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倦了爭鬥的父親,把全部心思放在了餵好牲口上。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樂趣,更是他養家的手段。此外,還承攬一些講技術、費力氣的包工活,努力多掙點工分。儘管當時工分很不值錢。一個勞動日也就一兩毛錢。比如生產隊要在村東頭挖幾孔土窯洞,計劃把牲口集中餵養。父親他們就就把這活路攬下來。他們有時間了,就去突擊一下。父親幹活摸(mao)竅,最後成型都是由他來完成。他們把這道工序叫「洗窯」。拿一把線钁(很窄的那種钁),站在架子上,仰著頭,一點一點用钁尖梳刮。土屑「唰唰」地往下落,弄得一頭一身。脖子扭的酸痛發麻。那模樣就象他們戲虐的那樣,成了「土地爺」了。
除了拼命地為生產隊幹,父親還利用一切零星時間,用心經營這個大家。大哥結婚了,我們成了村裡的第二大家庭。十幾口人,吃穿用是一筆不小的開資。我和兩個妹妹,還有弟弟正在上學。雖說那時費用很低,但「死水怕勺舀」。而這「死水」也淺的經常見底。為了增加收入,就好點養殖,餵幾隻雞,養一頭豬。特別是養豬,就是「從惡水(泔水)裡面撈幾個錢」。比養雞要合算點。因為很少有精料,就是那幾把磨到不能再磨的麥麩、玉米皮,豬長得很慢,肥得更難。一年到頭,也就養一頭二膘子。趕到收購站,驗了等級,還要等豬排淨屎尿才過磅。記憶裡,那時特等才五毛四分錢。一頭百十來斤的豬,豬肥人數運氣好,撐死也就五六十塊錢。這就是一家人全年的收入了。吃鹽點燈,孩子上學,風發腦疼,針頭線腦,總之,一切開資,就靠它了。就這,還經常處於被割的狀態。
象我們這樣的大家子,這樣搞更是捉襟見肘。父母經過反覆比較,權衡,覺得還是豬老婆(母豬)好些。豬老婆口壯不挑食,好養這在糧食匱乏的年代,是最大的優勢;生的豬娃子擔到集會上自由交易,不用到收購站看臉做難。
可能是我們家運氣來了。父親精心挑選,買回來的這頭白母豬吃的好,長的快,三四個月,就長成了。懷崽後,它的食量更是大增。為了給它找吃食,父親沒少費事。安頓好牲口,父親背上一個大籠,沒遠沒近的拾豬草,捋樹葉子。到了深秋初冬,父親就擔著兩個大老籠,拿著耙子,到處摟桐樹葉子,甚至跑到鄰村。他不等天明,踏著薄霜出發。到了地方,緊趕慢趕摟上幾大堆,挑一擔回來,拉牲口出圈。又趕緊去把剩餘的擔回來。這時的桐樹葉子還沒有幹透,又被霜打溼潮。那兩大老籠擦系納實的桐樹葉,溼重溼重,壓得扁擔如同一張彎弓。去時「哐當哐當」,回來「咯吱咯吱」。好幾裡路,父親一步不敢歇地擔著往回趕。中午餵牲口的空檔,父親就把這些桐樹葉子攤薄,翻騰,等晾乾後,再用棍子打碎,過篩,囤起起來。一冬天下來,能攢好幾囤。
在父母親的精心照料下,這頭母豬長得很好。特別是懷崽以後,胃口大開,能吃能喝,稀疏的毛短短的,白亮白亮。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身子也一天一天的肥起來。圓滾滾的,惹人喜愛。我們都愛給它撓痒痒。只要我們一動手,它就「克朗」臥倒,伸展四蹄,隨著我們的節奏輕輕地「哼哼」,愜意的很,享受的很。我們有時還頑皮地把手放在它的腹部,感受小傢伙們在母親肚子的動靜。這裡一蹦,那裡一跳,我們的心也格外的柔軟起來。象數根雞毛從心尖尖輕輕掃過,充滿了柔情,也充滿了期待。
人們總覺得別人家的孩子長的快,轉眼間就從小不點長成大孩子了。而看自家的孩子,怎麼老不見長。期待的日子總是那麼遙遠,來得那麼腳步遲遲。經過大概一百一十四五天的等待,它終於要下崽了。這時,它的肷窩有點下陷,奶腺明顯,像個小布袋垂在腹下,奶嘴由癟而圓。產門也脹大了。母豬看來也有預感,它一嘴一嘴地把柴草往窩裡叼。我們罵人笨時,經常會說「你笨的象豬」。其實不然。豬仔離開母體,怕冷,也怕墊著了。這些它都明白。它把父親早就準備好的「白草」叼回窩裡,攤開,鋪展,壓平。這些「白草」一撲壟一撲壟,柔柔綿綿,軟和保溫,剛合適。這時,我們一家人象迎接盛大節日一般,興奮,緊張,而又小心翼翼。
「人生人,嚇死人」,相比豬也是一樣的吧。父親要餵牲口,還要下地。母親就邊做家務,邊觀察母豬的動態。一有情況就通知父親。我們也是上學時去看看,放學後來問問。一家人心牽牽的。說說起來這母豬還真是贏人,它總把生產的時間放在相對清閒的晚上。母親提著馬燈守在母豬身邊。我們也按捺不住的跟去,蹲在媽媽身後,瞪大好奇的眼睛,看著母豬站起來,又臥倒;臥倒了,又掙扎著站起來。滿是期待,又滿是擔心。就是不敢出聲,更不敢亂動。因為母親叮囑我們,不敢驚動了它。父親家裡,飼養室;飼養室,家裡,一趟一趟來回跑。
終於,母豬不再那麼折騰了,靜靜地窩在草墊上,肚子一起一伏,「忽閃」的厲害。接著,小豬露出了半截身子。父親趕緊用手託住,悠悠輕拽。小豬徹底離開了母體,包裹在黏黏薄薄的肉膜裡,看不清眉眼。父親撕開薄膜,把小豬放出來。小豬就努力的想站起來。可是,它才剛剛出生,一起一跌,一起一跌。跌過幾交,它就站得穩當多了,蹣跚挪步。父親就把它掬到母親的奶頭跟前,給它「投奶」。這些小傢伙也聰明的很,投過奶後,就不用再管了,它們會各自尋找自己的那個奶頭。
這時,夜已深了,我們也困得睜不來眼睛,和母親回到屋裡。我們上炕沉沉睡去,母親開始給母豬熬糜子面稀粥。據說這糜子面粥養胃催奶,是下崽母豬的專利。熬好涼冷,等胎盤脫落後,分次餵它。
初生母豬沒經驗,起臥把握不好分寸,小豬又不知道躲避,容易壓傷小豬,就得人看護照管。我們就積極的誰有空誰就去。可是豬必定是豬,溝通起來很困難,又特別護崽。和我們幾個不熟悉的,是更容易鬧出誤會。有一次是我照管它們,它窩下讓小豬吃奶,不小心壓住了一個。我一急就用腳去蹬它。它卻誤會了我,大嘴一張,「嗷——」的一聲,探身咬過來。要不是我動作敏捷,可能只剩半個腳掌了。
「豬離母,四十五」。是說小豬從出生到分槽餵養,起碼要四十五天。可是我們經營的好,最多四十天,它們就發的白淨滾圓,比別人家的能重幾斤。擔到集市,招人喜歡。人們爭著買,價錢也比別人高不少。在當時物價特低的年代,每隻小豬能賣十幾塊,最多曾賣到二十塊,這是多麼可不得的事情呀。這頭白母豬,還真是我們家的功臣。每一窩都是十幾個,沒有十個以下的。而且每一個豬仔都是那麼壯實。最多曾一窩下了十七個。可以它只有十一個奶頭。這是它唯一的不足。無奈之下,只能人多費事了。一年兩窩,兩年五窩。切估每隻十五元,一年下來,也在四五百元。比生產隊的分紅高多了。
養母豬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踏的糞多。它吃的多喝的多,自然拉的就多。人再勤快點,經常把圈墊得乾乾的,把屎尿和吃剩的草窩在一起,漚上一段,就是一圈優質有機肥。除了完成生產隊的任務,還剩不少給自留地上。常常在有月亮的晚上,父親和大哥準備好擔子,往自留地裡擔糞。我肩膀嫩,也懶,痴痴愣愣不想動。可是看到父親和大哥都走了,我也只好懶懶的挑上擔子,往山上爬。到自留地差不多有二裡地,有一段路特別陡,挑上擔子只能側著身子往上挪步。腿還好,腰問題也不大,就是肩膀疼的象猴啃。從左肩換到右肩,又從右肩換到左肩。最後總算找到點竅門:用手抓住兩個籠往起提,肩膀才覺得好受些。
從月亮升起擔到月亮偏西。夜深了,夜動物也紛紛出動。這裡沙沙,那裡嗖嗖,驚得人頭髮直豎。有一天晚上,我們已是最後一擔了。就在我們往回走的時候,一聲悽厲的尖叫,拖得老長老長,從腳下的后里,嚎叫著向另一邊的山峁去了。似人聲,又像受傷的野獸。那聲音格外的悠長,瘮人,不由人不胡思亂想。不說肝膽俱裂,心驚膽戰腿軟,跑回家裡好半天,頭髮還炸著,渾身的雞皮疙瘩下不去。過了不久,村裡一家人箍窯時,兩個兒子被冒了頂的土石埋住,不幸雙雙遇難。村裡人都說,那天晚上是他們的魂走了。因為年輕,死的痛苦,不甘心,才叫得那麼悽慘尖厲瘮人。說來也怪,他們死後,就埋在那天晚上聲音去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