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手機響了,一大晚上,弟弟來電,他語氣急促而略顯驚慌。
父親下葬了幾天,親戚早已散去,弟媳回去看店了,侄兒回去讀書了,我返回上班了。獨留弟弟一人在老家空蕩蕩的三層樓裡,清理舊物。
「姐!爸爸的手機不是讓他帶走了嗎?怎麼我剛撥那號碼,電話還是通的啊?」
父親去後,給他打水,擦身,換衣,穿鞋,戴帽,全是弟弟自己做的。
按照父親生前的要求,給他穿上了弟弟給買的保暖內衣,白襯衣,新褲子。外面套上了去年過年時,我給他買的羽絨服。
生前,他說,他不要穿壽衣。那薄薄的,粗糙的,他看不來。
在他口袋裡裝了兩支新鋼筆,在他腰間捆了往生錢,滿足著他的要求。
整理完畢後,弟弟問:「姐,這手機讓爸爸帶去吧!」
我說「好」。
那是我特地託人給爸爸買的老人機。
2020年的春節,爸爸在我家,硬生生的關了2個月。
由於疫情原因,弟弟無法回家陪他過年;害怕他冷清孤獨,我快速將他接到我家。
接下來,交通管制,不準外出。時間長了,老父親就開始吵,要回家!
防疫事大,管控嚴格,一直到4月之初,道路通行,他終於可以回家了。
臨行之前,我將自己不用的舊智能機交給了他。
家裡是座機,他常在地裡幹活,打電話回家,經常無人接聽。
老公將電話號碼放進智能機裡,將常聯繫的親人號碼都儲存好,然後教他接打電話。
讓他演示了,他似乎學會了,我們才放下心來。
過幾天,打電話他一直沒接;弟弟也打他電話,也沒接聽。
出於擔心,弟弟有些埋怨了,說老人用不了智能機,怎麼不買個老人機呢?
其時,我所在的學校高三開學了,校門再度封鎖,不得出入。以校為家的我們再次接受校園封閉管理。
於是,我託人給他購買了老人機,吩咐別人,將常聯繫的電話號碼儲存好,教他撥打接聽電話。當時,他都能操作。
過幾天,撥打電話,還是沒人接。我估計是年齡大了,他又忘了如何按鍵了。
那天,接政府要求,要下鄉扶貧,學校給出了一上午時間,可以自由出校門了。
抽空趕回家,他老人家坐在門口,手裡拿著幾根饊子。他說,胃口不好,不想吃飯。
找到他常用的記事本,在首頁上畫著簡易的手機示意圖,在旁邊標識出按鍵功能,用文字寫出撥打和接聽電話的程序。
然後,再三演示,並讓他看文字,熟悉撥打接聽的方法。
終於,他學會了。我們立馬返校。
7月上旬,父親來電,說自己身體難受,狀況不好,問我們現在是否放假了。
此時,高一高二都在返校上課中,我們正在工作中,不得自由出入校門。
本來這時,弟弟打算了要回家一趟。
於是,我就打電話給弟弟,說明情況,並要求他提前一星期回家,將父親送醫院去檢查。
接連三年,父親三進醫院,這次,上天並不眷顧他老人家,身患絕症,無法醫治。
自此,弟弟一直守候在他身邊,從醫院到家裡。
由於擔心父親知道他的疾病後痛苦絕望,我們選擇了暫時隱瞞。想著讓他快樂一天是一天,至少心裡還懷有希望。
這期間,老父不少的牢騷,埋怨弟弟不給他治療,埋怨飯菜不香,埋怨給他買的補品不是他想要的……
性格本很衝動的弟弟拼命地壓抑自己,委屈時,常向我訴苦。而後,依然儘量地去滿足老父的心願。
後來,實在是無法隱瞞了,叔叔委婉告知他的病情後,老父親反而平靜了。
他電話叫我回家,簡單地安排了他的身後事。
他說,我們都待他好,他不怪我們。他已知道是不治之症了,他只想早點走,太痛苦了。
幾天後,勤勞一生,曾經精力充沛的老父,竟然真的快速地,悄無聲息地睡去了。
陪著他的一起去的,還有老人機,鋼筆,書籍。
夜深人靜之時,空蕩蕩的房子,弟弟一人。送走了母親,又送走了父親。
時間真無情,一切都改變了!
大概有些思念,也許還有幾分好奇,他下意識撥通了那電話。
電話居然響了,弟弟有些害怕,馬上掛斷了。
我告訴他,那老人機的電池能管很久。
弟弟疑惑了,棺木都下葬了,入土了,怎麼還有信號?
我安慰他,現在手機信號發達,他睡去的地方,只不過在別人家的屋子旁,棺木入土並不是很深,自然是有信號的。
明知父親已去,手機帶進了棺木,但弟弟還是撥打了電話;明明心裡有些害怕,他還是有忍不住的衝動……
他不哭不悲的表情背後,是深深的思念。
又過了幾天,給父親立碑的日子。砌岸,做拜臺,立碑,添土,擺放祭品,上香,燒紙錢,燃鞭炮……
老公說,再打那號試試,看是否通。
就在父親的墳前,又撥打了那號,這次語音提示:你撥打的手機已關機。
從此之後,電話不通,音信全無,我們徹底失聯。
從此之後,站立墳前,明明可以看到他睡的地方,但永遠被陰陽阻隔。
余光中說: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
是啊,如今,思念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愁絲,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縱使遠在海角天涯,腳步還可丈量到;然而,生死之別,卻綿綿無期。
手機欠費了,可以繳納話費;手機斷電了,可以補充電源;甚至手機壞了,掉了,可以再買新的。
只要人在,哪怕遠在天邊,也能聽到他的話音,看到他的身影。
如今,他的世界,音信不通。
我們去看他,或者是不去看他,他躺在那裡,不悲不喜;我們念他或者是不念他,他睡在那裡,不聞不問……
這一世,我們的距離,手機無法聯繫。
這一世,我們的情緣,就這樣,到了盡頭……
那山一般厚重的父親,他用那並不高大的身軀,給予了我們生之能量。
我讀小學的時候,寫一手好字的他,給我買《龐中華鋼筆字帖》,教我如何起筆運筆,如何停頓撇捺。
過年做新衣後,做過裁縫的他,幫我們撬邊,鎖眼,釘扣子,熨衣服。
我出嫁時,他親手將被面、床單鎖邊,購買整理物件。
孩子出世後,我出外學習,他晚上將搖籃放在床上,與母親分睡在搖籃兩側,搖著啼哭的孩子。
他將孩子抱到同村有奶孩的人家去,叫別人給我家孩子餵點奶吃。
上學時,他見人就誇,我讀書成績好。
工作後,他見人就誇我對他好。
其實,我很普通,我無能,沒有贍養好他。
我一直希望,他晚年時,能拉拉心愛的二胡,畫下畫兒,看看書,種點夠自己吃的菜就行。
但是,他和我母親一樣,生命不止,勤勞不止。
有人曾說,小的時候,夢想改變全世界。長大後,發現很多時候,自己其實無能為力。
這一生,我很遺憾,沒有賺到足夠多的錢,給他們以充足的安全感。
沒有讓他們好好地休憩,出外四處轉轉。
他晚年時,我們也不在他身邊,讓他飽受寂寞的侵襲。
遺憾,深深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