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秋日裡的一天清晨,在內蒙古牙克石這個小城中,市郊的小路上,圍了一群路人。
他們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一幕,驚嘆著,惋惜著。
「媽啊,是車禍,這小姑娘肯定是給撞死了。」
「太可憐了,我剛才在這路邊走著,突然聽到『砰』的一聲,回頭就看到這孩子被撞飛了,然後又被車子吃到了車底下......」
「天啊我不敢看了,這小孩兒在車底下被車拖了十幾米呢,不敢看了不敢看了.......」
「太慘了,估計這孩子是被車壓黏糊了,這車怎麼回事,怎麼停不下來」
「這孩子爸媽怕是要瘋了,孩子屍骨都不能完整,可也真是的,怎麼一起走都不看好自己的小孩......."
路中央停著一輛中型麵包車,車看起來舊舊的,車面上滿是劃痕,灰色的油漆面也已褪色。車裡面,坐著一位顫抖著,哭泣著的女司機,看上去30多歲的樣子。她已經徹底嚇傻了,不敢想像自己竟在這一瞬間,剝奪了一個小生命,自己是「殺人犯」了嗎?
車外面,一對年輕夫妻朝著這邊跑來,他們看起來瘋了似的,歇斯底裡地叫著。這對夫婦是孩子的爸媽,他們失去神智的樣子,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
車底下,是位6歲的小女孩,這位因為自己年少不懂事,橫穿馬路,而被捲入車底的小姑娘。
放眼望去,路面上飄著粉色的毛線頭,隨著風從車底不斷飛出,在路面上流淌著,好像在訴說,在哭泣......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20年前的故事。不知這次車禍是否還會被那些路人記起,想必一定已經被這個城市忘記。
車底下的女姑娘就是當年6歲的我。我,是一位大難不死的幸運女孩。
上帝的玩笑
讓所有人震驚的是,當爸媽把我從車底抱出來的那一霎那,看到的是好模好樣,僅有幾處刮傷的我。路人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爸媽開心地熱淚盈眶,女司機也鬆了一口氣,好像剛剛只是噩夢一場。
那場車禍,我的倖存,對於所有人而言,好像都無法用科學解釋。被麵包車猛烈撞擊後捲入車底,竟然可以只有一些皮外傷,在場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見證了奇蹟的發生。
那日我和上帝提前商量好了似的,給大家開一個玩笑,讓他們虛驚一場。
車禍後,我很快便回到了校園,回歸了正常的童年生活。那時年幼的我怎麼懂的大難不死的意義,只感覺生活中的一切都理所當然。我甚至感覺自己應該像貓一樣,也有九條命,時不時還會向同學們炫耀手臂上的傷疤,好似一塊紋身,記載著我曾有過的一段「超自然」酷炫人生經歷。
過去二十年間,我度過了多彩無憂的童年,叛逆迷茫的青春期,刻苦的大學生活和驚喜不斷的留學生活,畢業後開始了苦樂參半的工作時光…….
人生也會起起落落,但「活著」這個事情一直都是那麼的理所應當,成年後的我自然也很少記起那段過往。我從未對命運之神認真地說聲「謝謝」,未曾感恩這得來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發小的意外離世
去年一日上班時,我突然收到了媽媽的微信消息。她在信息中提醒我說以後旅遊可一定要小心,老家一個女孩幾天前在馬爾地夫潛水時意外去世了。那女孩潛入水底後,很久都沒有上岸……
我本想著這就是一個陌生女孩的不幸故事罷了,可接著聽媽媽說了更多細節,如女孩子年齡,姓氏,畢業大學,工作城市後,我竟意識到,是她!
是她,我的小學同學,我的髮小。
記得那是2000年,一年級剛入學的我,在班級裡第一次見到胖乎乎的她,這位班主任選出的大班長。她看上去兇及了,像個小班任一樣總是訓斥我們。我現在都還記得她身穿白色運動衣,頭頂男孩子短髮,叫我們安靜學習的樣子。
小時候成績平平的我一直都很怕她,害怕這位班級「小領導」,對那時的我而言,優秀的她一直都在學校生物鏈的最頂端。
小學畢業後我便很少再見過她了,偶爾會聽到她的消息,聽說她依然成績優異,並且減肥成功,留了長頭髮,很多男孩子喜歡她。
大學時,我去了上海,她去了寧波。11年我們幾位老友約在上海相聚,我和她又見面了。在電梯裡看到她時,我竟然都認不出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孩竟然是當年的小胖子班長。她瘦瘦高高,黑牛仔,白體恤,儼然一位氣質美女。我怎麼都不能把這個和顏悅色,氣質溫柔的女孩和當年那個身穿白運動服,總是氣呼呼的小胖妞聯繫在一起。
在上海的那三日,我們倆形影不離。那年我17歲,她18歲,在人生最美麗的年華裡,我們有著說不盡的話,一起憧憬著未來的工作生活,分享彼此對愛情不同的看法與各自的期待。
我記得她興奮地和我講著大學裡的事情,那時候她很喜歡她大學的校園氛圍,熱愛所學的專業。她還和我傾訴說,學校裡一個模里西斯的男孩子和她表白,但是那男生英語口音太重,她只聽懂了最後三個詞「I love you」。我記得她講這番話時害羞而開心的樣子,笑起來還有兩顆小虎牙和深深的酒窩。
那時對她而言,未來可期。
後來我們除了幾次同學聚會,便很少再見過面了,每逢過年過節彼此會有一個簡單的問候,但僅此而已。通過朋友圈我一直關注著她的生活,我知道她有了男朋友,經常看到她和男友撒狗糧的照片;她和我一樣都去了英國讀書,周末會發一些在倫敦公園裡清晨跑步的視頻;她也在學習法語,偶爾在朋友圈裡吐槽法語複雜的語法結構;她喜歡旅遊,在她朋友圈中不乏各國美麗的風景照。可惜她豐富多彩的生活,引人入勝的朋友圈更新,她26歲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停留在了2019年。
收到媽媽的信息後,我感到萬分震驚而悲痛,當年她和我傾訴時的樣子突然又閃現在腦海中,我記得她和我講起人生規劃時激動的表情,我不敢想像她不能去實現那些計劃了,命運殘忍且無釐頭到我已不能理解。
如此年輕而美好的生命怎麼可能會這樣終結呢?曾經那鮮活而充滿能量的軀體現在竟變為了灰燼,靜靜地躺在一個小盒子裡......
我的醒悟
其實在得知她離世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的低谷期,生活中很多事情不隨我願。
若那時我可以和命運之神坐下來溝通,那對話內容肯定像極了員工向HR抱怨公司的待遇。我想對他說為什麼給我的「人生待遇」如此不盡人意,為什麼沒有給我安排我最喜愛的工作?為什麼還讓我如此迷茫困惑?為什麼還不讓我遇到知心的人生伴侶?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是每日都祈禱嗎?每日都和你訴說?難道我的願望清單都直接進入了你郵箱的垃圾桶嗎?
總之那時候的我對生活不滿意,似乎每次遇到人生低潮期時,我對生活的感恩之情也會一點點被磨滅,然後自己只能看到這世界對我的虧欠。
直到得知她的意外離世,這噩耗如一道閃電,劈開了我腦中的那層迷霧,也如一記耳光將我喚醒。仿佛命運之神在對我說「你看到了,看到我的力量了吧。無論你們有再多的人生規劃,再多的期望,面對生與死,你們都是那麼的無力。我當年開著死亡列車差點接走在車底的你,但我沒有,因為我聽到了你父母悲痛的哀嚎,起了惻隱之心。我想著這女孩還太小,沒看過這個世界,沒品味過世間五味。我給了你第二次人生,孩子,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饋贈。」
是的,她的意外讓我想到了自己當年劫後餘生的經歷,這是時隔二十年後,我第一次認真地在腦海中搜尋這段差點被刪除的記憶。我閉上眼睛,又一次回到了那條小路上,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穿的粉色小毛衣,望了望走在我前面的爸爸媽媽,然後眼睛凝視馬路對面,拔腿便衝了過去。可剛邁出幾步,便感覺到了一下極為猛烈的撞擊,我像個皮球一樣砰的一聲彈了出去,接著不知怎麼回事,我人已經到了車底下。我可以感受到車零件的溫度,可以聽到車外爸媽那震耳欲聾的大叫……然後我睜開眼睛,意識從2000年又一次穿越了回來,我活著,我活著!
這一刻,我終於對命運之神說出了那句久違的「感謝」。
此後,我的心態漸漸地發生著微妙的變化。記得一天上班的路上,我看著公交車外鬱鬱蔥蔥的花朵,竟突然心生感悟,我想著活著多好,可以欣賞這自然的美景。那條路其實我每天上班都會經過,但那一刻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注意到,欣賞到那可愛的花朵。
而後我經常體驗這種帶有覺知的小瞬間,記得一次在咖啡廳等朋友,我看著手邊滿是咖啡沫的卡布奇諾,感受著口中絲滑的咖啡,想著自己還可以享受這杯中的美味;我在家中和父母一起烹飪時,看著媽媽手中端著熱氣騰騰的炒鍋,笑嘻嘻地遞給爸爸,我感到很幸福,我還可以感受這美好的家庭時光,享受父母的陪伴......
活著的意義
于娟是帶給我良多人生感悟的一位女作家。這位復旦大學的青年教師,在晚期癌症抗爭期間寫下了《此生未完成》這本自傳書籍。當我翻開這本書時,開篇第一頁十幾個字映入眼帘,仿佛是對我的靈魂真切的忠告:我們要用多大的代價,才能認清活著的意義?
多好的發問,是啊,要用多大代價,才能真的珍惜當下這鮮活的生命,這每一分一秒,才可以停止對命運的抱怨和討價還價。難道一定要到重病晚期或是意外來臨時才可以看清生命的意義嗎?
可不可以每一日清晨,都當作是一次重獲新生。睜開眼,感受著跳動的心臟,呼吸著鼻尖流動的空氣,去感恩這又一日的生命。
青年作家田維曾說「每一次睡眠都是一次死亡,當我們醒來,便是全新的生命。」
田維15歲時身患癌症,22歲便離開了人間。但讓我感動的是,她在《花田半畝》一書中,講到了自己對生命的珍惜,她稱生命是「母親無限的贈與」。在她短暫生命的最後一段日子裡,在日記裡這樣子說道:當我從睡夢醒來,我知道自己是全新的生命,又一次死亡在我的肉體上盛開過了,每個清早,我們明白更多。我們不斷重生。
19年7月底,我去美國旅遊,在西雅圖參加了一場大型的搖擺舞(一種交際舞)活動。各國舞者雲集,仿佛是一場國際友人的大聚會。那場活動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華裔美國男孩。他在舞池中央跳舞的樣子自信極了,仿佛這舞會上只有他一個人,他為自己舞蹈,為幸福舞蹈。我喜歡看他毫無修飾,絕無炫技和造作之感的舞步,他的舞蹈是自然表達的高級藝術。
舞會後,他開車送我們回住處。在車上,我有幸與他深度地交流與溝通。我了解到原來他也是位死裡逃生的倖存者。一年前他一個人去海邊遊泳,結果沒想到被海浪捲入海中,掙扎後他還是被這力大無比的浪花一次次拍倒在海裡,最後他已經無力掙扎,在無奈和恐懼中等待著死神的到來。沒想到,自己竟被海邊的陌生人救上了岸。
他說自己的個性從那之後變了很多,他從前並不是如此隨性而熱情的。但在那次事故後,他覺得生活的所有都特別美妙,他更有意識地想去幫助更多的人,還和我分享了他在馬來西亞旅遊時的一些善舉。他說不知道是不是機緣巧合,他竟然在馬來西亞的海邊遇到了一個差點落水的小孩,並救下了這個孩子。他說他相信因果報應,大難不死說明這世界上一定有需要他完成的使命,他必須對這世界和他人有所饋贈。和他溝通中,我能明顯感受到他身上的能量,這能量是有溫度的,溫暖並感染著他身邊所有的人。雖然與他只有那一面之緣,但他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永遠都刻畫在我的腦海裡,那是感恩一切的笑容,是至誠至真的笑容。
有時我在想,可能我作為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人,從小便對生活的舒適與便利感到萬分習慣,自然對幸福的要求也越來越高,甚至高到誤解了生活的意義和幸福的真諦。我會為挫敗的求職經歷而深陷抑鬱,為遇人不淑而抱怨生活。我卻忘了,除了生死,這些都是小事。別人可以忘記,但是作為一位大難不死的奇蹟體驗者,我絕不可以不惜福。我不可再向命運索要太多,而是要回饋這世界,溫暖身邊人。
《安妮日記》是我反覆品讀的一本書籍,是二戰時13歲花季少女安妮與日記本的對話。安妮和家人當年為躲避納粹對猶太人的殺戮,在阿姆斯特丹的密室中躲藏了兩年。兩年裡她無時無刻不面對著被納粹發現,帶去集中營屠殺的恐慌。在這樣黑暗的日子裡,這位年少的女孩,竟在日記本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只要我還活著,能看到這陽光,這無雲的天空。只要這一切還在,我就不可能不幸福。」
讀到這句話時,我感到慚愧,慚愧我擁有這麼多,卻依然有時感覺人生「烏雲密布」。這書中的文字如一道陽光,照進了我的靈魂。
最終15歲的她死在了集中營,但她對幸福深刻的理解,對生活完整的參悟永遠溫暖並啟迪著所有閱讀這段文字的我們。
此刻你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嗎?真好,我們活著。
只要活著,就不可能不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