呢?」桃灼抓住她的胳膊問道。
婢女愣了愣,「公主尚未大婚,如何會有駙馬?」
桃灼如被雷擊,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我在哪?現在是哪一年?」
「公主自然是在宮中,公主您怎麼了?您不是剛過了十六歲芳辰,皇上為此還設下宮宴為您慶祝呢!結果您酒醉失足落入流芳湖,大病了一場……怎麼就都不記得了?奴婢這就去請太醫來——」
桃灼任由婢女拋下她去尋太醫,整個人像是大醉初醒一般,頭痛欲裂,「難道這都是我做的夢?君念卿……只是夢麼?」
想到棠梨花樹下的月白人影,桃灼一陣心痛,如果是夢或許更好些,那樣不周山上的梨花妖或許仍舊潛心修道,不知情為何物,亦不會來這紅塵歷劫,更不會為了救自己,再遭天譴……
「公主,太醫到了。」
桃灼回過神來,望向門口,只見一男子墨發玉顏,款款走了進來,停在距離她七八步的地方,從容行禮,「太醫院君念卿參見公主。」
「駙馬?」桃灼驚喜交加,忍不住喚了出聲。
來人抬頭愣了下,隨即笑道:「公主說的駙馬可是棠梨花妖?」
聞言,桃灼更加驚喜,險些摔下榻來,「真的是你,駙馬……駙馬……你真的還在……」
「公主可是和微臣做了一樣的夢?」來人忙上前一步扶住桃灼,「棠梨花妖,情起孽緣,逆天而行,必遭罰懲……」
桃灼來不及細思,只自顧地抓住他的衣袖道:「好,就算是做夢……你告訴我,那你……哦不,那花妖最後怎樣了?」
「君念卿」垂下眼睫,勾了勾唇,「那花妖再次逆天而行,用自己的一身修為救了公主,天君震怒,將他抓上九重天受刑。好在儘管他罪大滔天,卻因與公主同發善心救了荊州百姓,即便逆天而行,亦是功德無量,遂抵了他大半的罪衍。只是……後來天君賜他仙階,他卻未受。」
「為什麼?為什麼不受?」桃灼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他不是一心想要修得正果嗎?」
「因為他……躲過了天懲,卻沒躲過情劫。」君念卿忽然笑了出來,如山花般絢爛,「公主於夢中說若能重來一次,會在初見的時候便告訴他的話,可還算數?」(原標題:《忽如一夜春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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