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已由作者:劉小震雲,授權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發布,旗下關聯帳號「深夜奇譚」獲得合法轉授權發布,侵權必究。
1.初遇
五臺山上有一間小寺,無匾無額,當地人稱無名寺,常年沒有什麼香客。廟宇清淨,就在山腰上,不像刀削斧鑿的建築,反像是一處天然的所在。
大殿後面是兩間廂房,一間住禪師,一間住沙彌。無名寺僅有他們師徒二人。還有一隻白底黃花的流浪貓,不時會溜達到廟裡,禪師和沙彌在大殿誦經,花貓就窩在石階上曬太陽,與世無爭。
小沙彌法號不垢。正如字面所言,他是一個清澈的和尚。
自不垢記事,他就在無名寺。禪師講,十年前一個風雪夜,他半夜聽見有人敲門,開門只見鋪天蓋地的茫茫白雪,沒有人影。
正當禪師以為妖怪作祟之時,忽聞孩童哭聲,低頭發現一個小不點——適才正是他在叫門。禪師將其收留,為他剃度,取了法名。
不垢到山上那年具體幾歲已不可考,禪師問他,他時而說兩歲,時而說三歲,禪師根據不垢的個頭替他做了三歲的判斷。十年後,不垢就十三歲了。
十年間,不垢一直跟禪師在山上修行。
剛來那會兒,都是禪師起床、開門、掃地、燒水、做飯,再叫醒不垢一起用餐。隨著不垢慢慢成長,他逐漸接手了日常勞作,包括給菩薩上香和敲磬。
每天早起,不垢做完雜務、做好早飯,輕輕推醒師父一起用餐。飯畢,禪師有時會去睡個回籠覺,不垢則開始一天的功課。
禪師半個月下山一次,不垢看門。
十年後,禪師第一次帶不垢下山。
「你已經長大,以後要幫為師做一些跑腿工作,今天我帶你下山,熟悉一下流程。」
一天早上,天還未亮,寺院裡一片朦朧的灰白,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殿門前兩棵歪脖槐樹。禪師講:「這兩棵槐樹跟寺院的歷史一樣久遠。」樹幹已經中空,枝丫仍然蓬勃,在空中碰觸纏繞,形成一道天然拱門。
不垢心裡說不出是興奮還是害怕,總之有些緊張。
山下有一個小鎮,那天正是集市,熱鬧非凡。
不垢在山上吃了十年齋,佛經裡沒有這些市井描寫。這些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景物,在不垢看來新奇又稀罕,他不住地纏著禪師問詢,禪師煩了,索性一一指而告之。
「這是牛,可以耕田;這是馬,可以騎行;那邊是雞和犬,可以報曉,可以看門。」
「那是什麼?」不垢看見一個跟他差不多高的女孩蹦蹦跳跳地從他面前經過,她的穿著和髮式不垢從未見過。女孩徑直走向首飾攤,拿起一隻絨花發圈在頭上比劃。
「那是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吃食。」禪師鄭重提醒不垢。
被禪師稱作老虎的小女孩仿佛聽見背後的詆毀,停下腳步,衝不垢扮了一個鬼臉,嚇得他連忙躲在禪師身後,偷看女孩雀躍離去的背影。
禪師帶不垢熟悉了採買事宜,領他到一家小店,一人一碗素麵。不垢有些心不在焉,禪師一碗麵已經見底,不垢還在撥拉面上的青菜。
禪師用筷子敲不垢的腦袋,「想什麼呢?趕緊吃。天黑之後,老虎就會出來吃人。」夜裡,禪師和不垢做完晚課,禪師看不垢若有所思的樣子,問他,「你今天在山下看到的諸多事物,可有什麼心心念念的?」
「別的都不想,就想那隻老虎,心裡總覺得不舍。」出家人不打誑語。
禪師聽完舉起木槌敲了不垢腦袋一下,後者吃痛,捂著腦袋。不垢不知自己怎麼又犯錯了,他只是說出心中所想。
2.結識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
不垢一天的功課從打掃衛生開始,收拾完庭院和臥室,之後是收拾自己。不垢房間有一面銅鏡。銅鏡不同於一般的梳妝鏡,並非圓或橢圓,而是月牙形狀。
這面銅鏡自他記事起就擺在這裡,寺裡很多東西都比他年長,有的更是有百年歷史。他不明白,和尚又不梳妝打扮,要銅鏡做什麼?
他問過禪師,禪師講:「世間萬物都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不垢又問:「銅鏡的價值和意義何在呢?」禪師講:「你以後慢慢就懂了。」不垢又問:「以後有多遠?」禪師被問急了,就讓不垢去抄寫《心經》。
禪師還講,不垢剛剛來到無名寺,總是啼哭不已,看到鏡裡的自己就會莫名安靜平和。不垢對這些事情並無記憶,他只知道他喜歡注視鏡子,喜歡觀察自己在鏡子中長大的過程。佛講隨緣,不垢即是跟銅鏡有緣。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看著銅鏡,鏡中的自己突然長出頭髮,換了容顏,分明是山下那個女孩。他嚇了一跳,再去看,鏡中又恢復他本來面目。不垢輕輕嘆息一聲,摸摸腦頂尚未落下去的包。
半個月後,不垢下山採買。他總覺得有人在背後跟蹤,不時回頭,卻看不到具體目標。不垢將之視為,第一次自己下山的心理作祟。上次跟禪師一起下山,禪師對他跟商販都做過交代,採買非常順利。
只是買完東西,他跟一個乞丐撞了個滿懷。乞丐有些癩頭,瞪著一雙牛眼,兇神惡煞。他忙不迭地道歉,將所有責任包攬。乞丐一副吃虧模樣,「這次我就饒了你,以後走路長點眼睛。」
此時已臨近中午,他去上次打尖的麵館要了一碗素麵,吃完付錢,發現錢袋不翼而飛。
店主見狀過來詢問,「沒帶錢?」
「帶了,沒了。」
「這碗面就算店裡送小師父的,不必結帳。」
「不行,這成了騙吃騙喝。」
「你就當化緣了。」
「可是我剛才不是化緣,我把你當成店主,不是施主。」
店家被不垢的單純與固執搞得哭笑不得,「那這樣,你現在跟我化緣。」
「施主,能不能給一碗素麵充飢?」
「可以。」
不垢這才背上米麵離開麵館,頗為苦惱地上山。
第一次下山就丟了錢袋,禪師指不定怎麼罰他,抄寫一百遍《心經》,或者連續坐禪十二個時辰都有可能。
不垢低頭走著,不經意間看見草窠裡埋伏著那隻錢袋,他大喜過望,原本低沉的心境豁然開朗。不垢連忙俯身,去拾錢袋,青灰色的錢袋就像青蛙似的跳開。不垢放下背上的累贅,活動一下筋骨,張開雙手,也跟青蛙似的躍起,雙手去捂錢袋。
不垢慢慢打開雙手,再次撲空。錢袋就在不遠處,招搖地看著他,示威一般,不斷輕輕躍起。不垢追著錢袋跑了一段,被一條山澗攔住去路。他在澗邊仔細尋找,不見錢袋蹤影。
「喂。」
不垢聽見一聲清脆的呼喚,轉過身,看見那隻「老虎」。
「你在找這個嗎?」女孩晃動著手裡的錢袋。
「給我。」
「為什麼要給你?」
「這是我的。」
「憑什麼說是你的,你叫它它能答應嗎?」
女孩分明在為難他,「錢袋又不是人,怎麼開口說話。」
「那可不一定。」女孩說完看著錢袋,「錢袋啊錢袋,你是他的,還是我的?」
錢袋在她掌心站起來,「我是小老虎的。」
「小老虎是誰?」不垢認真問道。
「就是我啊,你師父不是說女人是老虎嗎?吼!」女孩作勢,向前探身大叫一聲,不垢嚇得後退,腳下打滑,落入澗中。女孩立刻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跟水面上粼粼的波光相得益彰,晶瑩剔透。
不垢一張小嘴噘得老高。
「還在生氣啊。」女孩笑著說。
不垢腦袋一歪,不跟女孩搭腔。
「誰知你這個小沙彌如此膽小。」女孩又做了一個怪臉,「好啦,錢袋還你。」女孩隨手一拋,錢袋不偏不倚落在不垢大腿上,「不用謝我,我已經用你的錢買了這隻絨花。」不垢這才發現,跟第一次見面相比,她的頭髮上扎了一朵絨花。
「你會變戲法?」不垢雙手拿起錢袋,擔心女孩再次將其拐跑。
「不生氣啦?」
「誰生氣了。」
「這是御物之術,你師父沒教過你嗎?」
不垢搖搖頭,「師父只教我誦經拜佛。」
「真沒勁。」女孩說,「你叫什麼名字啊,小沙彌?」
「不垢。」
「太難聽了吧。」
「師父說『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不垢說,「你叫什麼名字?」
「你不許再生我的氣,我就告訴你。」
「我不生氣。」
「我說的不是這次,以後永遠不許才行。」
「好。」不垢想也沒想就答應女孩,這個答案好像一直就在心裡駐紮,等待適合的問題降臨,就挺身而出。
「我叫小靜,安靜的靜,可不是不垢不淨的淨。」
「小靜。」不垢輕輕咀嚼著這個名字,心裡覺得平和柔軟。
一時無語,兩個人默默注視著清澈的溪水。
「你在想什麼?」小靜問不垢,「是不是在想,你的錢袋怎麼會在我這裡?」
「我在想你。」不垢脫口而出。
「不害臊。」小靜的臉上一片飛紅。
「你臉怎麼紅了?發燒嗎?」不垢關切地問道,任何人看了他的神色,聽了他的語氣,都不會覺得他在裝傻充愣,而是真情流露。
「你這個小沙彌,油嘴滑舌得緊。我不跟你玩了。」小靜轉身就走。
「我說錯話了嗎?」不垢在她身後問道。
不垢摸著腦袋有點摸不到頭腦,但是他摸到了前些日子被禪師敲打出來的肉包,想到他第一次下山,禪師一定在門口焦急盼望著他的身影。不垢要跟小靜告別,才發現小靜已經不見了。
他有些悵然若失。他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他的心裡本來空空如也,現在突然闖進去一個人,怎麼都趕不走,她是那麼鮮明又頑強地佔據了他心裡的高地。
回到無名寺已經是夜裡。禪師並沒有在門口迎接不垢,而是在廚房找吃的,看見不垢,一個箭步衝過去,卸下他背回的糧食,禪師還是心疼他稚嫩的肩膀不堪重負啊。
「你怎麼才回來,快餓死為師了!」跟不垢比起來,禪師更關心他帶回的口糧。
夜裡,不垢人生第一次失眠了。他披衣走到殿上,夜裡的菩薩看上去有些猙獰。他問菩薩,自己這是著了什麼魔?菩薩不語。他又去敲禪師的門,「師父,你有沒有這樣的體驗,心裡一會兒很滿,一會兒又很空?」
「十年前,你就是這樣吵醒我的清夢,我現在心裡就很滿,一肚子氣。」禪師說完在他腦袋上敲了一個爆慄,「砰」的一聲關上屋門,把月光和他都拒之門外。
那些日子,不垢胃口大好,平時吃一碗飯,如今可以塞進兩碗。每每看不垢添飯,禪師都要長嘆一聲,年輕真好,能吃就是福報。
禪師以為十三歲正是長身體的年齡,多吃一些是需求。禪師不知道的是,不垢每天多吃幾碗飯,是為了早日下山採買,這樣就能再次見到小靜。
本來半個月一次的採買,生生被他吃成十天。
下山後,不垢迅速採購完畢,四下找尋,不見小靜的身影。他根據記憶,找到那條山澗,仍然沒有小靜的痕跡。他心裡嗔怪,都怪自己嘴笨,惹惱小靜,她才不理自己。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活該他百爪撓心。
「都是你不好,不會說話就別開口,沒人把你當啞巴和尚!」不垢自言自語。
「你在找我嗎?」
不垢聞聲回頭,看見咯咯笑著的小靜。那一瞬間,他灰沉沉的心裡雲破日出。
「嗯,我在找你。」
「找我做什麼?」
「不做什麼,就是想找你,想看到你。」
「你還說這些!」小靜作勢要走。
「你別走,我不說話行嗎?」不垢說著用雙手捂住嘴,態度堅決。
小靜好奇又好氣地打量著不垢,仿佛他是一尊雕像。
他們誰也不說話,就這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直到天光黯淡下來,一直到月亮高高地挑起。月光皎潔,清風微漾,小靜垂下來的幾縷髮絲輕輕在他臉上划過,也在他心裡撩撥。
「你打算看到什麼時候?」小靜終於忍不住開口。
「啊?」
「啊什麼啊?你這個膽大包天的小沙彌,信不信我吃了你。你師父沒告訴過你,老虎到了晚上就會出來吃人嗎?」小靜突然厲色道。
不垢還是呆呆地望著小靜。
「你不怕嗎?」
「我應該害怕對嗎?但是我怎麼也怕不起來。」
「我可是真的老虎。」
「師父說老虎吃人,可我從沒見過老虎。」
小靜吼了一聲,從她嬌小的體格裡爆發出巨哮,月光打在她身上,投影是一隻老虎。禪師所言不虛,小靜真的是一隻老虎。不垢看著月光下的影子,心想,原來這就是老虎的形狀,跟常來無名寺曬太陽的小貓有些相像。
不垢閉上眼睛,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神態之中竟是欣然往之。
他一點也不害怕,禪師曾告誡過他,世間有許多惡人和妖怪,失去山門庇佑,像不垢這樣身無長物又輕信於人的小沙彌將寸步難行。禪師從來都沒有危言聳聽,也很早警告過他,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見了千萬要躲開。
他非但沒有躲開,還拼命地製造邂逅。
想像中的死亡並沒有如期而至,他睜開眼,小靜已經不見。
不垢回到無名寺,比上一次還晚,餓得前胸貼後背的禪師劈頭蓋臉一頓訓斥,當然,是在他吃飽以後。不垢突然哭了,禪師有些不知所措。
「說你兩句,至於嗎?你還餓了我兩頓呢。」
「師父,」不垢哭著說,「小靜真的是一隻老虎,怎麼辦啊?」
「我早就發現她了,她若膽敢禍害百姓,為師立馬收了她。」
不垢突然停止哭泣,看了看禪師,片刻之後,繼續湧淚,聲淚俱下,讓人動容,「師父,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嗯,說吧,為師一定做到。」
「你能不能不要收服小靜,她雖然是一隻妖怪,但是從不害人。」
禪師看著不垢,半晌才說:「不垢啊,你學會察言觀色了。我該說你進步,還是墮落呢?」
3.機關
禪師依言沒有收服虎妖,不垢不知道師父只是說大話,根本沒有收服妖怪的修為,還是真的慈悲為懷。畢竟,他從未見過師父練習法術,師父跟自己每天做的功課一樣,而且,師父還喜歡賴床。
索性,師父沒有阻止不垢下山,那是不垢最開心的日子,他跟小靜一起度過的日子。
不垢每次下山,都會去山澗跟小靜玩耍,有時他們也會一起去鎮上閒逛。小靜對鎮上的一切都很熟悉,她知道誰家買賣缺斤短兩,誰家婆媳明爭暗鬥,小靜說,她是這個鎮上唯一的妖怪,但這個秘密只有不垢師徒知道。
「臭和尚什麼也沒教你啊,真是小氣。我教你御物之術吧。」
「我師父不是臭和尚。」不垢嘟囔一句。
「你這麼笨,學起來一定很慢。」小靜根本不搭理不垢的訴求,興趣十足地指導不垢。出乎小靜意料,不垢學習法術的天賦異稟,沒幾天就小有成就。
「集中注意力,默念口訣。」小靜在旁指點。
不垢伸手指向澗中一塊腦袋大小的鵝卵石,眼看就要成功,不垢卻洩了氣,鵝卵石重新跌回水面。小靜及時出手,握住不垢的手腕,祝他一臂之力——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一臂之力。
石頭擦著水面緩緩升起,小靜鬆開手,讓不垢自己控制。不垢欣喜地轉過頭,「我成功了!」
石頭在這時發難,落入澗中,濺溼他倆同時發出的笑聲。
當然,生活並非一直順遂,也有磕絆。不垢又遇見那個癩頭乞丐,他趁著不垢落單,把他堵進一個死胡同。
「上次就是你作弄我。」癩頭乞丐說,「我明明已經得手,你卻把錢袋變成一隻小蛇。」
「施主此言差矣,我並沒有捉弄過你。」不垢沒有反應過來。
「還敢還嘴。」癩頭乞丐扇了不垢腦袋一巴掌。不垢謹遵師父教導,不與人動粗,只是雙手合十,請乞丐息怒。癩頭乞丐卻將之視為懦弱,愈發得勢,對不垢拳打腳踢。
不垢雖然常被禪師責罰,但從未如此「腥風血雨」,他剛剛跟小靜學習的法術尚未精通,眼下只有抱頭挨打的份兒。
晚些時候,不垢見到小靜,小靜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心疼不垢的瘀傷,生氣他都這般模樣了,還替打他的人說話,「他打我一定也是迫不得已。」
「又是那個癩頭乞丐。」
「我已經不疼了,真的。」
「除了我,誰也不能欺負你。」
「那我師父呢?」
「臭和尚也不行!」
「我師父不是臭和尚,他是得道高僧。」
「拉倒吧,得道高僧就住在一所沒名字的破廟,收了你一個愚鈍的徒弟?總之,這件事你別管了,我管定了,我幫你出氣。」
「我根本沒生氣啊。」
沒過多久,鎮子上就人心惶惶,癩頭乞丐被襲擊了。襲擊有些侮慢妖怪,應該說是啃噬。
兇案發生,不垢立刻在澗邊找到小靜,責問她,「人是你害的?」
「我怎麼會害那樣的癩頭,也該挑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和尚。經年吃素的人,更加鮮美。我就是教訓了他一下。」
「我沒跟你開玩笑,是不是你?」
「這很重要嗎?一個遊手好閒的乞丐,是生是死跟你有什麼關係,何況他欺負過你,兩次。這麼說來,他也算死有餘辜。」
「他只不過是作了一些小惡,你卻害了他,佛祖是不會保佑你的。」
「我不需要佛祖保佑,我會照看好自己。倒是你,能不能明辨是非一點?」
「鎮上只有你一隻,不是你是誰?師父說過,你到了晚上就會出來害人。畜牲,終究是畜牲。」
小靜急了,向空中一躍,落地之後變成一隻吊睛白額虎,腥風幾乎將其掀翻。
「我先結果了你!」
不垢就地盤腿而坐,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我對你這麼好,你竟然為了一個臭要飯的跟我翻臉?」
不垢仍然不為所動。
老虎吼叫了兩聲之後,又化成小靜。
「你答應過我,永遠都不生我的氣,你忘了嗎?」小靜全無適才的兇狠。
「你走吧,離開這裡,永遠不要回來。」
「這個『永遠』當真嗎?」
「保重。」不垢站起來,準備回寺。小靜施法,讓最近的石頭枯枝都行動起來,在不垢腳下築成一道屏障,試圖將其攔截。不垢卻非常堅決,翻越這些阻礙,離小靜越來越遠。
癩頭乞丐只是開始,鎮上接二連三地出現屍骨,人們要麼不敢外出,要麼結伴離鎮,投奔遠房親戚,原本熱鬧的鎮上一時荒涼。
禪師答應過不垢,不會收服虎妖,但是第五具屍體出現,即將輪到第六人時,他再也不能坐視不管。只是讓他沒想到的是,他還沒出馬,鎮上就來了一個雲遊道人,自稱欺天法師。法師道:「技大欺天,小小虎妖,手到擒來。」
鎮子上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法師身上。
然而,法師很快就把他身上的希望抖落一地。法師左腿扭傷,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到無名寺,請求禪師協助。不垢扶著法師坐下,隨後侍奉了一盞熱茶。
不垢打量著法師,他全無逍遙的風採,倒像是一個跳梁小丑。很奇怪,不垢看著他,心裡一陣莫名喜悅,他的技不如人不正是說明了小靜的技高一籌嗎?不垢心裡還是記掛著小靜,可以嘴上不說,無法心裡不想。
法師也是被小靜打蒙了,竟然來到寺廟求援。自古以來,道家和佛家都是兩家門,誰也不肯向誰低頭。法師向禪師訴說了虎妖的威力,希望能得到禪師相助。
「五臺山上有許多名望頗盛的大寺,道兄何苦為難我們這個揭不開鍋的無名小寺。我們師徒二人,只會吃齋誦佛,別無其他本領。」禪師合十道。
「禪師難道坐看其為害一方嗎?」
「山上諸多大寺,定會設法剷除。這等大事,當然是大寺周轉。」
「我聽鎮上的老者說起過,禪師曾經制服過一隻虎妖,禪師如果真無法力,當是有法寶,不知可否將法寶借來一用。這也是造福一方的善報。」
禪師看了法師一眼,有所警備。
「既無法力,更無法寶。不垢,送客。」禪師語氣變得堅決嚴厲。
「多有打擾。」法師站起告辭,突然手腕一抖,一杯熱茶向不垢潑去。事發緊急,不垢毫無防備,也沒時間做應急反應。禪師見狀大袖一揮,茶水和茶葉穩穩地落回茶杯,一滴未灑,他的衣袖也沒有沾溼一毫。
「禪師有如此本領,還是跟貧道一起下山降妖吧。」法師一邊說話,一邊向不垢出掌。禪師只好一邊格擋,一邊將法師帶到院中。
法師動起手來,剛才的狼狽一掃而光,身形飄逸,招式凌厲。
不垢想不通,他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變得生龍活虎?他的腦子不會轉彎,以為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單純,卻不知「虛與委蛇」這四個字已經刻入大部分人的靈魂深處。
不垢跑出門,看見禪師和法師各站在一棵槐樹樹頂,仔細看,就能發現,他們並非站在某根枝丫上,而是踩著樹葉。原本不可載物的樹葉,對他們來說如履平地。法師一直主攻,禪師總是化解。
法師念動口訣,碧綠的槐葉從樹上分離,聚集成一把綠色巨劍,法師手一抬,一揮,巨劍就抄著禪師砍去。禪師雙手夾住劍身,漸漸有些吃力,他的雙腿陷入樹頂。
「禪師,我不想與你為難,只要你交出銅鏡,我保證不再上山一步。」
「阿彌陀佛,我也不想傷人,看來要破戒了。」
4.糾纏
禪師閉上眼睛,嘴裡念念有詞。法師意識到情況不妙,想要拔劍而不能,想要鬆手而不能。綠色巨劍變幻成一根降魔杵,壓在法師胸口,將他拍倒在地。堅硬的青磚在法師背後碎裂。綠葉聚成的降魔杵散落一地。
「阿彌陀佛。」禪師緩緩落地。
「起。」法師右手拍地,飄在半空,地上的樹葉重新集結,將他團團圍住。不垢還在納悶,法師為何「作繭自縛」——一瞬之間,樹葉圍成的牢籠快速移動,將禪師也包裹在內。
不垢這才明白,法師這麼做是抱著同歸於盡的決心。不垢擔心禪師,正想靠近一探究竟,牢籠卻突然破開,禪師和法師都摔倒在地,誰也無法站起。
「魚死網破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一個人仍然拿不走銅鏡。」禪師強撐著坐起來,不垢立刻跑過去,站在他身後,提供一個依靠。
「誰說我是一個人。」
法師打了一個呼哨,一匹青灰色大狼從牆外躍入,穩穩落在地上。
「我知道你這幾天沒有吃飽,」法師撫摸著狼背,「殺了這個和尚,鎮上的人,隨你的便。」
「鎮上的人都是你害的?」不垢喊道。
「狼妖本就是我帶來的,我想利用它演一齣好戲,看到這裡還有一隻虎妖,就順便嫁禍給它。沒想到這個老和尚如此機警,始終不肯拿出銅鏡。」法師轉而對狼妖說道,「你餓了吧,先吃小沙彌墊補一下。」
「且慢!」禪師道,「銅鏡與你便是,只要能止住禍事。」 鎮上接連有村民遇害,輪到第6人,老和尚用面銅鏡止住禍事
「晚了!」法師怒目相向,「吞了他!」
狼妖縱身一躍,衝著禪師身後的不垢張開大口。狼妖在空中滑行之際,一直吊睛白額虎也越牆而入,用身子撞在狼妖身上,將其頂翻。巨大的衝力,讓虎妖落地之時也翻滾幾次方才止住。一狼一虎站起來,怒目相向。
「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能欺負他。」虎妖說完這句,率先發力,跟狼妖纏鬥在一起。
虎妖出其不意的偷襲得手之後,再沒有從狼妖身上佔到便宜。雖然傳統意義上,人們都認為老虎比狼更威猛,但小靜畢竟還是一隻幼虎,遠沒有狼妖發育成熟,更無實戰經驗。
剛開始,小靜只是通過氣勢堪堪壓倒狼妖一籌,很快,狼妖便狡黠地跟小靜周旋開來,逐漸佔據上風。
不垢看著小靜和狼妖互功,心急如焚,剛才禪師和法師鬥陣,他都沒有這樣緊張。心情不會騙人,他根本就沒有放下小靜。
狼妖虛晃一下,回身抓破小靜後腿,頓時鮮血淋漓。小靜不顧疼痛,正面跟狼妖對攻,不再防守,每一次出擊都是破釜沉舟。
但小靜終歸體力不支,一頓猛攻沒有成效之後,被狼妖反客為主,死死將小靜壓在地上。
「快取銅鏡。」禪師衝不垢喊道。
不垢愣了一下,連忙跑向臥室,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法師和禪師口中的銅鏡跟他房間那面無用武之地的梳妝用品為同一個事物。
不垢抱著銅鏡回到院中,等待禪師進一步交代。
「衝著狼妖照射,銅鏡自會將其收服!」禪師喊道。
不垢聽聞,準備將銅鏡對準狼妖,但問題來了,銅鏡收服狼妖,小靜也在劫難逃。狼妖見狀想要暫時放棄小靜,卻被後者牢牢箍住。
「照啊!」禪師喊道。
「照啊!」這次是小靜,「快點!」
「不,不……」不垢猛烈地搖頭。
「再晚一點,我們都得死!」小靜繼續「慫恿」他。
「不,不……」不垢仍然拒絕親手殺死小靜,即使他知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幫小靜從狼口脫險。他唯一能決定的只是小靜的死法。
「動手啊!」小靜的聲音開始變得虛弱。
事不宜遲,不垢只好忍住悲痛,將銅鏡照向小靜和狼妖。他艱難地做出這個決定,但動作還未跟上,被法師操縱的樹葉猛地勾住雙腳,他慣性向前撲倒,手中的銅鏡也飛到空中,落在幾丈之外。
不垢怎麼也不能掙脫束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靜被狼妖咬死,目送它離世。
「御物之術。」小靜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不垢連忙念動口訣,雙手指著地上的銅鏡,銅鏡緩慢地抬起,又重重落地。
不垢屏住呼吸,摒除雜念,再次施法,這次終於託起銅鏡,調轉角度,當銅鏡對準小靜和狼妖,從鏡中射出一道金光,籠罩在二妖身上。妖怪並沒有立刻被收入鏡中,它們只是發出一聲痛苦的嚎叫,隨即分開。狼妖銜起法師,越牆而出。
小靜嘗試站起來,朝不垢走來,不垢也向小靜爬去。他們尚未碰觸,小靜轟然摔倒在地。
悲痛的時候,他掉不出一滴眼淚。
小靜無法恢復人形,朝不垢伸出一隻前掌。不垢爬過去,發現上面繫著一隻紅色絨花。
尾聲.鏡靈
黃帝時期,中古大地出現一個妖王,名曰紫珍。據說紫珍跟黃帝之間有一段孽緣,後來黃帝為了黎民百姓,斬斷對紫珍的感情。紫珍狂性大發,發誓要把所有的人都吞乾淨,這樣黃帝就不必顧忌這些世人的眼光。
黃帝跟紫珍之間,由愛生恨,大打出手。黃帝最後將紫珍制服,但念及二人舊情,不忍心將其屠戮,就親手製造了十五枚銅鏡,將紫珍的元神打散,封印在十五枚鏡中。每一枚銅鏡中都封印著紫珍的部分鏡靈。妖怪懼怕的正是鏡靈。
銅鏡大小不一,第一枚直徑一尺五寸,視為滿月,其他鏡子大小相差一寸,模仿月亮的軌跡。十五枚鏡子,由黃帝親自遴選出來的十五個家族看護。許多年過去,有的家族已經衰敗,鏡子也流落到民間。
禪師正是銅鏡的守護者,這枚月牙銅鏡,亦是最後一枚。
「被銅鏡照過的妖怪都會被鏡靈吸附進去。」禪師將銅鏡的來歷告知不垢,二人合力將小靜的屍體安葬在槐樹之下,「從今天起,我正式傳授你法術。」
後來的故事被許多人傳唱,人們都知道有一個法力高強的和尚斬妖除魔,無往不利,但誰也不清楚,為什麼一個和尚的手腕會戴著一隻束髮的絨花。(原標題:《沙彌思虎》)
點擊屏幕右上【關注】按鈕,第一時間看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