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黃龍寨吳家排坡是我的家,半山腰上住著幾戶人家,獨立成房,是我和伯父、伯母、堂兄、堂妹一起生活的地方。另外有楊茂全、周清平一家,周官陽一家。呈長蛇陣一家一家排成,分布在半山腰上,房屋錯落有致在竹林和樹林之中。靠天吃飯,水源得不到保證,我父親在供銷社,靠母親一個人做農活掙工分,我82年6月畢業時已經是分田到戶,生產隊把田土都劃到各家各戶,徵購公糧填到各家各戶,糧食數量分品種,平均按分田人口到戶。公糧折算成大米是固定,徵購分大春小春、稻穀和小麥、還填寫得有大豆、油菜、胡豆之類。村上為省事,小雜糧是徵求意見,誰種得多誰家得多。
我剛好16歲,半大小身子,下面有一個妹妹讀初一,有一個弟弟在本村讀小學。我回家是全勞力,開始下田做農活,趕場買東西。我的家離場鎮(興隆鎮)二十多裡,全是泥濘路,偶爾有一截石板路。天晴還好,走路還順暢,下雨不得了,打赤腳,帶鬥篷,打油傘,一腳下去稀泥會淹沒連二桿,路上全是泥糊糊,有人故意將泥糊糊用腳溜到路邊,形成泥瀑布,一片連一片。
趕場天,我和母親去趕場。背個背簍,在街上採購日用品,天剛亮出發,到天黑才回到家。一個隊相約一起,跟做活路一樣擺龍門陣。一連串的人像螞蟻線線,一個挨著一個、一前一後走,都走不快,邊走邊聽擺龍門陣。我有個滿公,人高大,氣力大,沒有讀書,擔起東西在人的後面聽到一個人擺:「我的妹妹出嫁有幾年了,還沒有生娃兒喲」,滿公接口:「不生娃兒嗎?是個寡母子。」前面那個人聽我滿公罵他妹妹,迴轉來罵道:「搭非白,老子今天不看天明,扇你幾耳實。」罵得滿公面紅耳赤,又上不得前,又停不下來,大家轟一聲又在笑。搭白的:「那是寡母子嗎?是飄沙子。」這個好了,前面那個更加惱火,接著罵:「哪個龜兒說飄沙子?」飄沙子是母牛不下崽的。一路上你罵一句,我搭一句白,是鬧熱。我一邊聽,一邊好笑。在坡上歇氣的時候,我媽在後面背個背簍氣喘籲籲,真叫我難過,主動去背在背上。哎喲,一背有三四十斤,走起路一腳高一腳低,不一會兒,汗水流下來了,氣喘起來。一腳一腳跟在人們的後面走,又不敢停下來。
走到中午陳家梁子歇氣的地方,汗水把衣服打溼透,趕忙將背簍放下來,坐在亂石頭上歇氣。歇了一會兒,我又背起走,一路上不在是聽人們日白,而是在思考我從學校畢業了,要參加勞動,要和這些人打交道,就要負重而行。回到家的時候,油菜已經收割了,我家徵購上有40斤油菜任務,要送到興隆糧站。油菜曬了幾個大太陽了,我母親用秤砣將油菜在地上擂,擂得起粉粉證明曬好了,如果是擂起成青色的瓣瓣要不得。還不夠乾燥,還要在外面重新曬,麻煩和耽擱活路。因此將油菜曬好了就邀約同隊的老黑、老碧、老大、老二一起去送徵購。他們從小勞動慣了的,是用囉竇擔起去送。還好,我家只有40斤,我用背簍背起。
第一次去送徵購,天有點熱,母親為我籌備了一頂草帽,還有一根汗帕子。我不要汗帕子,也不要草帽,母親說,不要犟,戴起草帽又可以遮太陽,一熱了又可以當扇子扇熱。汗帕子擦汗、墊坐。我只好把草帽放在背簍裡,汗帕子堅決不要。把徵購本子交去,老黑他們早準備好了一起走,讓我走前面。我剛走了一段路,他們嫌我走得慢,叫我讓一讓。他們一腳跨到我前頭,一路小跑的擔起走到我前面去,我只好背起一步一步走,到歇氣的地方,他們將扁擔橫在囉竇上面,坐著歇氣。等我走攏,他們又擔起走了,我只好不歇氣跟在他們後面走。到街邊了,我也才一下子自尊心、顏面湧上心頭,以前我上學的時候穿戴整齊,在街上和幾個同學大搖大擺走。現在背著背簍汗水直淌,身上壓得彎彎的,混在徵購的隊伍中。
我在場頭停下來,將背簍上的草帽取下來戴在頭上,用草帽遮住臉。在走到中間街,趙長春同學立在街房門市邊,看見她笑迎迎的,我心裡認為是在笑我,她是白面瓜子臉,眉毛彎彎,笑起來有一對酒渦。她的母親和我父親據說是親戚,父親時常叫我到她家去補課。我有幾次到她家抄她的作業,我父親在收購門市部用廢紙裝訂成本子,用來抄寫她的課堂筆記。她的字和她一樣乾淨和整齊,我的字也像我一樣,歪歪扭扭,羞羞答答。我去了幾次後再堅決不去了,父親催我甚至押我到她家,她往往在屋中間擺一個小圓桌上寫字,見我來了,將她的作業本放在中間,讓我抄,看我寫,面上帶笑。我一直以為,她在笑我的字,我害羞頭也不敢抬,一筆一筆生硬的寫,簡直在受罪。我去了幾次堅決不去,後來她有時主動喊我,我也不搭理她。畢業了,第一次送徵購,走在她門市面,她是居民戶,吃商品糧,父親在工商所,母親在商店,她正在幫她母親看商店。 看見她在門市上笑著看見我,心中一顫,頭低得又低了,快步走過去。
不知是走得太快還是踢到了石頭,前腳一歪,跌倒了,背簍丟在地上,油菜撒了一地。我簡直恨不得地上生一個地縫鑽下去,或者風一樣飛走了。我剛一跌下,她的母親陳阿姨趕忙過來;「哎呀,這不是吳娃嗎?怎麼跌倒了?」多麼熟悉的聲音,在我讀初中的時候,上數學課,我的肚子疼,請假到醫院,走到新華書店對門,我實在疼得受不了,倚在牆壁上,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按著牆壁,慢慢的移下去。蹲在牆角。陳阿姨趕忙過來,問怎麼回事。我說肚子疼。她正在新華書店隔壁的縫紉社,街道辦的集體企業。趕忙扶我到縫紉社叫王師傅過來,把我衣服撈起,在背上擰了一坨,看的人都驚嘆,擰得好烏喲。人生病,一般感冒習慣擰沙。一般的是紅,其次是紫,嚴重的是烏青。擰後我才感到輕鬆了,喝幾口開水,慢慢的才好。這次又是熟悉的身影將我扶起來,用掃把把地上的油菜掃起來,放在背簍裡。我真不知道怎麼逃一樣地離開了,甚至連謝也沒招呼一聲就背起走。內心是要謝的,羞愧讓我失語。
到糧店還好,曬好的過稱後倒進糧倉。老黑他們早就過完稱,等我了。我一語不發,跟著他們回家,也沒有到父親的單位去了。單位的宿舍我度過4個年頭,我畢業了,對它陌生而恐懼了。羞愧和委屈將和老黑他們融為一體了,我愁喲,供銷社的樓道屬於公家人,我是一個農民了,我該與這些告別重新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