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坐在槐樹上哭了一陣,突然把怒火從高荷花身上轉向了黑石頭。我得報仇,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不能讓他們繼續逍遙。
我想從門口進去。但當我從門上邊的天窗飄過的時候,往閃著的一條縫一擠,就進到了屋裡。我有些驚喜,躡手躡腳地找到一把菜刀,可我怎麼也拿不起來,我手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只好作罷。
我空著手匍匐著爬向床邊。他們仍然在瘋狂。我決定在黑石頭的屁股上踹幾腳,再狠狠地打他幾個耳光。高荷花就算了,她既然是俺娘,俺就不能踹她,就不能打她的耳光。
我飛起來卯足勁,狠狠地照著黑石頭的光屁股上踹了幾腳。然而,他旁若無人地繼續著他的動作,好像我根本不存在。我又試了試,腳是踹在了他身上,可用不上一絲一毫的力。他們對我沒感覺,也看不見我。現在,我只是一個輕飄飄的靈魂,沒有一點重量,沒有一點力氣,透明得就像空氣,看也看不見。
可氣的是,高荷花還問黑石頭,外邊鬧嚷嚷的,好像誰在吆喝救火啊?
黑石頭說,誰家的麥秸垛著了吧,深更半夜誰家會失火?
接下來他們又是一陣瘋狂。我站在地上,把嘴對著高荷花的耳朵大喊,你家失火了,你兒子叫燒死了。可她哪能聽見我的聲音。
弄了好半天,我也無法報仇。罵他們聽不見,打他們打不著,最後我只好離開黑石頭家。我得去看看我的妹妹如鳳。她現在怎麼樣了呢?俺姥姥家不會也失火吧?這樣一想我嚇了一跳,急匆匆從窗戶縫飛出,向著俺姥姥家飛去。
我的靈魂飛起來比平時的我走路快了很多,也輕鬆了很多。一眨眼,我就來到了俺姥姥家。已經過了零點,俺姥姥家竟然還燈火通明,老遠我就聽到了搓麻將的桌球聲。這是我熟悉的聲音。以前我在俺姥姥家住的時候,俺姥姥、姥爺都喜歡打麻將。吃過晚飯,他們就抱著我或者讓我躺在被窩裡開始打麻將,我在乒桌球乓的麻將聲中睡著。
我趴在天窗上往裡一看,俺姥姥在跟一個老太太兩個老頭打麻將,俺姥爺抱著俺妹妹如鳳坐在俺姥姥身後看。俺妹妹如鳳在俺姥爺懷裡睡得很熟。麻將聲、說話聲不絕於耳,煙味、口臭味、屁味充滿房間。俺妹妹如鳳安靜得如一具木偶,偶爾動彈一下雙臂或雙腿。
俺姥姥打得正起勁,好像手氣不錯。她身後的俺姥爺一隻手抱著俺妹妹如鳳,一隻手不時地指指點點俺姥姥的牌,指揮一下她怎麼打。俺姥姥說要看就老老實實看,再瞎指揮就跟妞妞去睡覺。
俺姥爺不敢再說話。他摸摸俺妹妹如鳳的腳,吃了一驚,自言自語說,妞妞的腳這麼涼啊,得把她放床上了。
俺姥爺抱著俺妹妹如鳳去了裡間,把她放在被窩裡,又出來坐在俺姥姥身後繼續觀戰。
我來到床邊,用手摸了一下俺妹妹的臉,她的臉有些溫熱;我再摸摸她的手,她的小手有些涼。她還穿著棉褲棉襖,俺這叫囫圇葉兒睡。囫圇葉兒睡可不舒服。我知道,俺妹妹如鳳在冬天每天晚上都盼著脫睡,厚重的棉襖棉褲穿在她瘦小的身上,她很受束縛。
我有點心疼俺妹妹,也有點埋怨俺姥姥和俺姥爺。但我又想起來家裡的大火,就不埋怨俺姥姥和俺姥爺了。俺妹妹如鳳的運氣,比我好多了。
俺妹妹雖然囫圇葉兒睡有點不舒服,但跟被火燒相比她太幸福了。我不再擔心俺妹妹如鳳,再次為自己的悲慘而傷感。我飄離了俺姥姥家,在華北平原的冬夜上空飄蕩。遠處的大李莊村,已經看不見火光,此時似乎也沉睡了。我能想到,俺家的三間瓦屋,此時已經梁檁陷落,屋頂坍塌,變成了黑乎乎的屋衩子。俺娘荷花呢?她仍然沉陷在黑石頭的床上嗎?她回到家看見屋毀子亡,會怎麼樣呢?
我剛剛飄到大李莊的上空,就聽到了俺娘荷花悽厲尖嘯的哭聲。我聽見她在不停地叫著我的名字:大鵬我的兒,大鵬我的兒……
5
俺娘高荷花是被村裡的大喇叭洪亮而悠長的聲音叫回來的。在喊救火的時候不知道誰跑到支書家裡打開了大喇叭,對著話筒喊道:六根家的,六根家的,恁家失火了,恁家失火了,快快回家,快快回家……
正在黑石頭床上回味無窮的俺娘荷花,聽到大喇叭喊她的時候,一下子就癱了。她幾乎站不起來了,在黑石頭的幫助下才穿上衣服,嘴裡一邊念叨著一個字:門,門,門……一邊踉踉蹌蹌地回家跑。黑石頭跟在後邊,他怕人們知道他跟俺娘的醜事,遠遠地跟在後邊不敢離太近——這事要是讓俺爹六根知道,不用菜刀劈了黑石頭才怪。
俺娘荷花看著黑乎乎的屋衩子,悲慘地叫了一聲大鵬,撲倒在地昏了過去。抓鉤奶跟幾個女人把俺娘翻過來,讓她仰躺在地上,一邊叫她一邊掐人中。
六根家的,六根家的,你醒醒,你醒醒……
好大一會,俺娘嗓子裡開始發出了一陣尖細的呼嚕聲,接著出了一口長長的氣,最後終於像狼嚎一樣哭了出來。哭的時候,她還不停地呼喚我的名字,大鵬我的兒,大鵬我的兒……
俺娘可憐兮兮的樣子讓我心酸。我知道她一定在內心為她的行為懺悔。但懺悔有意義嗎?我,她可愛的兒子,已經被燒成一團碳灰。那團碳灰,在被大火燒過的廢墟裡,找都找不到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就這麼灰飛煙滅,不見蹤影了,她怎能接受得了?
俺娘荷花躺在冰冷的地上痛哭了很久之後,被抓鉤奶跟幾個女人扶著去了抓鉤奶家。她坐在抓鉤奶家的小板凳上,哭一會,停一會,再哭一會,再停一會。
我怎麼向六根交代呢?我把一個十歲的兒子給他燒死,連屍首都見不著了,我這個母親還算人嗎?俺娘荷花為自己的沒志氣而自責,為背叛自己的丈夫而自責,更為自己釀成的彌天大禍而痛不欲生。
俺娘荷花心裡反覆地責備自己:我怎麼就從了他,從了黑石頭那個賴孫呢?她回想起與黑石頭的開始,後悔得要死。
大鵬說得對,黑石頭不是個好人,一開始就不應該給他好臉。俺娘想起澆地的那個中午,自己不該貪他的小便宜,一個西瓜,自己就對他涼不起來了。
俺娘荷花對黑石頭警惕性是很高的。她是個本分的女人,在一千多口人的大李莊,有一點緋聞的女人可抬不起頭。
俺娘荷花如果僅僅這樣想想,黑石頭也沒有對她發起進攻,也許俺娘荷花就會繼續忍受寂寞,不會紅杏出牆了。問題就出在俺娘荷花正處在焦渴的時候,黑石頭開始對她行動了。
送西瓜一成功,黑石頭就知道這事成功了一大半。當天深夜,他又跑到俺家。那時候我和妹妹如鳳已經進入夢鄉。黑石頭敲敲窗戶,輕聲說,荷花,是我,開門。
俺娘荷花一陣心慌,對著窗戶說,想死啊你個賴孫,敢扒俺家的牆頭。快走啊,你不走我喊人了。
黑石頭又糾纏了一會,俺娘荷花一直不開。後來他再糾纏,俺娘荷花就惱了,小聲罵道,你個龜孫,你把老娘當啥人了?你還蹬鼻子上臉了,你再不滾我馬上喊人!
黑石頭這才不甘心地走了。但他仍不死心,買東西花了好幾十塊,超過了他收一天破爛的收入,怎麼能說放棄就放棄呢。
幾天之後的一天,落黑時候黑石頭去菜園摘菜碰巧遇見俺娘荷花從地裡下晌,他看四下沒人,菜也不摘了,緊緊地跟在俺娘荷花身後,在一片小樹林邊拽住了俺娘荷花。
俺娘荷花說放開。黑石頭說不放開。
那一夜,就是我睡夢中感覺俺娘荷花有異常動靜的一夜,黑石頭得逞。因為第二天我說有男人來俺家,她再也不敢讓黑石頭來俺家,而是改為她去他家。
俺娘荷花從此走上了偷情之路。她在不安與內疚中享受偷情的鴆酒,在偷情的快感中承受煎熬與自責。每次,俺娘荷花都會在心裡下決心,這是最後一次,這是最後一次。可過後,她仍然沉陷其中不能自拔。
俺娘荷花,猶如打開了她內心的潘多拉魔盒,想收,卻收不住了。
6
因為俺娘荷花在抓鉤奶家,我便在抓鉤奶院子的上空遊蕩。俺娘荷花這會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兒。我特別想叫俺爹六根快回來。爸爸啊,你不知道家裡出了多大的事,你還有心幹活掙錢啊?快回來照顧俺娘吧,不然我擔心俺娘沒勇氣活下去了。
我突然開始埋怨俺爹六根。爸爸,你一走就是一年多,中秋節不回來,過年也不回來。你把俺娘三個往家一扔,俺都想你啊!看著俺娘孤單地下地幹活,一個人扛起家裡所有的勞動,我心裡真不是滋味,你就不心疼她嗎?省城不就幾百公裡嗎?你怎麼就不能趁過年過節回來看看?不就是少掙點錢嘛,不就是花點路費嘛。這與我們一家人團聚在一起的快樂相比,那算得了什麼?
爸爸,我知道家裡有外債,你看著街坊鄰居比咱家強心裡不服氣,可咱家不是有特殊情況嘛。爸爸,我知道你孤身一人出門在外很不容易,為了還債,為了生活得不比街坊鄰居差,你拋妻離子,在城裡拼命幹活,拼命掙錢。
咱家現在不愁吃飯穿衣,不就是屋子舊點、低點,家用電器少點?咱不跟人家比,錢可以慢慢掙,帳可以慢慢還,家用電器可以慢慢添。生活會越來約好的,咱家總有翻身那一天。
還有,爸爸,你回來之後,就讓這件事永遠過去吧。千萬不要再去追究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要問俺娘夜裡去哪裡了。事情都過去了,我死了也難以復生,你再追究也沒啥意義了。俺娘是個好娘,今後你一定好好待她,與她相親相愛,長相廝守。
另外,俺妹妹如鳳還小,不能叫她跟著俺姥姥、姥爺了。他們老了不說,還喜歡打牌,照顧不好妹妹。假如你要帶俺娘外出打工,一定想辦法帶上妹妹,讓她守著你們。一家人在一起,比什麼都好。
我坐在村頭公路沿的大楊樹上,翹首遙望著省城的方向。俺爹六根這會也許接到了電話,知道家裡出了事,急著坐車往回趕呢。在家庭的變故面前,俺爹六根會怎麼面對呢?
我的靈魂凌空而泣,注視著俺娘荷花悲痛欲絕,頃刻間變得那麼柔弱而無助,對她的怨恨早已煙消雲散。
飄蕩在空中的我無所適從。東邊天際開始發亮,再過一會,天就要亮了。當太陽升起,大地一片光明的時候,我的靈魂又該歸向何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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