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找個靠譜的傳菜員可真不容易:年齡大的踏實能幹,只是看不清菜單總上錯菜,要是跌一跤就更麻煩了;年富力強的嫌工資低,養活不了一家老小;來應聘的小年輕倒不少,就是堅持不了幾天,不是我炒他們的魷魚就是他們不辭而別,不少人穿著工裝就沒影了。一直到宋少華出現,我眼前才猛然一亮。
廚房門口暈黃的燈光下,一個精精神神的小夥子,微黑的皮膚,烏亮的眸子,不太張揚的飛機頭,腦袋右側兩道清晰的閃電刻痕代表了他們這個年齡段的審美追求。我問他幹過傳菜沒有?他說以前在「三鍋演義」幹的就是傳菜。問他為啥不幹了?他怯怯地笑了,說那裡傳菜員太多,需要走一個。我同意他留下來試試。
宋少華幹起活來真不含糊。大包桌的時候,他一託盤端五盆米酒小湯元,上下樓梯健步如飛,湯汁在盆中激蕩卻無半滴溢出。自打他來之後,託盤、傳菜櫃和傳菜部的白瓷磚牆變得乾乾淨淨,調料碟、大湯勺、攝子、酒精鍋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樣,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工具不回家,我就不回家。」我喊了半年的口號第一次被宋少華執行到位。宋少華是個閒不住——幹完本職工作後,幫前廳掃地,替砧板擇菜,和洗碗阿姨一起洗小件餐具,眼裡啥時候都有活,一刻都不消停。要是一連幾天大包桌,宋少華會早來晚歸,像個機器一樣停不下來,回到宿舍後腰都抬不起來了,有一回正泡著腳就睡著了,廚師們把他抬起來放到床上,他竟一點都不知道。
後來,一個從「三鍋演義」跳槽過來做了主管的女孩「揭發」了他的假話:「少華就是個閒不住,在那裡除了傳菜,啥活都搶著幹,他呀,是自己把自己累跑了!老闆哪捨得放他?」她還告訴我,在那裡大家送了宋少華一個綽號:「停不下來」。
忽然有一天,我的辦公桌上放了一份辭職報告。我一驚,檢點自己那點做錯了沒能留住這個孩子。宋少華吐了真話,「叔,我知道你對我好,我也捨不得離開烙饃村——」十七八歲,技校畢業,沒找到一件自己願意幹上一輩子的事情,宋少華也很迷茫。母親是一位勤勞而正派的獨身女人,依靠打零工把他和妹妹養大,卻沒能力給他買房買車,將來娶媳婦也全靠他自己。母親一直在攢錢,想從黑市中介手裡買一份社保,行情一年一個價,從最初的四五萬漲到了十幾萬,漲價速度跟縣城的房子差不了多少。母親經常嘆息,於是他想幫母親實現這個願望。他打算去深圳那家著名的公司,去掙更多的錢。講完這些,少華的眼睛裡開始噙滿瞬間而來的淚水,我裝著沒看見。我知道留不住他了。
宋少華一去就是兩年。我不時會想起這個傳菜少年,那種牽腸掛肚的想,好像是自己的孩子出遠門一樣。一開始,我們經常在微信裡聊天,他有一個你一次就能記住的暱稱:你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他會在我的朋友圈留言點讚,翹大拇指,充滿了激情。後來聯繫就少了,我想他可能是忙的緣故吧,他好像說過他們基本上沒有星期天。
有一天,一個中年婦女來參加親戚的婚禮,結束後找到我,說他是少華的母親,少華從南方回來了,還想來烙饃村上班。果然,幾天後少華出現了,騎著一輛新買的電動車,護膝部位裝了一款樣式別致的棉檔風。還是那款飛機頭,那兩道閃電刻痕,除了臉上多出幾粒粉刺外,跟離開時一模一樣。我高興得直搓手,衝他打招呼:
「嘿,你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
在場的人都笑了。少華卻繃著臉,嚴肅的樣子我從來沒見過。
沒幾天我就發現,少華變了。以前那個激靈勤快的傳菜少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幅模樣:行動遲緩、丟三落四、慢慢吞吞,傳菜柜上堆滿了菜他都不會快走一步。跟我好像路人一樣,我不主動打招呼,他從來都不搭理我。那個從「三鍋演義」跳槽的女孩,如今做了我們的大堂經理,少華見了她也形同路人。我忍不住問少華,你不記得她嗎?她叫什麼名字?少華點點頭又搖搖頭,好像想起了什麼:她是個愛罰款的娘們。少華的記憶真的出了問題,有一回我讓他端了一份藤椒龍利魚送到9號餐桌,他下到一樓又端了回來,站在我身邊也不說話,我問他怎麼了,他反問我:幾號呀?我感到問題的嚴重了,又極力說服自己這不是真的。
那天,少華突然舉著一根紫茄問另一個傳菜員,「這是什麼玩藝?」我在一旁看見,心都碎了。我去找少華的母親,拐彎磨角給她講了少華的反常表現。少華的母親迷茫的看著我,滿腔的忠厚老實:「我只是覺得他這次回來話少了,更依賴我了……」我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一貧如洗的家,感到腹內充滿寒氣:他們是這個社會最龐大的下層土壤,無法完成他們經濟與道德上的義務和職責。
我去找過他母親不久,少華一連七天不見露面,打電話問他母親,說是遇到一點麻煩。正要去他家裡,他又來上班了。問他這幾天去哪了?他雙手比劃著,很激動的樣子,「去了一個管吃管住的地方,媽媽給我送的被子牙刷,警察叔叔讓我給一個農民伯伯賠了600元錢。」我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決定去他家問個明白。
起初他的母親還很平靜,給我講了事情的經過。講著講著她突然淚流不止,歇斯底裡般地吼叫起來:「為什麼!為什麼倒黴事都叫我們碰上!他只不過想多掙點錢,去了那家員工愛跳樓的公司,你知道的,叫人加班加不到頭!他一到那就說自己喘不過氣,我真傻!」
我再次感到腹中充滿寒氣:在那裡,少華究竟遭遇了什麼?生活肯定粗暴地對待過他。我想知道,可又怕知道。
——(發表於《湖南文學》2020年第6期)
作者簡介:
趙文輝,男,1969年出生。中專畢業後幹過棉檢員、超市經理、副刊編輯等,後以開酒店為生。先小小說後中短篇,在《北京文學》《長城》、《長江文藝》等刊物發表作品若干,部分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轉載,《刨樹》入選《2011中國年度短篇小說》。曾獲第一屆河南省文學獎和第二屆杜甫文學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籤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