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鵑一句話,比刀子還鋒利,差點要了寶玉的命。
寶玉眼珠發直,口角流涎,讓睡便睡,讓坐便做,讓喝茶便喝茶,好像魂被抽走了一樣,一點知覺也沒有。
怡紅院眾人又慌又亂,一時沒了主意,不知什麼情況,不敢貿然稟告賈母,只得先把寶玉的奶娘李嬤嬤請來。李嬤嬤畢竟年紀大,經歷的事情多,應該能判斷是咋回事。
李嬤嬤先是看,看不出究竟;接著問,問不出一個字;再用手掐人中,都掐出指甲印來了,寶玉也沒喊一聲疼。李嬤嬤一面放聲大哭,一面說不中用了,嚇得怡紅院一屋子人都哭起來。
晴雯突然想起來,寶玉是和紫鵑在一處說話後發的這個病,便對襲人說了。襲人連忙到瀟湘館找紫鵑,見到紫鵑就質問,問紫娟到底說了什麼要命的話。黛玉不知何故,問怎麼了。
襲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麼話,那個呆子眼睛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連李媽媽都說不中用了,那裡放聲大哭。只怕這會子都死了。」
黛玉聽了「死」字,怒斥紫鵑乾脆把自己也勒死了算了。不過黛玉氣是氣,還算清醒,她明白「解鈴還須繫鈴人」的道理,讓紫鵑趕快去把話說開,說不定寶玉就會醒過來。
知寶玉者,黛玉也。寶玉一見紫鵑,「噯呀」一聲哭出來。包含賈母、王夫人在內的眾人,聽見這聲哭,歡喜得不得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到底是什麼緣故?紫鵑面對大家的疑問,不得不老實交代她對寶玉說的玩笑話。
「你妹妹(黛玉)回蘇州家去。」
「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
賈母得知是這些玩笑話讓寶玉到鬼門關走了一遭,責怪紫娟說,你明知他有個呆病,幹嘛還哄騙他。
因寶玉不肯放紫鵑走,說紫鵑一走,必定要回蘇州,賈母、王夫人只好讓紫鵑守在寶玉身邊照顧服侍。
幾天過去,寶玉好了。紫鵑坦承她說黛玉回蘇州的話是騙人的,把插在寶玉心口的刀子拔下來了。但紫娟緊接著又補了一刀,說賈母為寶玉定了寶琴做老婆。寶玉情急之下,咬牙切齒又說要死:「我只願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
寶玉恨不得把對黛玉的真心挖出來給紫娟看,紫鵑生怕再像前面似地惹出事端,趕緊解釋說,你別急,我是因為心裡著急才來試你的。
奇了怪了,紫鵑心裡急什麼呢,難道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紫鵑倒是很實在,她急得實在情有可原。
「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我如今心裡卻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這裡,我若不去,辜負了我們素日的情常;若去,又棄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設出這謊話來問你。誰知你就傻鬧起來。」
紫鵑並不避諱她為自己考慮。她和黛玉相好,好到分不開;她又戀家,戀到不忍棄家而去。如果真的出現黛玉外嫁的情況,那麼紫鵑就會陷入兩難境地,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無論有沒有選擇,或者作何選擇,都會無比艱難,無比痛苦。
對紫娟而言,最好的歸宿是寶玉和黛玉成為夫妻,黛玉留在賈府,紫鵑自然也留在賈府。在賈府的生存權,不但關係著黛玉一生的幸福,也關係著紫鵑一生的幸福。
可是,賈府的現狀是陰盛陽衰,好女孩兒多,好男孩子少。年齡合適的好小子數來數去,似乎只有寶玉一個,那就意味著,有的女孩兒能留下,有的必須離開。一個女孩兒幸運登場,另外的女孩兒就必須黯然離場。
今天我們講的故事發生在《紅樓夢》第五十七回,題目叫作《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痴顰》。主角除了紫鵑,還有薛姨媽。紫鵑要爭奪在賈府的生存權,薛姨媽又何嘗不是呢?
薛姨媽帶著兒子、女兒住在賈府,雖說不用賈府的錢,但一月兩月可以,甚至一年兩年也可以,時間太長了,總會顯得不合適,是很尷尬的。
所以紫鵑試寶玉的真心,是想讓寶黛真情大白於天下,讓賈府人都知道寶黛愛情堅不可摧,不依不行,而薛姨媽雖不能抹去這個印象,卻要極力淡化這種印象。在知道紫鵑一句玩笑話就讓寶玉要死要活後,薛姨媽是這樣說的:
「寶玉本來心實,可巧林姑娘又是從小兒來的,他姊妹兩個一處長了這麼大,比別的姊妹更不同。這會子熱剌剌的說一個去,別說他是個實心的孩子,便是冷心腸的大人,也要傷心。這並不是什麼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萬安,吃一兩劑藥就好了。」
薛姨媽很會打掩護,明明寶玉是因為愛得執著,痴情呆意經不起愛人離去的打擊,因此傷心欲絕,她偏偏說成是是個人都會傷心的一般離別之情。人人都看得出來,黛玉是寶玉的心病,薛姨媽卻說不是大病,吃藥就能好。
如果吃藥就能好,王太醫開了藥,寶玉為何還不讓紫鵑走。寶玉能好過來,藥效只是一小半,紫鵑的作用佔一大半。或者可以說,藥治標,紫鵑治本。
接下來,故事的主戰場要從寶玉這裡換到黛玉那裡去了。
寶釵到瀟湘館瞧黛玉,巧的是,她母親薛姨媽在她前頭已經到了,兩人正在說話。薛姨媽向黛玉告知了薛蝌和岫煙的婚事。借著這個由頭,薛姨媽闡述了她的婚姻觀。
「管姻緣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預先註定,暗裡只用一根紅絲,把這兩個人的腳絆住。憑你兩家隔著海,隔著國,有世仇的,也終久有機會作了夫婦。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憑父母本人都願意了,或是年年在一處的,以為是定了的親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紅線拴的,再不能到一處。」
這個觀點,薛姨媽是當著寶釵、黛玉說的,但對黛玉的殺傷力絕對要大得多。人人都知道寶玉總是和黛玉黏在一起,就連下人也看出了事情的走向,興兒就說過寶玉將來的妻子一定是黛玉的話。然而薛姨媽說得很明確,以為是的不一定是,月下老人還沒最終表態呢。
倒是「金玉良緣」,可以看作是月下老人拴的紅線。儘管賈母有疑慮,寶玉不承認,甚至寶釵在知曉寶黛真情後也有了退讓之意,但金鎖配寶玉,既然能橫空出世,便不會輕易憑空消失。
薛姨媽說話不像紫鵑直來直去,總是閃爍其詞。她說她心裡疼黛玉,可是不好表現出來。為什麼呢?
因為「你(黛玉)這裡人多口雜,說好話的人少,說歹話的人多」。只差直說,說黛玉好的人少,說黛玉不好的人多。誰要對黛玉好了,誰就會被認為是在討賈母的好。
黛玉本就敏感,這樣說,更加強化了黛玉孤苦無依的感覺,順勢之下,要認薛姨媽做娘了。此口一開,沒想到被寶釵以哥哥薛蟠相中黛玉為由捉弄了一回。
薛姨媽雖否了寶釵的提議,卻又露一半隱一半說了一番言不由衷的話。
「前兒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寶琴)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到是一門好親。前兒我說定了邢女兒,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雖是頑話,細想來到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到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
這段話前面的意思把賈母想把寶琴許給寶玉的心思挑穿了,當時賈母並沒有明說。這等於是說,黛玉可不是嫁給寶玉的鐵定人選。中間轉述了賈母的笑話,意思是薛家差賈府一個媳婦。但薛姨媽就是不提「金玉良緣」的女主角寶釵,反而在最後說要把黛玉定給寶玉。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於是有了紫鵑和薛姨媽,還有婆子們之間的的一番對話。
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早些說去?」薛姨媽哈哈笑道:「你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你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去了?」紫鵑聽了,也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箇倚老賣老的起來!」說著,便轉身去了……婆子們因也笑道:「姨太太雖是頑話,卻倒也不差呢。到閒了時,和老太太一商議,太太竟做媒,保成這門親事,是千妥萬妥的。」薛姨媽道:「我一出這主意,老太太必喜歡的。」
紫鵑是個直性子,一聽薛姨媽說要給黛玉寶玉牽線搭橋,高興激動得了不得,催薛姨媽早些去落實。哪料到薛姨媽話鋒一轉,開起了紫鵑的玩笑,赤裸裸地說紫鵑開始思春了。紫鵑哪裡經得起這樣的玩笑,也不好回別的話,只是說薛姨媽倚老賣老。
紫鵑只能嚇唬呆頭呆腦的寶玉,哪裡是薛姨媽這樣的老油條的對手。面對薛姨媽爐火純青的推擋術,紫娟落荒而逃。
真正站在黛玉立場為黛玉說話的,除了紫鵑,還有婆子們。婆子們知道薛姨媽說的是頑話,故意以假作真,想逼薛姨媽兌現自己說出口的話。薛姨媽不好再打馬虎眼,於是放了一個煙幕彈。可是,後來再無後話,我們到底沒有看到薛姨媽為黛玉提親。
五十七回的故事結局結在一張當票上,是岫煙當衣服的當票。湘雲、黛玉都不認識。婆子們笑著說:「這可是一件奇貨,這個乖可不是白教人的。」
只有上過當,才能懂得當票的真正含義。
等薛姨媽講明當票的妙用,湘雲、黛玉二人居然還是稀裡糊塗地問,姨媽家的當鋪也有這個當票嗎?
眾人笑道:「這又呆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
當鋪都要賺錢,否則就無法生存,所以不管是誰家的當鋪,都是一樣的。薛姨媽要爭得在賈府的生存權,她和女兒寶釵都知道當鋪的運作原理,而黛玉和紫鵑,對世俗經濟知之甚少,就只有上當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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