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嬤嬤是寶玉的奶母,因為指得住,她奉賈母之命常常跟著看管照顧寶玉。
有一次寶玉去看望寶釵,天晚了又加上下雪,薛姨媽便擺了幾樣細巧茶果,留他吃茶。寶玉因誇前日在那府裡珍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嘗。寶玉笑道:「這個須得就酒才好。」薛姨媽便命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來。李嬤嬤便上來道:「姨太太,酒倒罷了。」 寶玉笑央道:「好媽媽,我只吃一鍾。」李嬤嬤道:「不中用!當著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壇呢。想那日我眼錯不見一會,不知是那一個沒調教的,只圖討你的好兒,不管別人死活,給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兩日罵。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惡,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興了,又盡著他吃;什麼日子,又不許他吃。何苦我白賠在裡面。」
從這段對話裡可以看出他們主僕之間的微妙關係。因寶玉是主子,他可以隨性提出來喝酒。而李嬤嬤怕他喝酒後出差錯,就制止他。李嬤嬤是背負了看管寶玉的責任的,而且一旦出了岔子她又擔待不起。看她抱怨說老太太有時高興了可以盡著寶玉喝酒;而在有的日子又不許他喝酒。這就是說賈母也可以隨性,但就是李嬤嬤必須盡職盡責。
說話時,寶玉已是三杯過去了,李嬤嬤又上來攔阻。寶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時,和寶黛姊妹說說笑笑的,那肯不吃。寶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媽媽,我再吃兩鍾就不吃了。」李嬤嬤道:「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寶玉聽了此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了酒,垂了頭。黛玉先忙的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他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 那李嬤嬤也素知黛玉的,因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
在這裡,寶玉已經喝了三杯酒,正在高興的時候,李嬤嬤又上來阻攔了。但她知道這時候阻攔是很難的,於是李嬤嬤便一下拿出了殺手鐧:「你可仔細。老爺今兒在家,隄防問你的書。」。李嬤嬤這句話最關鍵。她不用這個法子,似乎很難阻止寶玉繼續喝酒;但用了這個法子,話語又顯得很重很殘酷。李嬤嬤處在夾縫中生活,做的是最難的事,擔的是最難的責。賈母指派她跟隨寶玉,又沒下明確的指令,比如寶玉在哪裡可以飲酒,在哪裡不可以飲酒;在能飲酒的地方,比如在薛姨媽家裡,喝一杯、兩杯、三杯,這些具體的數字怎麼確定呢?在這些問題上,李嬤嬤也許想了,也許沒想。但最直接粗暴、乾脆利索、簡單易行、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直擊寶玉的弱點,使他痛苦而且醒悟過來。幸好這時候黛玉幫他說了話,他心裡也許略寬慰些。
在生活中像李嬤嬤這樣的人自然是好人,是有責任有擔當的人。但往往是這樣的人,在你最高興、最得意的時候,可能最會掃你的興致。現實中這樣的人可沒有受誰指派,也沒有擔負什麼責任,但往往本能驅使他(她)們去關心你,去管你。也許從客觀上說,他(她)們關心的都對,管得都好。這種關心對於那些無趣味、無欲望的人來說也許沒有什麼,——因為關不關心他們都會克制自己,管好自己。但對有要求的人,比如寶玉想喝酒了這個小小的願望,能不能滿足呢?這就要看每個人的不同想法了。如果哪怕一點點小錯都不容犯,那就規規矩矩做個好人,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像個無生物似的,或者像個石塊似的,那是無需別人管的。但是,這樣被人管或者自我管理,你還會感到快樂嗎?對於無欲求、遲鈍的人來說幾乎沒有什麼;但對有趣敏感的人來說,他(她)可能會感到不快樂。
寶玉從薛姨媽家裡喝完酒回到賈母房中,賈母問起怎麼不見了李嬤嬤跟著,寶玉踉蹌回顧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麼!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也的確,由李嬤嬤跟著寶玉,也許比賈母管得還嚴。賈母管寶玉,因為有下人時時看著,也可略鬆些;但李嬤嬤管寶玉,只能由她一個人緊盯著,所以絲毫放鬆不得。
寶玉因從東府裡拿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給晴雯留著,後來李嬤嬤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來給我孫子吃去罷。』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 寶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來,因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的。這會子怎麼又沏了這個來?」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他要嘗嘗,就給他吃了。」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望地下一擲,豁郎一聲打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他?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他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麼!攆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立刻便要去回賈母,攆他乳母。
李嬤嬤先前阻止寶玉喝酒,那是因為有職責在身,不管做得恰當不恰當,還有情可原。但這次不經寶玉知道就隨便拿走寶玉留給晴雯的包子,喝他早起沏好的楓露茶,這就是李嬤嬤的不對了。像這樣的生活小事,個人小愛好,小喜歡,即使關係再親密,也是不該觸碰的。李嬤嬤因為突破了寶玉的心理底線,所以寶玉就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