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二姐(現代故事)

2020-09-27 溜溜球的春天

那天中午,我正頂著毒日頭在院子裡拌化肥,大個的電話打進來,像以往一樣,他先嘆氣再說事:「哎呀,小四子,你二姐都走這麼多天了,你怎麼不聞不問呢?」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嘆氣聲。

大粒、小粒、白色、褐色、黑色的各種化肥被我從袋子裡倒出來,小山一樣堆在院子當中,我剛剛用板鍬攪和了幾下,空氣中飛舞著的白色粉末在陽光下熠熠閃光。我不耐煩地大聲說:「她才走幾天呀,你就著急?再說了,她那麼大個人,還能丟了咋的?我忙著呢。」說完,我就掛了電話,把手機丟在窗臺上,抓起板鍬繼續拌化肥。

棚子裡的西瓜正是噴瓜期,我得趕快把化肥拌好,送到地裡。老婆僱了人在苗垵間扎眼兒,天黑前得把幾百斤化肥餵到八畝地近萬個鐵棒扎出的眼兒裡,明天澆水。

活兒壓得人喘不上氣來,誰有閒心聽他煩人呢。

「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麼愛你都不嫌多……」手機又熱烈地唱了起來,不用看,肯定還是大個大的。他這人霸道慣了,說出的話就是聖旨,你要是不給他立馬追駒辦了,他能磨嘰死你。可這會兒我實在顧不上他,老婆剛才來電話了,說眼兒就要扎完了,讓我快點把化肥運到地裡去。

可是「小蘋果」一直執拗地唱個不停。這個大哥,永遠都是這樣,不接他電話,他會一直這麼打下去!我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抓起窗臺上的電話,接通了沒好氣地說:「幹嘛呢老大,我忙著呢!二姐輕易不出門,你就讓她在外面待幾天散散心唄。」

「哎呀,我現在是老了,說話不管用了。她都走了快半個月了,怎麼也得回來了。打她電話還關機。」

「關機就是沒有電了唄,你晚上再打。」我沒好氣地說。

「哎呀,我已經連打三天了,一直都是關機。」大哥的話裡透出了少有的無奈。

我心裡頓了一下,想了想,問:「你沒給我老姨打電話問問麼?」

「打了,老姨說你二姐走了好幾天了,去哪了她也不知道。」

手上的化肥粉末和臉上的汗水混在了一起,燒得我臉火辣辣地疼。我使勁眨著被汗水辣得生疼的眼睛,大聲衝電話說:「她能去哪,去哪玩去了唄,過幾天就回來了。」

大哥還在電話裡說個沒完,伴著他特有的嘆氣聲。我顧不上聽他再說什麼,果斷地掛了電話。

天黑透了,我和老婆推著小車渾身無力地往家走。下午大哥又打了兩次電話,直到我答應晚上去他家他才罷休。走到大門口的時候,老婆說你趕緊先去老大那一趟,我回家做飯。我說吃了飯再去吧。老婆說,你還是先去吧,那個大爺你能惹起?不去你飯都吃不安生。

老婆推著小車推開大門進了院子,我則拐進了相鄰的大哥家的大門。

這是四間舊房,爸媽在世時我們一大家子都住在這裡,後來三哥和我陸續結婚分出來過,三哥買下了東院的三間舊房,我在西邊蓋了搗制房。隨著大姐出嫁,爸媽、二哥因病相繼離世,現在這四間老房子裡只剩下60歲的大哥和42歲的二姐了。這些日子二姐去了老姨家,三個兒子小浩陪住,伺候著拄著拐杖只能一條腿著地的大哥。

大哥永遠是一成不變順著炕沿頭東腳西地半倚半躺著,頂著花白紛亂頭髮的腦袋抵在身後的白牆上,那裡已經被他的頭油蹭得黝黑鋥亮,他那張蒼白的臉上一雙凹陷空洞的大眼睛茫然地看著我。我躲避著他的眼神,目光落在他的腿上,他一隻腿僵硬地順著炕沿伸得溜直,另一隻腿彎曲成近90度。他躺著時腿的形狀和拄著拐站立時一樣,絲毫沒有變化。這是從媽那遺傳過來的類風溼性關節炎造成的後果,媽是從她爸還是她媽那遺傳來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媽中年以後腰就佝僂成了羅鍋,媽的弟弟我的老舅也是個羅鍋。同樣被遺傳的還有二哥,他20歲前還是一個高大帥氣的小夥,20歲後腰就開始逐漸佝僂,而且迅速發展成了羅鍋。聽媽說大哥是從10多歲開始病變的,二哥就有點冤了,對象都相看了,那個漂亮的姑娘完全被二哥高挑的身材和帥氣的容貌迷住了,一場好姻緣因為二哥的突然病變戛然而止。幸運的是我們餘下的幾個兄弟姐妹沒被遺傳,而且都繼承了爸的高大和媽的漂亮,男人長得英俊帥氣,兩個姐姐一個比一個俊。

三哥在,他靠著柜子坐在凳子上,悶頭抽菸。我拖了一個凳子坐下,看著炕上的大哥沒好氣地說:「老大,你又抽的哪門子風?二姐不在,小浩兩口子不是侍候著你麼?」

二姐去老姨家,我和三哥為誰侍候老大商議了一下,覺得咱兩家地都不少,顧不過來,兄弟媳婦侍候大伯子也多有不便,就決定每家拿出點錢來,讓三個兒子小浩過來侍候老大些日子。

三哥說:「娟子成年也不出去一趟,這有人侍候你,你老讓找她回來幹嘛?讓她玩唄,玩夠了她就回來了。你家地裡活兒不是都幹完了麼?」

大哥又開始嘆氣:「哎呀,你們是不知道,娟子從老姨家走了好幾天了,電話還關機。她身上又沒有幾個錢,這是去哪了這是?」

我們都覺得他還是認為二姐侍候他得勁兒,小浩兩口子雖然是晚輩,做飯菜行,端屎倒尿的大哥抹不開面子。我們都不接他的話茬,我心裡說:你是讓二姐侍候出毛病了,拉屎撒尿出去唄,拄著拐又不是不能走。除了下雨陰天怕摔倒,平時你就不能出去?都是二姐把你慣的。這話我沒說出口,但是臉上的神情一定是顯示出來了。大哥歪著腦袋,使勁用他那雙大眼睛剜我,他拿好吃懶做的三哥沒有辦法,就只能磨我,我就裝沒看到他的眼神。但是他肯定是不會放過我的,果然,他在連續幾聲嘆氣之後,竟然擠出了幾滴眼淚,帶著哭腔說:「小四子,你個沒良心的,長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要是咱爸媽在,你敢這樣對我?」說著,一邊嘆著氣:「我還不如早點死了,去見爸媽得了,省得遭你們嫌棄。」

三哥一定是喝了酒了,臉紅紅的,滿嘴酒氣,他忽地一下子從凳子上站起來,瞪著眼說:「誰嫌棄你了?娟子不在小浩不是侍候你麼,你還要怎地?」

大哥斜眼瞪著他,抬高了聲音嚎叫著說:「我就想讓娟子回來,你們不去找,我就死給你們看。」

三哥原本英俊的臉被憤怒扭曲了,他跳著腳吼道:「你死不死隨你去,娟子娟子的,離了她你還不活了!我還不管了呢。」說著,他一跺腳摔門而去。這就是我的三哥,他只要有酒喝,有女人睡,天塌下來他都不會管。

這邊大哥像驢一樣嚎叫著罵道:「你個三癟犢子,以後別再進這個門。」

見他這樣,我就說明天放完瓜地的水,去趟老姨家。

晚上躺在炕上,我和老婆說明天要去莊河老姨家,老婆開始不同意,可是聽我說了情況,她倒是有些擔心二姐,說:「那就早點睡吧,明天起大早把水放上,棚子裡也沒啥要緊活了,你就跑一趟。二姐也挺可憐人的,別真的走丟了。」

我笑了下說:「那不能,一個大個活人說丟就丟了?」

「丟倒是不能。可是二姐從老姨家走了好幾天了,還沒回家,她身上也沒有多少錢,能去哪呢?」

「老姨歲數大了,電話裡也說不清楚。我去看了就知道了。」

「嗯,那就睡吧。但願別出啥事。」

能出啥事,一個個大驚小怪的。我心裡說。老婆轉過身很快睡著了,我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二姐大個兒,白淨,鴨蛋形的臉上一雙大眼睛裡仿佛像有水波蕩漾。這樣的一個漂亮女子,四十多歲了卻一直沒嫁,是讓大哥拖累的麼?是,又似乎不全是。像二姐一樣漂亮的大姐不就嫁人了麼,如今還過得很好。

但是,大姐也差點沒嫁出去。

大姐22歲那年,媒人幾乎踏破了我家門檻。那時爸媽、二哥還活著,我還小,在我的印象裡,他們很捨不得大姐離開家,所以對上門的媒人很不待見,總是給他們臉子看。後來看大姐天天噘著嘴,沒心思做飯菜,也沒心思拆洗被褥洗衣服,更不給大哥端尿瓶子倒尿,爸媽知道這個閨女留不住了,就硬著頭皮接待上門的媒人。他們卻又總在大姐「打對面」後對男方百般挑剔,不是這不好就是那不行,說得大姐心灰意冷,整天耷拉著臉不高興。

後來就出現了一個人,鄰村的一個退伍軍人,長得高高大大的,黑紅的臉膛,濃眉大眼。正是那個年代英俊男人的形象。

大姐與這個人「打對面」的時候是在我家——大姐「打對面」幾乎全是在我家。

屋裡光線昏暗,母雞在堂箱上下蛋,雞屎遍地都是,充斥著雞屎味和尿騷味,門窗上的油漆剝落,沾滿了汙垢,炕席混沌著看不清本來的顏色,炕上的被子疊起來了,但是蒙著被子的薄毯子已經髒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媽是個邋遢人,儘管她長得很漂亮。她嫁到我們家以後,把她在山溝溝裡那個家邋遢的習慣也帶過來了。我們在這樣的混沌環境裡從小長到大,已經習慣了灰暗的顏色和汙濁的氣息。女孩子愛乾淨的本性使大姐二姐不能忍受,就常常收拾,洗涮,但是這邊沒等收拾完,那邊一大家子人又造得不成樣子,任她倆抱怨甚至是喊叫,我們全都厚顏無恥地呲牙笑著,沒人搭理她們。不乾不淨吃了沒病。處處注意加著小心,多板人。時間長了,她倆就放棄了,只儘量保持著自己身上的乾淨。

「打對面」之前,大姐和二姐把屋裡收拾了一下,爸媽沒說啥,大哥和二哥冷著臉說,有啥收拾的,咱家就這樣,嫌棄,他就滾蛋。把大姐氣得直瞪眼,威脅他倆說今晚就把行李從裡屋搬出來,再有尿自己去外面尿去,沒人給你們遞尿瓶子。他倆才閉嘴。

這次「對面」打得比較順利,大姐和那個男人都看個滿眼兒。期間大哥、二哥雖然「哼呀」「還呀」地展示了他們的病態身體,但是那個小夥子已經完全被大姐的漂亮吸引了,其他的在他眼裡都不是問題。大姐每日裡打扮得花枝招展,抽空和他見面。眼見著事情就要成了,大哥、二哥故伎重演,要麼阻攔大姐晚上出門,要麼冷言冷語地譏諷,說這個家就要敗了,爸媽老了,你再走,咱這些老弱病殘可怎麼活。大姐不管不顧,照樣在晚上出去。爸媽倒是沒說啥,但是成天地唉聲嘆氣,態度顯而易見。

大姐比二哥小,比我們大,她和二姐、大哥、二哥都擠在裡屋的炕上,我們哥倆和爸媽睡在外屋的炕上。外地是盤著兩個鍋臺的廚房,靠著後門的牆角放著一些常用的農具,西屋地上是糧囤子和一些雜物,炕上則堆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人進到裡面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一家八口人就生活在這樣的狹窄空間裡,人都在家的時候,轉個身都脹碰脹。按說大姐嫁人家裡就少了個人,能騰出些地方,但是不知道為啥,爸媽,特別是大哥、二哥就是不想讓大姐找對象嫁人。那時候我還小,就知道每天傻瘋胡鬧,家裡發生了啥,誰都是什麼心思根本不往心裡去。媽的腰已經佝僂得不成樣子,燒火做飯都費勁。二哥也成了羅鍋,還沒從他病變和失戀的痛苦中走出來。二姐呢,才16歲,比三哥小兩歲。家務活大部分都落在大姐身上,為一家人做飯,洗洗涮涮,侍候爸媽、大哥、二哥,這些活幾乎都是大姐在做,她要是一走,這些活誰來做呢?也許是這就是家裡人不希望她嫁人的原因吧。

但是大姐是個很有主意的人,爸媽的嘆氣、哥哥們的冷嘲熱諷,都沒能阻止她和那個人交往。眼見著差不多一年過去了,男方來上門商議結婚的事。媽佝僂著腰盤腿坐在炕中間,爸一隻手壓在屁股下一隻手吸著旱菸,二哥佝僂著身子蜷縮在牆角裡,大哥一隻腿伸得溜直一隻腿彎成90度順著炕沿躺臥著,三哥倚著堂箱蹲在地上,雙手操在袖筒裡,一家人除了給客人倒水的大姐和拿著抹布擦灰的二姐,一個個都陰沉著臉不說話。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客人拎來的罐頭和蛋糕上,被他們饞得直流口水,所以整個談判過程記不清了,只記得媽一邊在炕上搖晃著身子一邊說了個天價數字。男人的父母和媒人都露出了吃驚的神色,媒人陪著笑臉還想再往下拉拉價,這邊的大哥、二哥卻瞪著眼睛提出了更多的條件。幾個人只好窘迫地離去。臨走時,男人用無助的眼神看著大姐,大姐鐵青著臉低著頭送他們出去,一句話不說。

送走了客人,大姐站在屋子地上宣布了自己的決定,說自己一定要嫁給李紹安,彩禮呢能不能湊夠,她都是要嫁的。她的話激起了除了我之外一家人的憤怒和指責。爸唉聲嘆氣,媽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女大不由娘啊,這一大家子都啥樣了,你就不能再晚幾年嫁?」三哥也說:「你才23,結婚著什麼急?」反應最強烈的是大哥、二哥,他倆一邊用手拍打著土炕,一邊哭著說:「啊?你咋就那麼著急嫁人呢?那個男人咋就那麼好?我們才是你的親骨肉,你走了,我們怎麼辦?」

大姐面對著大家的責罵和亂飛的吐沫,鐵青著的臉開始變紅,她爆發了,大聲喊了一句:「我懷孕了!」說完,推開房門衝出屋去。屋裡一下子變得沉寂下來,所有人都禁聲呆在那裡。良久,媽深深嘆息著說了句:「丟人啊。」這句話引發了大家對大姐更猛烈的聲討和咒罵……什麼難聽的話都從大姐的骨肉至親的嘴裡炮彈一樣發射出來,怎麼兇狠怎麼來。沒有參與咒罵大姐的是我和二姐,少不更事的我已經見慣了他們的謾罵和爭吵,二姐呢,則躲在牆角嚶嚶地哭,一副無能為力無助的樣子。

大姐還是嫁了。沒有婚禮,沒有娘家人送親,甚至連出嫁的流水席都沒有。大姐是昂著頭走出家門的,她出嫁的20多年時間裡,只是在爸媽和二哥的葬禮時回來過,完事了匆匆就走,絕不多待一天。她和家人幾乎無話,只偶爾和我說上幾句,和二姐的話能多一些,我遠遠地看著,大多時候是大姐在說,二姐靦腆地微低著頭聽著,俊俏的臉偶爾會紅一下。

大姐和姐夫去了鞍山做生意。姐夫當兵時的部隊在那,他對那裡熟悉,去了有抓撓。大姐走了,她在家時幹的那些活就都落在了二姐身上。三哥、我相繼結婚,而二姐一直未嫁,把爸媽侍候到去世,把生病的二哥侍候到死在病床上,接著繼續侍候大哥,還要操持著家務和田地,她仿佛是這個家離不開也分割不開的一個重要部件,我們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習慣了二姐的存在。記得二哥死的時候大姐回來奔喪,臨走時氣狠狠地罵了我們,特別是對大哥,她手指著大哥的鼻子咬著牙說:「大癟犢子,你,你是在作孽呀,你打算讓娟子侍候你到多久?她已經四十了呀!」

大哥當時嘎巴著嘴瞪著眼睛不說話,一張臉慘白。許是因為大姐的那次責罵吧,在二哥死了兩年的現在,當二姐和大哥說要去老姨家看看老姨的時候,大哥放鬆了警惕,允許她出門。在此之前,他一直怕二姐重蹈大姐的覆轍,和哪個男人好上有了孩子,她就可以從這個家離開了。那時我們都覺得大哥做得對,甚至還很佩服他的手段。在我們的思維裡,二姐就是這個家的,她怎麼可以嫁人呢?

在這個晚上,在我要決定去找二姐的時候,我的睡不著,其實是在想怎樣才能找到二姐完成任務,好回家幹地裡的活。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去地裡放水,放完了水,我滿身泥水剛從溼漉漉的棚子裡拱出來,兩隻沾滿爛泥的腳才在外面乾爽地兒站定,大哥的電話就打進來了:「小四子,你走了沒?」我累得嘰歪歪的,也沒個好腔:「催命呢,我這才放完水,回家洗洗就走。」

「哎呀,趕緊的吧,我昨晚做的夢不太好……」

我答應著,不耐煩地掛了電話。

往家走的路上,我給老姨打了個電話,三表哥替代老姨和我說話,但是他沒說出個子醜寅卯,只說二姐已經走了好幾天了,去哪她也沒說。三表哥說,你老姨讓你來一趟,有些話電話裡說不清楚。

我又撥打了二姐的電話,還是關機。我在家裡一邊洗漱一邊思謀著二姐會去哪,這麼多年來,除了偶爾進城,她沒出過遠門,難道去了鞍山的大姐家?儘管想到大哥肯定已經給大姐打過電話了,但我還是撥通了大姐的電話。大姐的聲音夾雜在一片嘈雜聲中傳了過來:「大哥已經給我打過兩個電話了。怎麼,你二姐真的不見了?」我說她從老姨那已經走了好幾天了,可人沒回家,不知道去哪了。大姐在那邊沉吟了一下說:「挺大個人丟不了,」她接著語氣一轉說,「要是真能丟倒好了,二鱉犢子死的時候,我就勸她跟我走,她不幹呢,說不忍心老大一個人。她能豁上自己,我能說啥?我倒是希望她別再回去了,在哪都比在家遭罪強。」

這話我就不愛聽了,連忙回擊她:「在家怎麼就遭罪了?現如今日子好過了,她就侍候大哥一個人,輕省著呢。」

大姐在電話裡惡狠狠地說:「小四子你說這話喪良心不?你們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可是你二姐呢,四十多的人還打著單身。她丟了好,就算死在外面也比在那個狼窩強。前些日子我給她打電話來著,勸她出去走走,上我這也行。但是她沒來呀,來了也抗不了你們找!」說完,她就掛了電話。

二姐在這個家遭罪麼?這個家是吃人的狼窩麼?大姐的話一直在我的腦海裡迴響。坐在去莊河蓉花山的客車上,我一直在想二姐為啥未嫁這個問題,此前從沒有認真想過,那似乎就不是我該想的事。

大姐結婚走了以後,所有的家務都落在了二姐身上。大姐在的時候,二姐幫她分擔一些,大姐走了,這些活就都落在了二姐一個人身上。二姐很多時候都得忙到黑夜。後來三哥結婚分家出去過了,爹媽已經很老了,二姐侍候著四個躺在炕上的人,幾乎一點空閒沒有,20多歲的人了,常常顧不上梳頭洗臉。但是蓬頭垢面遮擋不住她的漂亮,村子裡幾個熱衷於保媒的人眼見著二姐出落得如此美貌,忍不住揣摩著二姐嫁給誰合適。本村的,東西堡子的幾個年輕小夥子也被二姐的美貌吸引。在爸媽去世的前兩年,像大姐那時候一樣,我家的門檻都快被媒人踢破了。儘管我們家有著兩個老人兩個癱子拖累。許是來求親的都覺得到時候就把二姐娶走了,這個家負擔再重也無所謂。所以儘管有很多人碰壁,媒人們還是樂此不疲。二姐的遭遇和大姐有很多地方雷同。媽活著的時候家裡是媽掌權,儘管她平時話不多,只管盤著腿佝僂著腰坐在炕中間不停地搖晃著身子,但是她說出來的話就是這個家的聖旨。開始的時候有媒人上門,她都以二姐年齡還小為由拒絕媒人的提親,後來年齡不是拒絕的理由了,實在沒法拒絕媒人的熱心——媒人為我那好吃懶做的三哥找到了媳婦。礙於這個面子,媽沒法拒絕,所以在二姐23歲以後,就開始了無休止的「打對面」。

幾乎和大姐的遭遇如出一轍。儘管二姐已經盡力把屋子收拾了一番,也把習慣了在堂箱上下蛋的雞抓起來關進籠子裡,又拿著抹布把炕上地下能擦的都擦了幾遍,但是屋子裡還是混沌、昏暗,到處都可見說不清道不明的汙跡。地上已經被二姐掃得乾乾淨淨灑了兩遍水,但是屋子裡還是瀰漫著騷臭味。這些難聞的氣味是從被屎尿浸淫了幾十年的地上發出的,是從炕上骯髒的被褥裡發出的,是從爸媽、大哥、二哥那從沒洗過澡的身上發出的,是從吸足了骯髒氣息的屋子裡的每一件物品裡發出的。任憑二姐忙得滿頭是汗,也無法驅散這些氣味,無法去掉那些粘在炕沿上、炕席上、牆壁上的汙漬。更要命的是,也許爸媽、大哥、二哥已經習慣了往地上吐痰,也或許他們是故意的,二姐剛收拾完,地上就滿是黃乎乎的鼻涕和粘痰。二姐已經累得直不起腰,她只能無奈地望著滿地的汙穢嘆息一聲,索性不再收拾。

「打對面」就在這樣的環境裡一次次開始。二姐的美貌有目共睹,她的吃苦耐勞和好性格聲名遠播。來人在這樣的環境裡小心躲避著地上的穢物,揀炕沿上一處乾淨的地方坐下,儘量屏住呼吸滿臉堆笑和我的那些要麼耷拉著臉面無表情、要麼滿臉假笑說著言不由衷的話的家人們聊著。那一刻二姐是羞澀的,她穿著一身褪了色卻洗得乾乾淨淨的粉色衣服規規矩矩地站在屋子的一角,微低著頭,齊耳短髮又黑又亮,襯得她比雞蛋清還白的臉越發白淨,她輕抿著好看的嘴唇,一雙大眼睛偶爾會看下來相親的小夥子,就很快地垂下眼帘,紅暈便染上她的臉頰。整個過程中,她都不怎麼說話,不管對方說什麼,也不管家裡人怎麼以自我菲薄的方式來表達著自家的困境,她都不發表自己的意見。

相親的人走了以後,爸媽會說出一大堆男方的不是,不是家境不行了就是人不行,家境不行娟子嫁過去會受苦累,人不行娟子嫁過去會被欺負。大哥、二哥這時候就在旁邊添油加醋,眼睛一直盯著二姐看她的反應。二姐已經習慣了他們這些手段和伎倆,開始還爭辯幾句,後來都懶得爭辯,完成了「打對面」的任務,就像沒事人似的,進裡屋換上幹活的衣服開始燒火做飯。這期間倒是有一個家和人爸媽都挑不出大毛病的,男方在鄉機械廠上班,掙著工資不說,小夥子還能說會道,人也長得英俊帥氣。打完對面後他又來了一次,和我爸媽表態,如果我家能同意他和二姐的婚事,他會把自己的積蓄拿出來把我家的舊房子翻新一下。這個人二姐是有些動心了,因為我看到她白皙的臉上一直掛著紅暈,而且破天荒地把他送到了大門口。

可是等她回來的時候,屋裡已經是哭聲一片,媽在炕上一邊搖晃著身子一邊嚶嚶地哭著,大哥、二哥則鼻涕一把淚一把的狼嚎一般地哭著,嘴裡還絮絮叨叨:「這回算是完了,再沒人管我們了,乾脆弄點耗子藥一起死了得了……」

二姐愣怔在屋子地當中,臉色蒼白,大大的眼睛裡一片迷茫,她什麼都沒說,進到裡屋半天沒出來。

從那以後,一直到爹媽死後李寶玉出現,二姐拒絕再「打對面」。

老姨家在大山溝裡,離蓉花山鎮還有20多裡地。我一路顛簸到她家的時候,已經是後半晌了。老姨夫過世了,老姨跟小兒子——我的三表哥過。老姨和媽長得很像,看到她我仿佛像見了媽一樣,當老姨握住我的手的時候,我們都想到了共同的親人,老姨那雙樹皮一樣的手不停揉搓著她皺紋縱橫的臉上渾濁的雙眼。在我的記憶裡,老姨是個像我媽一樣漂亮的女人,可是如今她已經是個被歲月榨乾了汁液的老太太,好在她還活著,我媽卻已經在地下化作泥土了。我陪著老姨流淚。

表嫂和兩個孩子住在城裡,三表哥陪著不願離開故土的老姨守在山溝裡。三表哥給我倒了杯水,說二妹走的那天他進山採蘑菇去了,回來才聽你老姨說她走了,打二妹電話關機。我還以為她回家了呢。你們打電話來才知道她沒回家。她能去哪呢?

我的心開始往下沉。在這之前,我從來也沒覺得二姐會丟了,現在聽三表哥這麼說,再一想大姐說二姐根本就沒去她那,她再也沒啥地方可去了呀。何況她身上還沒有多少錢。我心裡開始發慌,立馬就想走,但是老姨拽著我說啥不放手,非讓我在那住一宿不可,一邊吩咐三表哥去賣店買菜。

三表哥也極力挽留我,說咱哥倆有好多年沒見面了,怎麼也得好好喝點。

三表哥剛出門,老姨就把我拽到跟前悄聲問:「那個叫李寶玉的人,你還記得不?」

「李寶玉?誰是李寶玉?」我一臉疑惑。

老姨臉上的皺紋裡裝滿了神秘,她眨巴著眼睛啟發著我說:「就那個,老姨當初給你二姐介紹的對象——李寶玉!」

啊!我恍然大悟,一下子想起來,對,就是那個李寶玉,是在爸媽去世後二姐看的唯一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對象。他是唯一一個和二姐有過交往還差點娶了二姐的人。他是老姨介紹的,那他應該就在這個村裡呀,莫非……

老姨看出了我的疑慮,狡黠地笑了下說:「那個李寶玉就住在這個溝裡,他家在村東頭。」

我一下子來了精神。急忙問:「老姨,我二姐這次來是不是去他家了?」

老姨搖搖頭說:「你二姐在這住的幾天哪都沒去,不過她走的時候去沒去他家我不知道。」

「那二姐有沒有打聽李寶玉家的情況呢?對了,這個李寶玉現在過得怎樣?」

「傻孩子,哪能不問呢。要說這個李寶玉呀,日子過得可挺慘的。」

還沒等老姨再往下說,三表哥就買菜回來了,我們哥倆一個燒火一個做菜,在廚房裡忙活上了。問了三哥才知道,李寶玉是家中的獨子,爹媽死得早,但是這個人挺要志氣的,過日子是把好手,壞就壞在娶了一個不精不傻的媳婦上。心氣挺強的一個人,自打從你家回來就像丟了魂一樣,整天魂不守舍的,活計鬆懈了不說,還總是喝醉酒,在一次酒後去山上砍柴時滾了爐子,雖然命是保住了,但是一條腿廢了。眼見著老大不小的人了,腿腳又不靈便,他那空落落的屋子裡就缺個拾掇家務燒火做飯的女人了。可是他把自己日子過成了那樣,好女子誰跟他呀,就在媒人的撮合下和咱村的傻二英子成了一家。這二英子吧倒不是十足的傻,就是很多事掰扯不開,不能生氣,一生氣就半半昏,炕上拉炕上尿的。李寶玉常喝醉了酒犯渾,二英子的病就加重了,糊塗一天好一天的。更要命的是他倆還生了個孩子,這孩子比她媽還傻,那丫頭有十幾歲了吧,經常光著肚子在村裡跑。孩子姥爺活著的時候曾領孩子去大連的醫院看過,說要是送到醫院治治,再有個什麼特殊學校調教調教,孩子還有救。可是哪有錢呢。後來老人去世了,就沒人張羅這事了。一個瘸子領著兩傻子過活,那能有好麼?他家的光景就這麼一天不如一天地暗下去嘍。

聽了三表哥的話,我的心裡越來越沉。那個李寶玉我是有印象的,中等個,大大的眼睛,不笑不說話,多好的一個人呢,可他怎麼就過成了這樣呢?

吃過飯天就黑了,我想到李寶玉家看看,我覺得二姐一定去過他家,他也一定知道二姐去了哪裡。但是老姨和三表哥說啥不讓我去,說他媳婦犯病了就光著身子躺在炕上,男人大晚上的去不方便,還是等明天白天再去吧。

晚飯前我又接到了大哥的電話,他聽說我還沒找到二姐,就又在電話裡唉聲嘆氣,說小四子你說啥也得把你二姐找回來,她要是不回來,我就不活了。我答應著,不耐煩地掛斷了電話。雖然我心急如焚,但還是聽了老姨和三表哥的話,決定明天再去李寶玉家。

晚上,我們娘仨躺在炕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話題自然離不了親戚間的家長裡短。後來老姨和三表哥都睡了,我卻怎麼也睡不著,我的思緒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二姐和李寶玉相處的那段短暫的時光裡。

很長時間,二姐已經死了嫁人的念頭,她十分堅決地拒絕「打對面」,在家一心一意地侍候爸媽和兩個癱子哥哥。幾年以後,連我這個最小的老根子都成家出去過了,爸媽相繼過世。村裡人為了賺錢都把分到手裡的土地由水田變成了瓜地,後來又把西瓜種到了大棚裡,村裡人都富了。二姐也把她家的五畝地扣上了大棚種瓜,除了二哥幫襯著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大部分活都是她在幹,三兩年下來,也賺了些錢,當然,這些錢都在大哥手裡把控著,賣了瓜,他就讓我們誰去城裡給他把錢存到銀行裡,他拿著手裡的存摺認真核對完數字後,存摺就沒影了,連二姐都找不到,等到家裡用錢的時候,那存摺又會變戲法似地出現在他手裡。大哥從不用二姐存錢,很多時候都是讓我老婆去存,大概他覺得我老婆人比較老實吧。為什麼不用二姐存,我理解的是他覺得二姐總不出門,怕出什麼問題吧。

眼見著大哥他們的日子一天天好了,東西兩院有年長的人就表現了他們的擔憂和熱心:「你已經是奔六十的人了,娟子也三十出頭了,該替她考慮下往後,趕明兒你和老二沒了,娟子孤身一人沒兒沒女的,老了可得怎麼活?」

說這番話的人都是多年的老街坊,大哥就算滿心不願意,也不好表現出來,他說:「這些事我不是沒有想過,等我和老二沒了那天,我那兩個兄弟不會看著娟子不管的,那些侄子們不能讓他們二姑掉到地上,誰都能給娟子養老送終。」

來人說:「還是讓娟子成個家吧,她對日子也有個奔頭,養老送終還是得自己的親骨肉啊。是,你們哥倆現在是需要人侍候,離不開娟子,可以招一個來呀。」大哥苦笑著說:「倒是可以招一個倒插門的,可是咱家這樣的條件,誰來呀?」來人晃著腦袋說:「你家現在負擔沒有以前重了,條件好了,娟子雖然歲數大點兒,但是人好長得俊,能有人願意來。」

大哥就乾笑著不說話。來人見他的態度,就沒再往下深說,訕訕地往外走,我當時跟在他屁股後往外,走到外面的時候,我聽見他自言自語地說:「這一家子人,心硬著哩,殺人不見血。」這樣的話我也經常從村裡人的議論中聽到,那時候我還小,大人們小聲嘀咕不怎麼避諱我。我也知道他們的意思,懶得理會他們,心裡說,就你們家好!那時候不懂事聽了也就過去了,這聽鄰居又這麼說,我心裡老大不高興,想質問他咱家人咋就心硬了,又殺了誰了。他一回頭看到我,自知失言,慌慌地走了。

後來老姨來給媽燒三周年,極力要給二姐介紹對象,她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宿,一再強調,娟子苦了這麼多年,功勞苦勞都有,怎麼就不能給她找個倒插門女婿呢,到時候還多個人伺候你倆。大哥被逼得沒了退路,提出了條件:招來的人不能掌管家裡大權,不能給咱哥倆臉色看,錢還得由我管。老姨答應了,大哥才勉強同意讓二姐相看對象。老姨又問二姐,二姐無所謂地笑笑說,我都啥年紀了,還相看哪門子對象呢。老姨嚴肅了面孔說,傻孩子,你真就打算最後一個人過孤老的日子?到老了病了連個端水送藥的都沒有。你可別傻了。再說,你才三十多,年輕著呢。

過了些日子。老姨從莊河來了,帶來了李寶玉。老姨一進門就說,她已經把情況都和寶玉說了,他沒啥意見。寶玉呢條件也算不錯,爸媽都不在了,就哥一個,要不是當初為爸媽治病日子過得累,早就說上媳婦了。現在把饑荒還上了,手裡還多少有點閒錢,這邊要是成了呢,他就回去把三間瓦房賣了,在這邊踏踏實實地過日子。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要是成了也算是一段好姻緣,就看兩人有沒有眼緣,能不能看對眼了。

老姨沒說謊話,這個李寶玉不僅人長得精神,還挺有眼力見,吃了飯就讓二姐找來一身舊衣服跳到豬圈裡起豬糞,然後又找來木板子把四下透亮的廁所訂了個結結實實。院牆有個豁口在那張了幾年的大嘴沒人理,他一眼就看到了,搬石頭和泥,很快就給壘好了。

人和活計二姐都看個滿眼,做晚飯的時候就去賣店割了肉做了幾個好菜。

第二天,老姨坐車回莊河了。李寶玉作為這個家庭的臨時成員暫時住了下來。記得當時是剛收完二茬秋菜整地的時節,家家戶戶都在棚子裡收拾爛菜葉子挖壟下糞。這是重活計,往常幹這活的時候二哥幾乎不下地,都是二姐一個人在地裡一鍬一鍬地把壟做好,再從地頭兒一擔一擔地把雞糞挑著分散在壟溝裡。雞糞又黏又沉又臭,二姐咬著牙在田壟間來來往往,不知道要走多少趟流多少汗才能把雞糞散完,然後還要一鍬鍬地把鋪滿雞糞的壟翻一遍,把雞糞翻扣到土下面,這道工序才算完事。二姐的地和我的地挨著,我們兩口子侍弄著八個大棚,實在幹不過來會僱人幹,但是二姐不,她總是自己一個人弄這些,別人的地都弄完了,開始在家貓冬到村裡的賣店打麻將,她還在地裡忙活著,偌大的田野上密密麻麻地排列著一個個大棚,寒風吹在沒有了塑料遮蓋的骨架上發出尖利的哨音,曠野裡寂寥寒冷,二姐孤單的身影在寒風裡、在從腳下土地裡散發出的雞糞臭味中穿梭。而那時的我們呢?大哥一定是以他那一成不變的姿勢躺在燒得滾燙的炕上看電視,二哥要麼是和人下象棋要麼就是和人打麻將,三哥喝酒打撲克泡女人,冬天,正是他撒歡的好時節。我能累一點兒,老婆是過日子人,不讓我出去玩,怕我輸錢。我們沒有一個人去地裡幫二姐幹過活,也沒有一個人覺得她有多累,都覺得那是她應該做的。有時候老婆偶爾會念叨一句:「你說你二姐,自己幹不過來還不僱人幹,圖啥呢,掙多少錢她都花不到。」我沒心沒肺地笑著說:「愛幹就讓她幹唄,她還是不累。」

在李寶玉來之前,我們家那麼多的男男女女,沒有一個人心疼過二姐,沒有一個人覺得哪個活不該二姐幹。李寶玉來了,二姐的世界完全變了樣,陽光燦爛。做壟的時候,李寶玉自己用鐵鍬翻地,讓二姐在他後面用耙子把壟溝摟平;挑糞的時候,二姐只管拿著鍬在地頭裝筐,他挑著擔子一遍遍來回地走,擔子在他的肩上悠出了韻律。兩人在地頭相遇的時候,會相視一笑,二姐緋紅了臉,眼睛裡亮晶晶地閃著光。

從不下地的二哥一反常態地穿著厚厚的大棉襖佝僂著腰龜縮在地頭的水壩邊上,兩隻手操在袖口裡,把脖子縮在棉衣領子裡,瞪著兩隻黑眼珠盯著地裡快樂忙碌的兩個人,不僅絲毫未被他們的熱情感染,相反倒鐵青著臉,偶爾會驢一般地嚎叫一聲:「小娟子,你們幹的什麼活?啊?」接著就開始不停地磨嘰,不是那裡的雞糞沒撒勻了,就是壟溝沒摟平了,或者是活幹得慢了,一副地地道道的周扒皮的嘴臉。

我和老婆在旁邊的地裡看著他這樣既好氣又好笑,知道他的德行,又不能插言,免得惹火燒身。二姐開始還和他頂撞幾句,沒好氣地說:「你能幹你幹,不能幹就少在那亂嗆湯。」二哥根本不接她的話茬,該磨嘰磨嘰,該嚎叫嚎叫,陰沉的目光根本不看二姐,而是一刻不停地盯著李寶玉,我猜他恨不能把自己的目光變成刀子,殺死那個不停歇滿頭大汗勞作的人。李寶玉不接二哥的言,笑呵呵地忙碌著,和二姐匯合的時候,他微笑著小聲和二姐說著什麼,一定是勸解二姐別和二哥鬥嘴。此後不管二哥再怎麼嚎叫怎麼磨嘰,二姐都不再搭理他。

李寶玉還沒「嫁」過來,就能充分感覺到他在這個家裡是極不受歡迎的。不只是在地裡,在家裡,大哥、二哥也沒給過他好臉子。我每次去大哥家,都能看到那哥倆能擰出水的冷臉子。這兩張冷臉子好像是兩個制冷機,把家裡的氣氛弄得冰冷而凝滯。因為這,我就不到他們家閒坐了,逃離那種冰冷和壓抑。

四天後,地裡活幹完了,二姐殺了一隻雞,又做了幾個菜,把我們都叫去了一起吃。有好吃的,還有酒喝,氣氛活泛了不少。我們哥幾個都是大酒包,喝起來沒夠。大哥二哥不怎麼說話,冷著臉喝著悶酒。李寶玉做的一切,我和三哥這幾天都看在眼裡,可能他的想法和我一樣,覺得李寶玉要是成為這個家裡的一員,能幫二姐分擔很多,二姐將來也有了依託。所以我倆對李寶玉是很友好的。就算有二姐的阻攔,李寶玉還是被熱情的我們給灌醉了。說良心話,勸他喝酒,我倆——起碼我是善意的。

李寶玉有了醉意,大哥先來毛病了,二姐給他倒酒,他一會嫌多一會嫌少,嘴裡還不斷地嘆氣:「哎呀,這來了個男人你就變了,心思哪還在咱身上。」說著,竟然擠出了幾滴貓尿。二哥那邊就高而起,借著酒勁一下子把酒碗頓在桌子上,扯著脖子喊:「倒個酒都倒不明白。幹嘛?有了男人就變了?是不是以後嫌我們礙眼能弄點耗子藥把我們哥倆藥死!」

一句話把強作歡顏一忍再忍的二姐嗆出了眼淚,淚水像泉水一樣從她那雙好看的眼睛裡流出,在她白皙的臉上肆意地流淌,她帶著哭腔說:「你們這是幹嘛呢?有話就明說,要是這個家容不下他,我明天就讓他走。」

三哥這時已經喝得面紅耳赤,他用一雙醉眼斜著大哥、二哥,緊著鼻子沒好氣地說:「我看你倆是燒的,怎麼非得出么蛾子不可呢?吃個飯都吃不輕省,真是的。」說著,一揚脖子把碗裡酒一飲而盡,下地穿鞋揚長而去。

我給二姐使了個眼色,讓二姐把李寶玉架到裡屋躺下休息。趁著屋裡就剩下我們哥仨,我小聲說:「不挺好麼,你倆這是幹嘛呢,非得弄個雞飛狗跳的。」

二哥已縮到了窗臺和牆形成的角落裡,佝僂著身子像一隻秋雞子似的在那鼓著兩眼喘氣,大哥也不說話,使勁眨巴著他那雙凹陷的大眼睛,連連嘆氣。

二姐出來了,誰也不看,自己倒了酒,一揚脖子喝下去,低下頭的時候,淚水又布滿她的臉。

我的心揪揪著難受,卻不知道說啥。

第二天,李寶玉走了,再沒回來。

兩座巨蟒一般的連綿山脈夾出一條山溝,山溝裡散落著形狀各異顏色各異的房屋,一條水泥路在山溝裡蜿蜒,路邊是一條不算寬闊的河溝,河溝兩邊綠樹如茵,那綠在初升的陽光下或濃或淡,河溝裡流水潺潺,粼粼水面上似有碎銀躍動。沿著水泥路的緩坡往上走一百多米,在一處低矮的山坡處,一個與山清水秀極不協調的土灰色瓦房孤零零地坐落在那裡。三表哥指著那座房子說,那就是李寶玉的家。三表哥說,這裡山多地少,村民的收入主要靠水果、養蠶、養羊,山上雜樹多,果樹少,村裡人家底殷實的投資養羊,差一點的養蠶。像李寶玉這樣自身殘疾家裡還沒有壯勞力的,就只能靠著幾棵果樹過活,因為伺候得不好,他那幾棵長在山坡上的果樹不像個樣子,收的水果要麼都是歪瓜裂棗,要麼全是蟲眼,賣不了幾個錢。

說話間就到了李寶玉家的房前。房子和院落的破敗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沒有院牆,不大的院落用一排大柴棒子夾成的籬笆圈上,算是和道路做了下隔斷,黑灰色的柴籬笆給人一種衰敗的感覺。一個人穿著黑不黑綠不綠看不出顏色的短袖衫和同樣顏色的褲子,趿拉著一雙藍拖鞋在菜園裡拔草,他每往前挪一步,僵硬的左腿便隨著右腿往前拖行,陽光照在他那滿是皺紋鬍子拉渣的臉上,有細密的汗珠在那些縱橫交錯的皺紋裡滲出、匯集,在下巴上形成小的溪流,滴落在他面前的菜葉上。他身後灰突突的三間房屋更是盡顯頹敗之色,磚石仿佛被煙燻過一樣,每個縫隙裡都吸足了灰色的塵土,渾濁不堪,因為少了磚石,灰濛濛的牆上像長出了黑洞洞的眼睛。門窗半開半掩著,搖搖欲墜,灰塌塌地像瘟雞耷拉著膀子,上面有的是昏暗得幾乎不透明的玻璃,有的訂著灰不拉幾的塑料。屋裡昏暗,人在外面完全看不清裡面的情形。

這就是李寶玉的家了,我實在沒有想到那個精明強幹的李寶玉會把日子過成這樣。

三表哥看出了我眼裡的困惑,小聲對我說:「他現在的日子不好過,還幸虧了政府的救濟,要不,他家可能連飯都吃不上。」

李寶玉這時看到了我們,他沒認出我,疑惑地看我一眼,和三表哥打著招呼,一邊拍打著手上的泥土,一邊拖著僵硬的左腿,一瘸一拐地從地裡出來,走到我們面前。他的聲音也變了,沒了乾脆利索勁,好像嗓子裡總有粘痰而阻礙了聲音的擴散,使他說出的話顯得發顫而拖拉,他的眼皮耷拉著,下眼袋大得像兩個掛在眼睛下面的水泡兒,臉上的皺紋很深,儘管剛被汗水衝刷過,但是那裡面還是藏滿了黑灰,是那種不充分浸泡揉搓就不會消失的經年積累下來的黑灰。他原來烏黑的頭發現在幾乎全白了,亂草一樣苫蓋在他的頭上,頂上的胡亂地立著,周邊的蓋上了耳朵和衣領。我在心裡估算了下,李寶玉應該還不到五十歲,可是站在我面前的他已經完全是個頹廢不堪的老人了。要不是他的眼神裡、舉止間還有些以前的影子,我甚至不敢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當初那個積極樂觀、利索能幹的漢子。

三表哥指了我一下,問他:「寶玉,你還認得他麼?」

李寶玉歪著頭睜著一雙渾濁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半天,滿臉疑惑地搖搖頭:「有點印象,但是想不起來是誰了。」

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熱氣開始在院子裡蒸騰,但是李寶玉一點沒有把我們往屋子裡讓的意思。也許是屋裡髒亂,也許是他的老婆孩子說不定啥時候就會把褲子脫了的緣故吧。

我的心情很複雜。見他沒有認出我來,我努力用熱切的語氣說:「寶玉哥,我是小四子呀。」

他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我看見他的牙都黑了,上門牙的左邊還缺了一顆牙,他使勁看著我,一拍大腿說:「可不是麼,這不是小四子是誰。十幾年沒見,都成大老爺們了,要不是你二姐頭幾天來過,你就說你是小四子我也一下子想不起來。」他一邊說著,臉上有了笑意和些微的羞澀,他使勁把兩隻手在褲子上蹭蹭,伸過來握住我的手搖晃不停。

三表哥拿出煙來遞給我們,給他點上,問:「娟子從這走了以後沒回家,你知道她去哪了麼?」

「什麼?她沒回家?」他吸菸的動作停止了,吃驚地瞪大著眼睛看著我。

我點點頭看著他:「是的,二姐一直沒回家,寶玉哥,二姐從這走時說她要去哪了麼?」

他皺著眉歪著脖子使勁想了想說:「她也沒說不回家呀。她說來你老姨家串門,順便來看看我,她門都沒進,連口水都沒喝。只是說,她對不起我。還,都是命,哪有誰對不起誰呢。」他使勁抽了兩口煙,沉思了下又說:「她在院裡站了一會兒就走了,說還會來的,再來時會帶點錢來,給我把這房子修修,把我老婆孩子送去醫院治病。」說到這,他笑著搖搖頭說:「唉,娟子還是這麼心善。可這哪是仨錢倆錢就能辦到的。不瞞你說,政府給過我修房款,讓我花了。這房子是舊點,但是能遮風擋雨就行了,修它幹啥。孩子和她媽的病政府也操心著,只是這樣的毛病不在醫保範圍內,他們正在想別的辦法。有志願者來過也說要給捐錢。唉,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咱這樣的家庭就像廣播裡說的,失去了造血功能,任誰見了都頭疼,沒個整。我早就洩氣了,可是你二姐不聽我的,說人什麼時候都要給自己打氣,心裡頭奔的那個亮兒不能暗下去,命怎麼不好,都要使勁活下去。」說到這,他的渙散的目光裡有了亮閃閃的東西,他的聲音低下去,變成了自言自語,「我沒想到那麼懦弱的她的心裡還有一股不服輸的勁兒。而我呢?從離開你家心裡的那個亮兒就滅了……」

我看出了他的意志消沉和對生活的苟且以及內心的低落。一個人心要是死了,誰都幫不了他,這可能是他把日子過成現在的樣子的原因吧。也許二姐的來訪和承諾讓他看到了遠處的一絲光亮,或者他已經不相信生活和內心還會有什麼改變。但是現在我沒有心思去琢磨他怎麼想的,我只想通過他找到二姐,我追問道:「二姐說沒說她會去哪?」

「沒說,她留下那幾句話就走了。」

看來他是真的不知道二姐去了哪裡,我心裡僅存的那點希望也破滅了。見問不出來啥了,我就和三表哥告辭回去。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我看他還拖著那隻瘸腿費力地跟在後面,左腳腳尖在泥地上劃出了一條淺淺的痕跡。我的心一酸,心想這個男人要是嫁到我們家成了我的二姐夫,他的日子怎可能這麼慘呢?那個一直埋藏在我心裡的疑慮又浮了上來,我來不及多想,轉身走到他的面前,用我能表現出來的最大誠懇的語氣問他:「寶玉哥,你和我二姐沒成,你是不是恨我們?」

他努力把那條僵硬的腿倚靠在那條好腿上,猶豫了一下,有些氣餒地說:「事情都過去這麼久了,還說這個幹嘛。」

雖然這樣說,但能明顯感覺到他心裡的不滿。我替大哥二哥對李寶玉充滿愧疚。在我們告別的時候,我看到李寶玉的眼眶裡有晶瑩的東西亮了一下,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針刺了。

我回到老姨家,堅決謝絕了老姨和三表哥的挽留,當天就坐車走了。路上,大哥打來電話,問我找到二姐沒有,我說:「你還好意思問,她讓你給逼死了,上哪找去?」車上的人都用驚詫的目光看著我,我關了手機抱著膀子靠著後背閉上了眼睛。

二姐還是沒有回來,倒是我的哥嫂我老婆都聚在大哥家等著我,好像我回來二姐就能跟我一起回來似的。

他們聽了我述說的經過,都陷入茫然中,誰也想不到二姐能去了哪裡,所有親戚家電話都打過了,沒有人見過二姐。女人小聲咕哮說,這人不會憑空就沒影了,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三哥拿眼睛看著大哥,等他發話。他倆大眼瞪小眼半天不說話,呆愣了一會一起看著我,四隻眼睛把我看得直發毛,我跳起來說:「你們都看著我幹嘛?又不是我把二姐藏起來了。」

大哥收回目光,連連嘆氣:「是你二姐自己把自己藏起來了,她這是不管我了呀。」說著,又開始擠上了貓尿。

一見他這樣子我就生氣,沒好氣地說:「沒有二姐你就不活了唄,小浩伺候你挺好的,你到底想咋的?」

大哥雙手拍打著土炕,雙眼瞪得溜圓,扯著嗓子嚎叫道:「小四子,你說的是人話麼?先不說小浩伺候得好不好,你二姐這麼大個活人,說沒有就沒有了,你能安心?」

我還沒等說話,三哥斜楞著他的一雙醉眼看著大哥,筋著鼻子頂了大哥一句:「你就是嫌棄孩子伺候的沒有娟子好唄?那行,等她回來了咱就撤。」說著,他呼地站起身,對三嫂一擺頭說:「咱走。」我那個受氣的三嫂趕忙從炕沿上溜下來跟著他後屁股走了。

「這個沒良心的三癟犢子,你妹妹不見了,你是一點不動心啊。」大哥對著三哥背影罵完,轉過頭對我和老婆說:「想想娟子能去哪。指不上他,你們倆還得找啊。」

老婆為難地說:「你光說找,咱都不知道她上哪去了,怎麼找?」

我雖然沒說話,但是態度和老婆一樣。

大哥也沒有招了,就一邊嘆著氣一邊前三十年後五十年地磨嘰,無非說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聽得我們都很煩。我老婆耐著性子說著寬心話:咱還是先別慌,指不定哪天二姐自己就回來了呢。現在棚子裡的瓜快熟了,家家都得張羅賣瓜,等把瓜賣完了她還沒回來,咱再撒開人馬找。

也只能這樣了。我們在大哥的磨嘰聲中回家了。

瓜賣完了,地收拾好種上了下茬青菜,二姐還沒回來,而且無聲無息沒有一點消息。這時候我不用大哥催促,心裡也真著急了,我就把三哥找到大哥家商量對策。

大哥的五畝地瓜是我們幫著賣的,賣了差不多五萬塊錢,這麼多錢存進了銀行,卻看不到他臉上的喜色。他的臉色更蒼白了,嘴上也起了一溜大水泡,看來他真的是擔心二姐了。

大哥沙啞著嗓子和我們商量對策,但是誰都沒有啥好辦法。三哥說報案吧,都這麼久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還不知道去哪找,只能去報案。三哥這個人,不喝酒的時候,腦子還是清醒的,現在看來,也就剩這一個辦法了,希望警察能幫我們找到二姐。

第二天,我和三哥去了鎮上派出所。兩個警察詳細問了下我們情況,就讓我們回家等消息,說他們會把二姐的相關情況發到各地公安機關,請他們協助找人,一有消息就會通知我們。

回來和大哥把情況說了,他又開始嘆氣擠貓尿,說你二姐兜裡沒錢啊,知道這樣不如多給她拿點錢。我沒好氣地頂他:「你哪能,你得把錢存在銀行裡下崽兒,二姐手裡有錢,你還怕她跑了呢。哼,沒錢,她該跑一樣跑。」

我這話自然引得大哥大怒,連哭帶罵。我懶得聽他說,扭身出門。當我走到外面的時候,我心裡使勁沉了一下:難道二姐是真的跑了?也許在見到李寶玉之前她就有走的想法,只是想法還不堅定,大姐的言辭她肯定是聽進去了,但她終究下不了決心。是李寶玉一家的狀況,給了她出走的最後推力?這倒是符合二姐那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性格。要真的那樣倒是好了,但是二姐呀,你得讓我們知道你到底在哪過得好不好呀?難道你對這個家,對你這些骨肉親人已經失望到連個信息都不想給的地步了麼?這麼想著,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愧疚、自責、後悔各種情感混雜在一起,令我的眼淚不自然地流了下來。

一隻鳥兒從樹上飛起鑽入天空,很快消失在藍天白雲裡,不見了蹤影。二姐,那是你麼?我美麗、可憐的二姐,你就像那出籠的鳥兒一樣,飛上藍天再也不回還了?二姐,你到底在哪呢?

又過了幾天,還是沒有二姐的消息。我又去了趟派出所,警察也沒有什麼告訴我的。我忍不住又給大姐打了個電話。電話接通了,我聽出了大姐的吞吞吐吐,便追問她是不是有二姐的消息了,她猶豫了半天,架不住我的催問,便說二姐頭幾天給她打了個電話,說她現在挺好,找到了一個賺錢的活幹。我的心裡一陣驚喜,連忙問二姐說她在哪幹什麼工作沒。大姐說她沒說,只是告訴我她現在挺好的,等她賺夠了錢就回來,她還囑咐我不讓我跟你們說。

大姐的話讓我的腦子裡冒出了一串問號:她賺錢幹嘛?家裡又不缺錢,難道真像李寶玉說的她想給他一筆錢幫他修房子治病?可是那得多少錢呢?她得多久才能賺夠?

我對大姐說:「她想賺錢在你那幹不就得了?你的大超市不是僱人幹活麼?又不差二姐一個人。再說她幹嘛不讓我們知道她去了哪裡?」

「她嫌在我這掙得少唄,才沒到我這來。不告訴你們去哪就對了,免得大哥逼著你們把她找回去。」

「找就找回來唄,她一個人在外能賺幾個錢,年齡也不小了。」

沒想到大姐在電話那頭「呲」了一聲,不屑地說:「我看這樣挺好,在外面就是苦點累點,也比在那個家強。別人怎麼勸都沒用,得她自己想明白。」

我還想說什麼,大姐說來人了,她得忙了,臨掛電話時說二姐也沒告訴她去了哪裡,但是給她打的電話顯示是深圳的,不過後來她回撥過,卻一直關機。我讓大姐趕緊把那個電話號發給我。這是這段時間裡我第一次有了二姐的信息,我覺得此刻離二姐很近了,並且很快就能找到她。我甚至在想,我找到她以後,一定能把她勸回家。我猜想二姐可能是覺得李寶玉的現狀是因為她造成的,心存愧疚,幫幫他,才能減輕她內心的負罪感。我的傻二姐呀,他李寶玉過成啥樣跟你有啥關係?何況李寶玉一家享受著政府的低保,普通的病痛還有醫保。誰讓他娶了傻老婆養了傻孩子呢?活神仙拿這樣的家也沒有辦法。就算你執意要幫他,也可以跟我們說呀,大哥不給你錢咱大家一起想辦法!是的,你在家時幾乎摸不到錢,花一分錢都得伸手和大哥要,但是現在不能了。如果我找到你,我一定要告訴你,大哥存在銀行裡的那些錢都是你在地裡摸爬滾打賺來的,每一分錢上面都沾滿了你的汗水。你想拿多少,大哥都得給你,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過年了你想買件新衣服,二哥都譏諷你說你打扮得妖裡妖氣的是想勾引野漢子,害得你賭氣幾年都沒買過新衣服,過年了都不出去拜年,一個人躲在裡屋蒙著大被睡覺。二姐,這些事都過去了,真的,你一定要跟我回來,你想過你的自由生活你就過去,只要你回來!

在等大姐給我發手機號的時間裡,我心潮起伏,想了很多見到二姐時想說的話,我相信我一定能找到二姐。

我又想,也許二姐沒去賺錢也沒想幫李寶玉,她就是在那個家待夠了,就是想走,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我把大姐給我的手機號輸入手機,不停地撥打,聽筒裡是一成不變的冷冰冰的電腦回覆: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開始的時候我滿懷希望,覺得二姐總會開機的,所以並沒有多想,覺得這個電話一定能打通,我甚至連續兩天專挑半夜的時間打,什麼時候睡醒了就下意思的把電話撥打出去,但是結果是一樣的:關機。

我覺得我不能再這樣等下去,我必須要做點什麼了,無論如何我都得把二姐找回來。

賣完了秋菜,天就開始冷了,早下霜晚下露,偶爾天空中還會飄著小雪花。手腳麻利的人家已經把地裡收拾乾淨,開始挖溝做案子撒雞糞翻壟,為明年栽種西瓜做準備。

我更加擔心二姐了,這麼冷的天,她一個人在外面怎麼過活,能不能餓著凍著。沒用大哥催促,我就和老婆商量讓她自己收拾地,幹不過來就僱人,捎帶著幫大哥把地收拾出來,弄好。當然,給他幹活僱人的錢讓他出。我和老婆說我得去找二姐,天冷了,再過兩個月就過年了,我怎樣也得把二姐找回來。老婆見我態度堅決,沒有阻攔我。

頭天晚上,我讓大哥把三哥也叫到了他家。三哥雖然愛喝酒愛嫖,但是腦子活泛,張羅事、出門完全沒有問題。

我提出來要去深圳找二姐,大哥很高興,說小四子你還算有良心,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把你二姐找回來。三哥開始也挺高興,後來就含含糊糊開始閃爍其詞,一直也沒答應說跟我一同去,只是小聲地念叨著西瓜和秋菜是賣了些錢,可是都還了給小浩蓋房子娶媳婦拉下的饑荒了。我知道他的心思,故意不接他的話茬。倒是大哥這回顯出了少有的慷慨,說我倆出去的花銷全由他出。三哥沒說話,臉上卻顯出了難以抑制的喜色。

十一

我和三哥到了深圳,完全顧不上欣賞大都市的繁華美景,躲避著車流和人流已經自顧不暇,好在我們都出過門進過城,還不至於太蒙圈。我們坐計程車來到市內的一家移動大廳,和經理好說歹說,並拿出身份證戶口本給人家看,她才同意給查電話號碼。查詢的結果是,這個卡是一個叫孫秀娟的人持有,通話記錄只有一次,再無其他信息。看來二姐只用這個卡給大姐打過一個電話,就沒再用過。我被二姐的做法嚇到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真的不想和家裡人有一點聯繫和牽絆?難道這個家就讓她這麼寒心?

我和三哥走出大廳,站在門口不知所措。行人如潮水般地在我們四周流淌,我和三哥像兩個杵在河裡的木頭樁子。我瞪大著眼睛仔細看著每一個人,多麼希望能看到二姐那熟悉的身影,拽住她和她一起回家。

「咱倆先去吃口飯吧。」三哥說。就知道吃吃吃,我白了他一眼,可還是和他就近找了一家麵館進去。從來到現在,這是我倆吃的第一頓飯,在火車上我們就吃了點火腿腸和麵包,當然,三哥喝了一個「老白乾」。這次他還想要酒喝,被我攔住了:「都啥時候,你還忘不了酒,這不是在家,你喝得醉醺醺的,我們還怎麼去找二姐?」

他冷笑一聲說:「你也看到了,這唯一的線索也斷了。在這麼大的深圳想找人,比大海撈針還難。」

我瞪著他問:「你的意思是咱吃了這頓飯就回家?」

「不回家幹嘛?」他說著,壓低了聲音把頭湊過來腆著臉說:「要不咱哥倆在這玩兩天再回去?深圳這地方可是人間天堂啊,你也看到了,簡直比電視裡演的還好。」

「你就知道玩。二姐現在在哪了都不知道,你還有心思玩?」我一邊大口吃著面,一邊搶白他。

「不是我不惦記你二姐,可是咱也來了,能想的辦法也想了,還能咋辦?」

「不管咋辦,也不能就這麼走了,先吃了飯再說。」

一碗麵條下肚,我有了主意,我和三哥說,咱倆先去公安局報失蹤人口,看看他們能不能幫到我們,然後我倆分頭找。二姐是來賺錢的,咱就去適合女人幹賺錢多的場所找,即使是大海撈針,也比啥也不幹強。三哥同意了我的建議,吃完飯,我倆就去了就近的派出所。接待我們的警察很熱情,認真地詢問認真地做筆錄,然後要了我的聯繫方式。

從派出所出來,我和三哥找了家便宜的旅店住下,我們商議了下找尋的範圍。像二姐這個年齡的女人,賺錢多的就兩個地方,一個是家政服務,給誰家做保姆,伺候有錢人家的老頭老太太或者孩子,再就是建築工地,女人當小工伺候大工也不少賺。深圳的工廠工資也挺高,但是二姐沒有技術,她在工廠裡做工的可能性不大。我和三哥分了下工,我去勞務市場和建築工地,他負責去家政公司。儘管深圳大得超乎我們的想像,家政公司和建築工地多如牛毛,但是我們第二天還是拿著印有二姐照片的尋人啟事分頭出發了。

我先去了勞務市場,在拿著瓦刀、灰板、大錘的工人間穿梭,一邊發放著尋人啟事,一邊不停地問著見沒見過這個人。這些做苦力的人不冷漠,不管男人女人,知道我是從東北來找姐姐的,看二姐的照片很認真,卻都連連搖頭。一個四十多歲個子不高長得白白淨淨的瘦女人還把我介紹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子,說他是這裡的小頭頭兒,工地用人得經過他分配才可以去。在我老家,誰家賣個菜賣個瓜的都得經過中間人協調,沒想到在城裡也是這樣,賣苦大力的能不能去幹活,自己還說了不算,真是像電視裡說的那樣,有人就有江湖。

既然對方是頭頭兒,我一點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把二姐的照片遞給他,並偷偷地往他兜裡塞了五十塊錢。胖子仔細看了看二姐的照片,十分肯定地說:「我沒見過這個人,你去別處看看吧。」說完,把照片還給我轉身就走。我怕他是敷衍我,想攆上去和他再說幾句,女人拽住我說:「兄弟,你不用費勁了,他說沒見過就肯定是沒見過。他成天在這晃悠,今天誰來誰沒來,是不是又來了個新人,他一眼就看得出來。你還是去別的勞務市場看看吧。」然後,她還熱心地告訴我深圳哪裡還有勞務市場。

我謝過女人,按照她給我的指引,去下一個地方。我這回有了經驗,到了勞務市場,除了散發尋人啟事問詢外,一定要找到那裡的頭頭兒,這樣不僅效率高,還能確保不漏人。

初冬深圳的天氣不冷不熱,適合做工,對於我來說,適合找人。但是一天的奔波下來,我沒有得到一點二姐的信息。曾經有兩次有人拿著照片說好像看到過這個人,但是仔細看看又說不是。我心底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又灰飛煙滅。中午,我疲憊不堪地躲在一個商場外面的牆根底下吃了一個麵包喝了兩瓶礦泉水,眼望著熙熙攘攘的人流,覺得自己這個外鄉人是那麼孤單。這時候我又想到了二姐,她一個幾乎沒出過門的女人,在這現代光鮮的大都市裡,靠什麼活呢?二姐,你到底在哪裡啊?

晚上,我無功而返,三哥早就洗了澡坐在床上等我,一見我回來了,就拉著我出去吃飯。在街邊的小菜館裡,我們點了兩個菜,三哥要了瓶白酒,我們哥倆就吃喝上了。我向三哥說了我的找尋過程,說明天再把最後幾個勞務市場跑完還找不到二姐,就去建築工地找。三哥說他已經跑了二十多家家政公司,都說沒看到你二姐,明天接著跑吧。我們哥倆再無話,都悶頭喝酒。我喝了一杯,三哥喝了兩杯,菜沒夠,他又點了一個,說反正老大給拿的錢寬裕,咱吃飽了肚子才有勁找人。我心裡同情他沒吃過這樣的苦,也就沒阻止他。

吃完飯回到旅店,三哥說要出去逛逛,我沒去,趴在床上琢磨第二天的行動路線,好少走冤枉路。

三哥自己樂顛顛地走了,直到半夜才回來,滿臉喜色地跟我說,深圳就是深圳,比我們家的城裡強多了,找樂子的地方也多,有錢沒錢的人都有可去的地方。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懶得搭理他,心說狗到哪都改不了吃屎。

我管不了這些,我只想著怎樣才能找到二姐。

十二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幾乎找遍了深圳的大小工地,三哥也幾乎把家政公司都走了個遍。我倆沒能找到二姐一點的蛛絲馬跡。第十天的時候,精疲力盡的我們待在旅店裡無所適從。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下一步該怎麼做,我倆心裡一點譜都沒有。這兩天家裡的電話不斷,老婆孩子催我們趕緊回去的,大哥問結果的,搞得我很煩躁。三哥大概也待夠了累磕了,說咱倆能找的都找了,要不就回去吧,也許你二姐根本就沒在深圳,或者她已經從這走了呢。我承認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我還是覺得二姐就在這裡,在這裡的某個地方,等著我們去找,也許我們就差一步,差那麼關鍵的一步。但是這關鍵的一步該往哪走呢?

電視裡正在播報一則尋找兒童的啟事,說一個孩子在哪哪被人抱走了,現在警方和家屬尋找線索,有賞金。我一個高兒從床上蹦了起來:對呀,登尋人啟事呀,這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三哥有點猶豫,說:「法子倒是不錯,那可是得不少錢,老大能同意麼?」

「他不同意這錢我出。」我斬釘截鐵地說。

我當晚就給大哥打了電話,說想在這邊的電視和報紙上登尋人啟事。大哥在電話裡沉默了一會說:「登吧,只要能找到你二姐,怎麼都行。」

我和三哥費了一些周折,總算和電視臺、報社聯繫上了,當天的電視、晚報就播出、刊載了尋人啟事。我倆待在旅館裡,急切盼望著手機響起。你別說,還真有熱心的人打來電話提供線索,可是經過我和三哥的進一步核實,全都和二姐無關。這樣又過去了三天,提供線索的電話漸漸少了,家裡催我們回去的電話反而多了。我和三哥商量了一下,就給大哥打了電話,說了這裡的情況,說我們能想的辦法都想了,還是沒有二姐的消息,也許二姐不在深圳了。大哥在電話裡連連嘆氣,無奈地說,那你們就回來吧。

我和三哥就買了當晚的車票,臨上車的時候,三哥用眼睛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不耐煩地讓他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他使勁捏著手裡的車票,小聲說:「有個地方咱倆沒去找。」

「哪裡?能找的地方咱倆不是都找了麼?」

「我覺得咱倆應該去,去那種地方看看……」

我開始沒反應過來,後來一下子明白了他說的那種地方是什麼地方了,就惡狠狠地斥責他:「怎麼沒找?在這裡這些日子,你不是總去麼?」

三哥紅了臉說:「我只去了一兩家,再說了,我去的只是些小地方。按你二姐的長相,她不能在那樣的小地方待著。」

我真想給他個嘴巴子,再也不想搭理他,轉身就往車站裡走。怎麼可能呢?我那美麗的二姐,看到陌生男人都臉紅,她一個沒結過婚的女人,怎麼會去那種地方賺錢呢?這個三癟犢子,虧他想得出!

綠皮火車載著失望而歸的我們在無邊的暗夜裡咣當咣當地穿行,車廂裡燈光昏暗,瀰漫著複雜的氣味,旅客們在座位上東倒西歪昏昏欲睡。三哥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張著嘴睡得哈喇子都淌了出來,順著下巴滴落到衣領上,把那裡土溼了一大塊。

我卻毫無睡意,我想起了每年的這個時候,二姐都是忙碌的,她一個人整地,整完了地收拾屋子,然後開始張羅過年,在過完小年的時候,她會有一次和我老婆她們進城的機會,拿著大哥給的算計來算計去的錢,買年貨。去年年前的時候,老婆和二姐進城回來,說二姐看好了一件衣服怎麼都沒買。說二哥雖然不在了,沒人再說她耍浪了,但是大哥那張死人臉她不愛看。二哥以往說出的話很多都是大哥的意思,大哥裝槍二哥放。老婆說大哥平時把錢把得那麼嚴,是怕二姐手裡有錢跑了啊。要是真想跑,沒錢就不能跑了?這話還真就讓老婆說著了,二姐這不就是沒錢也跑了麼。我又想,如果大哥不把錢控制的那麼嚴,二姐會不會拿著錢早就跑了呢?我不是二姐,我不知道。事實是大哥強勢慣了,他不會讓二姐有支配錢的權力。

我在心裡幸災樂禍地想,我那個大哥,我恨不起來愛不起來的大哥,這下抓瞎了,他要知道會是這樣,無論如何都會做些讓步的。可惜時間不會倒流,世上也沒有後悔藥可吃。

十三

從深圳回來,我們忙地裡的活,家裡的活。除了大哥,我們都覺得找尋二姐這事已經盡力了。一個人要是想躲起來不露面,你就是找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她。沒有人再聽大哥磨嘰,各家都在忙著各家的事,再過幾天就是小年了,趕緊把能做的活做完了,歇上幾天,聚在賣店裡打麻將、撲克,懶散些日子,過了正月十五就得育苗、嫁接、栽苗,再沒有喘息的機會了。

臘月二十二,我們三家合夥從山裡買了一隻笨豬在大哥家殺,女人在熱氣騰騰的廚房裡忙活著,男人圍坐在燒得滾燙的炕上吸著煙喝著茶水,孩子們屋裡屋外地跑來跑去,陣陣歡笑在熱鬧的氣氛裡迴蕩。

這一大家子少有的熱鬧氣氛感染了大哥,他知道我們幾個是怕二姐不在他孤零零地一個人難受,才弄了這麼個場面。二姐走了以後,這個家最大的變化是少了一些冷漠,多了一份親人間的粘稠,儘管這份粘稠還很淡薄,但是這在以前是從沒有過的。大哥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笑容,也許他也和我們一樣,暫時忘掉了二姐,忘掉了那個在這個家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有血有肉美麗的二妹。

昨天,我按照大哥的意思給大姐打了個電話,說家裡殺年豬,問她能不能回來。大姐說,越是到這時候超市越忙,沒空回去,你們吃吧。對了,你二姐有信沒?聽到我說沒有,她在電話裡說了句,這個死娟子,總算想明白了,可你去哪了倒是我說一聲啊,連我都瞞著。然後就掛了電話。大姐是這個家裡最果斷最有主意的人,所以她的生活一直按照自己設定的軌跡在走。

而二姐呢?她一直生活在懦弱中,一直沒有自己的人生,活到了四十多歲還一直未嫁。她現在不見了,杳無音信,是不是她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軌跡?但願吧,我可憐的二姐,不管你在哪裡,不管這個家以前怎麼傷了你,你只要現在過得好,那就是好。

熱騰騰的豬肉血腸上桌了,濃烈的白酒燙好了,各種炒菜的香氣開始在屋子裡飄香,大人孩子圍在炕桌四周,擼胳膊挽袖開始推杯換盞大吃大喝起來。

我的電話響了,我瞄了一眼,來電顯示是深圳的號碼,我的心裡一陣激動,是二姐!我大聲喊著,粗暴地揮著手讓大家不要吵,很快接了電話。

電話是深圳警察打來的,對方在核實了我的身份後,告訴我說,他們發現了一具無名女屍,死者的某些特徵和我要找的人像,讓我儘快去認一下。對方還委婉地說,懷疑死者是個失足女,因為錢財和一個男人產生了矛盾被害,目前兇手正在追捕中。因為死者的身份證沒有找到,所以需要我儘快過去看一下,以便確定死者的身份。

我以為電話應該是二姐打來的,所以在接聽的時候開的是免提,警察的話大家聽得真真切切,驚愕、懷疑、茫然、欲哭無淚等等複雜的表情掛在每個人的臉上。大哥的一聲嚎叫撕破了這短暫的沉寂:「小娟子啊,你,你怎麼就死了呢?」

女人們咧開嘴嚶嚶地哭起來。一場歡樂的家宴就這麼支離破碎地結束了。我忍住心裡的恐慌,大聲喊道:「行了,都別嚎了,這不是還沒確定死的人是誰麼?」

我的話音剛落,三哥就一下子跳起來喊道:「你還讓人家警察怎麼說?警察辦案不四腳落地,是不會把話說得太死的。」

我承認他說得對,警察要是沒有幾成把握,也不會給我打電話。但我不信那個死者就是二姐。

三哥隔著飯桌用手指著我鼻子說:「在深圳的時候,我說要去那種地方找找,可是你說你二姐無論如何不會去那種地方。現在怎樣?傻了吧?」

我木頭一般呆愣在那裡:二姐真就去了那種地方?她真的死了麼?那就不是她,她怎麼會去做那個?死的那個人怎麼會是她呢?我不信!我得去深圳,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二姐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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