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安南,如同一隻拔了尾巴上羽毛的發怒小公雞,隔著玻璃,聽不清他在咆哮什麼。只見他,身體前傾,雙手在空中比劃,腦袋都快要衝到脖子外面去了。漲的通紅的臉,和動的飛快的嘴皮子。
破天荒了,這該是那個倒黴蛋,脾氣這麼好的安南,也有急眼的時候。我看不到他咆哮的對象,但能夠猜到,應該不是同事。
他不是急脾氣,甚至會有點討好型人格,對大家都是樂呵呵,有求必應的。今天這架勢,讓人吃驚。我是個很護犢子的領導,下屬一般的問題,我都不會急著幹預。
把百葉穿落下,不在關注外面的情況,坐回到電腦旁繼續寫報告。不一會,就聽到有人敲我的辦公室門。
「進來吧。」
「老大,你去看看吧。」進來的是我的助理,小雅。邊說著邊走到我的對面。我繼續打著字,頭也沒抬,問她:「什麼情況?」
「是安南家遠方親戚,找來公司,管他要錢。」我停下打字的手,抬起頭看向她,示意她繼續說。
安南是農村的,這個背景我們都知道。我在面試他的時候,他表現得很拘謹,有些不自信。我自己也是窮人家孩子出身,看到這樣的他,不禁有些心生好感。他過往的經歷,也能看得出來,他是個勤勉踏實的人。
他家裡具體什麼情況,我不知道。小雅是我的情報來源,我也是偶爾在她嘴裡知道一些下屬們的私事和一些小道消息。
今天來的人,是安南舅舅,替他媽過來管他要錢。據說,安南跟家裡好像有過節,離開老家到上海之後,就沒有再回過家。但是每個月都會給他媽打兩千塊錢。作為工資也就七八千的他,在上海生活,租房吃喝這些,然後還要擠出錢來寄回家裡,其實是很不容易的。
安南,每個月定時定量,給他媽匯錢。
這次他舅舅過來,意思是,兩千太少了,要三千,而且必須寫保證書,必須每月三千。一分也不能少。
聽到這裡,我大概知道。為什麼一向「老實」的安南會炸了。
這個舅舅的出現,是往他臉上狠狠的扇了兩巴掌。
一巴掌,扇他的窮苦出身,一巴掌,扇的他不願面對的親情關係。
舅舅那架勢,貌似不拿到那張承諾定期給錢的「保證書」是不會走的,安南被同事拉去了茶水間。這局面,總要解開。
我讓小雅把安南和他舅舅請來了辦公室。
坐在我對面的兩人,一個垂頭喪氣,一個兩眼茫然。我給他們倒了杯水,剛放下。舅舅就開口了:「領導啊,我也不是來給你們惹事的。只是,這孩子,他媽跟他說了好幾個月了,他就是不照辦。他媽行動不便,這不就把我派來了。我也就是替我姐姐來辦事。不想來鬧事。」
我一直認真聽著,舅舅說話的時候,安南一直耷拉著腦袋,始終沒有回應,就好像一隻打了敗仗的公雞,失去了鬥志。
到這裡,我也清楚了整個事情。我讓小雅把舅舅安頓到樓下的咖啡吧,答應替他好好跟安南談一談。
臨走前,他還不忘囑咐一句:「我今天一定要帶著保證書回去。」
隨著辦公室的門闔上,安南抑制不住的雙手捂著臉,痛苦的哭了起來。那是一種想要抑制,卻又無法抑制得住的痛苦與委屈。原本只是哽咽,只是控制著情緒的顫抖,到後來,就成為了嚎啕大哭。他把頭趴在桌子上,雙手抱著頭。
看不見他的臉,只是這哭泣的呻吟,就已經讓我感受到深深的無助和無力。大概十來分鐘,他才緩和過來。
我遞給他一盒紙巾,他背過去整理了一下自己,重新坐在我對面,端正的坐著,眼睛是溼潤而通紅的。
「需要我為你做點什麼?」我問他。
他聽了,遲疑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我不會給錢的,我更不會寫保證書。他們是吸血鬼,我再也不會給錢了。」
「你打算怎麼處理呢?舅舅還在樓下。」我繼續問他。
「對不起,頭。我讓他馬上走。」
「你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他心甘情願的走?我看他那樣子,不是好應付的。」
安南沒有回答,他的沉默,讓辦公室的都變得侷促了,空氣也似乎凝固了。
小雅告訴我,安南在樓下咖啡吧寫了保證書給他舅舅,然後取了一千塊錢,他舅舅才滿意的走了。
我讓小雅跟辦公室的同事們打招呼,以後誰也不能再提這事,不允許提。大家也都心領神會的配合了。
這件事情以後,安南的狀態還不錯,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的工作狀態,而且更加努力積極,經常加班。我也很快的就淡忘了這個事。
直到,小半年後,我又一次聽說安南的舅舅,他又來了公司。但這一次,他不是來吵架的。他來找安南,塞給他一個大包裹,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那天,我正好出差,不在公司,小雅給我打電話說這個事情的時候,我還以為又是吵架。
並不是,小雅告訴我,安南打開包裹,拿出來類似一封信的東西,看了一會會,然後就瘋了一樣的拿著東西追他舅舅去了。
小雅的話,讓我不禁有些擔心,給安南打電話,一直顯示不在服務區。第二天,小雅告訴我,安南沒有來上班,並且提醒我,人事部再問,安南是不是請假了。
我讓小雅把這事先遮掩過去,就說安南跟我請假了。一連幾天,都聯繫不上安南。等我出差結束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已經是五天後。
簡單收拾了一下堆積的文件,我也想早點回去休息了,剛準備離開辦公室,迎面看到安南。他回來了。
也就這麼幾天沒見他,他好像一子憔悴了很多,整個人,就像幾天幾夜沒睡過覺,靈魂也似乎不在軀殼裡的。
我沒有問他,安靜的等著他說。他喝了口水,放下杯子的那一刻,開了口。
「我十來歲的時候,父母就分開了,我媽走了,把我留給了我爸。那時候家裡窮,我跟著我爸,東討西討,艱難的過著日子。沒兩年,我爸身體就壞了,在最後一刻,給我交給了我媽。我媽已經又嫁人了,我就想著,趕緊長大了。我很努力的讀書,就是想有機會考出來。
後來,我真的如願了,終於結束了寄人籬下的日子。但是,我媽一直管我要錢,說是我應該孝順她的。我很不情願,但想著我爸臨終跟我說的,要我聽我媽話,我就忍了。
我從不回家,她要錢,就給她錢。從五百到一千,再到兩千,三千,我都給了。可我心裡也越來越恨她。恨她怎麼可以這麼自私、狠毒。以前拋棄了我和我爸,現在又來敲詐我。
直到,前幾天我舅來找我,他跟我說,我媽快不行了。他把我媽寫給我的信以及存款單交給我。我才知道,我媽把這些年,將從我這要的錢,都存進了銀行,一分沒動。她說,她沒那個能力給我什麼,只有通過這個方式,幫我存筆錢。
一年前,她就病了,可她說治不好,就別折騰了,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就想著給我存不了多久了,才逼著我多給一千。
我趕過回去的時候,她已經不行了,醫生說,她是最後一口氣撐著,等著我回去。我一到她面前,她就走了。」
說著,他的眼淚又下來了,只是,這一次,是沒有聲音,也沒有表情的……
(全文終)本故事純屬杜撰,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