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實:解放軍文藝雜誌編審,評論家
在最新的長篇小說《證言》中,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延續了其三十五年前在《使女的故事》一書中的主題,即對大約存在於二十一世紀初北美地區的某個清教神權國家——基列共和國駭人聽聞的「生活」秘密的曝光。作品中假稱,「道德敗壞的美利堅合眾國」一度陷入分裂和戰亂,其間這個集父權/男權和極權於一體的奇葩體制橫空出世,曇花一現後消失,以至於到了小說中寫到的「現實」時間,也就是公元二一九七年,還要經過歷史學家們的艱難考證,才能還原其大概——從技術層面看,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似乎有意排除了網際網路技術和大數據存儲。
政教合一的基列統治階級高層,明確剝奪女性的知識權,她們只是「行走的子宮」,各個自我馴化,在被篡改或添加的《聖經》「原文」訓導下噤若寒蟬。但阿杜瓦堂握有大權的幾個嬤嬤除外,她們既被男權暴力專制閹割,又助紂為虐。《證言》主要由阿杜瓦堂的麗迪亞嬤嬤的手記和另外兩名年輕女性的「證人證言」構成,而這兩位女子是同母異父的姐妹,姐姐艾格尼絲在基列國長大,妹妹尼可自幼被送到「民主自由」的正常國家加拿大,成年後才返回。最終,這三位女性在動搖基列國根基的偉大鬥爭中功不可沒。《證言》在女性主義話語活躍的今天出現,猶如奧威爾的《一九八四》或是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在歷史上的某個時期出現,難免讓我們將其與「反烏託邦」小說相聯繫,尤其是在保守主義甚囂塵上的情況下,阿特伍德小說就似乎更具寓言價值。但任何過度的解讀都不可取,因為文學永遠都不可等同於現實的政治,真正的歷史也不大可能成為小說家的婢女。
徐貴祥的長篇小說《英雄山》,分為《伏擊》和《穿插》上下兩部,各有篇名,但作品結構互嵌,實際上可以看做是姊妹篇、上下部。在這部篇幅巨大的小說中,徐貴祥執著並令人信服地解決了的,是一個人內在自我的轉化、一個人生命意識更新的問題。一個人想要成為另一個人,原本是要取代並消滅那個人;一個人在成為另一個人的過程中,揚棄了原來的自己;一個人最終發現,自己正是一生孜孜以求想要成為的那個人。如此,偶然就成了對必然的一種注釋,而限制正意味著對自由的深情召喚,如果歷史恰好提供了相應的條件,所謂天造地設,所謂靈魂出竅,所謂思想之蛹的蝶化,所謂理想信念的蛻變,就一切皆有可能,且自然而然。《英雄山》以殘酷的、無休止的戰事作為催化劑,這似乎給了作家施展技藝的無限空間,但人性之幽暗,人的自我淨化和改造,可能更需要一種先驗的德性而非外部強力,也就是中國文化精神中自強不息的君子情懷吧?
透過徐貴祥在這部小說中所建構的「英雄附體」意象,我們所感知到的,其實是文學化了的世紀難題:啟蒙與現代性問題,或者說民族的自強與解放主題,以及人的自我解放、人的全面發展問題。現實世界裡的社會實踐須臾不曾停步,但觀照這一壯闊現實的深刻藝術表達,常常是稀缺的,而且多半無效。所以,即便在今天,我們也仍必須面對詩人何為、寫作為何的設問。
在莫言的中短篇小說集《晚熟的人》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出現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外國名字:金希普、寧賽葉、柳彼得、柳摩西。這種戲謔的方式,熟悉莫言作品風格的人其實都不會感到陌生。無論憤怒的、懷才不遇的狂熱文藝青年,還是人間蒸發又再度現身的基督徒後裔,這些人物大都與作家的歸鄉見聞有關,而且還是那個高密東北鄉。
在這部由十二個短篇故事構成的「長篇」作品中,敘述者往往表現得像是一個與現實、特別是故鄉現實格格不入的天真漢,也就是作家所稱的「晚熟的人」。誕生了自己生命的土地上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古怪而又陌生,也近乎不可理解。外國名字的出現,似乎是近幾十年中國社會受到外部影響之「焦慮」的某種暗示,金希普、寧賽葉容易讓我們想到俄國或俄羅斯文學之類,柳彼得、柳摩西則似乎與基督教西方的滲透相關聯,然而,這種「影響」的後果毋寧說都是令人氣餒的:自負的金希普、寧賽葉們,與俄羅斯思想文化的精神實質相去甚遠,柳彼得、柳摩西更與聖經/基督教文明前僕後繼的傳播毫無瓜葛,鄉裡的一切都不過是奇怪的變種,讓返鄉者不可思議,讓讀者瞠目結舌,還可能會讓「外部世界」感到難以理喻。莫言文本的形態是一貫的,他略帶調皮地奉獻給讀者近乎逼真的素材,而不是對其進行某種闡釋,他以生花妙筆展示出來的宇宙,最終是不可知的,他在重申一個循環論者看到的世界圖像:冰冷、漠然,生物氣息濃烈,且沒有意義可言。
盧一萍:小說家、青年作家雜誌副主編
和莫言以往長篇小說的汪洋恣肆、氣象恢弘和情節龐雜不同,《晚熟的人》中的12篇小說無不精緻內斂,其風格也由感性的揮灑變成了理智的審視。該著是莫言自獲諾貝爾文學獎八年後,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毫不避諱地敞開了他獲獎後的生活。這其中既有《詩人金希普》《紅唇綠嘴》《澡堂與紅床》等對當下世態萬象進行反映、極具現實感的精悍之作,也有《左鐮》《等待摩西》《鬥士》等延續莫言先前創作風格,著力描繪人生荒誕與悲苦的、閃耀鋒利光芒的「非虛構」佳構。他滿懷悲憫地從12個側面反映一個時代的光怪陸離,為現實賦形立傳,讀後既令人啞然失笑,又不禁心酸落淚。
《寂靜史》既是一部中篇小說集,同時又是以「寂靜」為主線展開敘述的主題性長篇小說。它是作者對自己長篇小說《聲音史》的回應。作者善於撿拾那些在時代中被遺落的人與人心,善於捕捉邊緣人對「靈魂日漸荒蕪的無奈嘆息」,從而準確表達更為深沉的鄉村現實。《聲音史》中楊浪天賦異稟,能從聲音裡聽出寂靜,也能從寂靜裡聽出聲音。聲音是村莊的歷史,也是漸次老去的人們尋找回家之路的媒質。而作者在《寂靜史》中則把目光投向那些被迫選擇沉默和隱藏內心的人,浩大的寂靜覆蓋了喧囂的歷史,而那些寂靜的回聲,充滿了巨大的藝術能量。
表面上看,這是一部關於人工智慧的小說,實則根植於具體可感的現實,「是一部與現實只是稍有出入的現實主義小說」。它講述一個反烏託邦式的人形機器人亞當,與購買他的查理和查理的鄰居米蘭達之間的三角戀情。麥克尤恩用冷峻幽暗的文字,延續了他一貫擅長的對親密性的描寫,通過機器人亞當這個「他者」,來反觀和審視人的存在,借人工智慧的倫理困境探討了人的困境:當機器人比人類更完美,甚至也更道德的時候,人類該如何自處?同時,作為一個對現實有強烈觀照的作家,麥克尤恩也在此表達了他對政治和歷史的通盤思考:歷史進程具有高度的偶然性與意外性,一個微弱的岔路或許就能造成顛覆性的不同結局。
殷實 盧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