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捕鼠器戲劇工作室出品的話劇《無人生還》,我看過兩回。
第一回是在去年的6月28日。在這場演出中,維拉與隆巴德上尉二人看破沃格雷夫法官的詭計,設計將他引誘出來並成功殺死了他,二人最終活了下來,擁吻而歸。我將之戲稱為「二人生還版」。
第二回則是在昨天晚上,也就是2020年的7月5日。在這一回的演出中,隆巴德上尉與維拉互相猜疑,維拉趁隆巴德上尉不備,奪槍將他殺死,而自己也因為謀殺雨果的罪行暴露,難以忍受良心的譴責,投繯自盡。最後,裝死的老法官沃格雷夫出場,一通獨白向觀眾揭露他謀殺的真相,並設下最後的詭計,自殺而亡,上演了一場真正的「無人生還」。
若要問我這兩個版本更喜歡哪一個,我自然更喜歡第二個版本,也就是全員死觀光的「小說結尾版」。
但這種喜歡並不是因為我是一個古板的「小說原作黨」,不容許戲劇對原作有絲毫改編,而是我確確實實認為「二人生還版」的結局破壞了小說原作的藝術性。
關於這一點,我在去年已寫過一篇文章,附上連結,想要了解的讀者可自行點擊閱讀。
重複的內容我就不再提了,在此我僅就去年那篇文章的未盡之意以及這一回的演出說一點自己的感想。
《無人生還》的小說出版於1939年,91年來再版無數次,衍生出了數不清的改編作品,對後來的偵探推理小說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僅從偵探推理小說史而言,《無人生還》直接開創了偵探推理小說的兩大模式,即暴風雪山莊模式(又稱孤島模式)、童謠殺人模式。
而這部作品對人性的拷問、對司法制度的揭露,又進一步催生了後來的「社會派推理」小說流派。
儘管小說在詭計的設計上有很多不足,但在藝術成就上足夠高,這是《無人生還》風靡近百年的一大重要原因。
在小說中,案發之後,來自蘇格蘭場的警探們一直沒能查清兇案真相,直到拖網漁船愛瑪·貞號的船主撿到了裝有老法官沃格雷夫自白信的漂流瓶,案件的真相才大白於天下。
老法官沃格雷夫在信中自我揭露,他的思想中隱藏著兩個極端的渴求——殺戮與正義。因此,他成了一名法官,以法律之名,判處犯下死罪之人死刑,以此滿足他的這兩大需求。
死刑判處的多了,沃格雷夫甚至被人冠以「穿法袍的劊子手」的外號。但這種間接的殺戮並不能真正滿足沃格雷夫,他越來越渴望親手殺人。而在他得知自己身患絕症之後,他便決定以一場盛大的殺戮來作為他告別人世的隆重典禮。
他精心挑選了十個謀殺的對象(小說中除了被他殺死在島上的九人之外,還有一個替老法官購買島上別墅的莫裡斯)。在老法官看來,這十個人個個犯下了死罪,卻逃脫了法律的懲罰,他要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不要因為這個詞是個漢語成語就以為它只是我們中國人獨有的思想,《無人生還》能在全世界流行近百年,恰恰表明這樣的思想是人類所共有的。當司法不公,或法律存在漏洞,使得惡行逃脫懲罰時,便會有人求之於私刑,或者祈求上天排遣一位復仇天使,將那犯下罪行的惡人送下地獄。
而老法官沃格雷夫,就是復仇天使的化身。他揪出人群中的惡人,揭穿他們的罪行,降下懲罰,滿足人們對正義的嚮往。
我之所以不喜歡去年的「二人生還版」,就在於這一版本將維拉與隆巴德上尉「洗白」了。「洗白」這兩人並將他們湊成了一對CP,固然能夠滿足一部分觀眾的特定心理需求,卻讓老法官沃格雷夫成了一個不辨是非善惡、為殺戮而殺戮的「惡鬼」。原作小說所擁有的思想性、藝術性瞬間掉了好幾個層次。
今年的「小說結尾版」與去年的「二人生還版」相比,僅僅改動了一個結尾,可就是這一點改動,讓全劇從一部靠著燈光、尖叫嚇人的庸常之作,上升為一部拷問社會、人性、法律制度的傑作。
不過,儘管我很喜歡這個版本的演出,但我依然覺得這部戲還有改進的餘地。
《無人生還》的作者是英國人,故事背景是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英國,年代、國別所造成的文化差異,會讓當代中國觀眾在理解上造成一定的障礙。編劇和導演在編排時應當多加注意。
比如阿姆斯特朗大夫失蹤,維拉根據童謠「四個頑皮小士兵,結伴出海遭大難,路遇青魚難生還,四個只剩三」一句,推測阿姆斯特朗是真兇,他只不過是偽裝墜海而死。
劇中維拉如此解釋她的推測:青魚應該在海裡,怎麼會在路上呢?由此可見,所謂路遇青魚是假的,阿姆斯特朗沒死。
我不知道這一版本最初的編劇是誰,但我很懷疑中文版編劇在寫這一段臺詞的時候,根本沒有弄清「青魚」的意思,而是望文生義地盯著「路」這個漢字做文章。
可實際上,這句童謠中的關鍵在「青魚」。這涉及到一個英語中的諺語。在阿加莎生活的那個年代,「煙燻青魚」常用來指代掩人耳目的事物。
所以,在小說中,維拉對隆巴德上尉、布洛爾說:「不管你們怎麼想,我認為阿姆斯特朗還在這島上。他正是一條青魚,為了掩人耳目。」
關於「青魚」的這一象徵義,中文版小說很多都有注釋,我不知道編劇有沒有看到過。
除此之外,沃格雷夫法官在維拉投繯自盡後的一個小動作,我也認為有改進的餘地。
為什麼沃格雷夫法官在維拉死後,要將她腳下的沙發凳踢開?
小說中,蘇格蘭場的警察們上島經過一番搜查,個個都確信維拉死於他殺,而不是自殺。這是因為維拉上吊時用的那張留有她腳印的椅子並未倒在她的腳下或身旁,而是端端正正地擺放在靠牆的位置。這說明維拉死後,島上還有其他人活著。
這是一個擾亂警方視線與調查思路的重要詭計,沃格雷夫法官的目的就是讓警方無法通過死亡順序確認嫌疑人,這一舉動是經過縝密思量、極度理智的。而在昨晚的演出中,沃格雷夫的那一腳踢踹,更像是一種情緒上的宣洩,恐怕並不能起到應有的作用。
總而言之,這是一部好戲,我期待下次再看時,它能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