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繹斂住內心的喜悅,不讓它在臉上流露出一絲半點。
心化了,並不代表就此翻頁。
結束冷酷無情,並不代表就該和顏悅色。
在陸繹的育兒詞典裡,女兒是用來寵愛的,因為女人是水做的,兒子是用來磨礪的,因為男人是鐵做的。
搬進陸府的第一天,陸繹就給兒子準備了一個獨立的小院子,十分清靜,讀書不受幹擾。作為皇子的伴讀,若沒有真才實學和良好的品行,肯定是混不下去的。
那日陸盛邁進小院子的第一眼,就被地面上一個石刻大圓盤給吸引住了,大圓盤上有一根指針,在日光的照射下,投影落在大圓盤的刻度上。
他歪著腦袋驚奇地問道:「爹爹,這是什麼東西?」
「日晷。」
「日晷又是什麼東西?」
「它代表了時間,時間是這世上最公平的東西,每個人一天都只有12時辰,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每個時辰大約只有4炷香,每炷香只有2刻,時間也是最無情的東西,因為它拋棄你的時候連招呼都不會打一聲,白晝黑夜不停更替,最易迷惑人的眼睛,殊不知過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世上之人,有的人終其一生渾渾噩噩,因為他們對於時間從來沒有概念,有的人卻能成為經世治國的良才,因為他們把自己的時間管理成了最好的帳本。」
陸盛眨了眨烏黑的眼睛,「帳本,這個我懂,記錄每天的支出和收入,一條條,很清楚,爹爹是想讓運兒明白,每天花了多少時間,做了什麼事,是不是都值得。」
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陸繹記得兒子蹲在日晷前看了整整一日,從日出東方到日影西斜,指針的移動讓兒子的內心起了波瀾壯闊。
陸盛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從那天起,他把自己一天的事務按照日晷錶盤的格子來填寫,絕不浪費一分一秒。讀書也格外用心,很快,他就成為了爹爹和娘親的驕傲。
可是今天,他居然闖禍了,陸盛內心害怕極了,不知道一向嚴厲的爹爹會怎樣懲罰自己。所以邁進小書院,就自覺地跪在日晷前,悔過。
「爹爹,運兒錯了。」
他想哭,卻連眼淚都不敢流,因為爹爹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
陸繹虎著臉,說道:「的確錯了,不該再叫你運兒,你已經長大了,運兒這小名就不要再用了,叫大名吧,以後在外面做什麼事都要對得起你自己的尊姓大名。」
「是……陸盛知錯了。」
「錯在哪兒?」
「陸盛會把今日這一筆記在日晷帳本裡,用來告誡自己今日的所作所為不妥當。」
「如何不妥當?」
「不該打架。」
「打架有什麼不對的?你父親在外面也經常打架。」
啊?陸盛沒想到父親會故意刁難自己,他在小腦袋裡使勁攪動腦汁,思索片刻才回答道:「孩兒打架偏離了惜時如金、奮發讀書、成為治國良臣的目標,所以是錯誤的,爹爹打架是因為您是錦衣衛,是職責所在。」
「說得有些道理,但還不夠,」陸繹搖搖頭,「今日之事,比較複雜,單靠一個日晷帳本是解決不了問題的,爹爹再送你一件禮物,起來,隨爹爹來。」
陸盛起身,謹小慎微地跟隨在爹爹身後,走進書房。
書桌上除了平日裡讀的四書五經,竟然多了一件稀罕物。
這是一個機械裝置,大圓環裡還有小圓環,相互錯位,多層嵌套結構,裡面有一顆小球在滾動,還有按固定節奏擺動著的擺動器。整個裝置由於一個小球的滾動而導致圈環翻動,擺條擺動,形成一個永動的閉環。
陸盛瞪大了眼睛,眸子順著那顆小球流動著,運轉了一圈又一圈。
「太神奇了,它怎麼能一直動呢?怎麼做到的?」
「這是爹爹從欽天監你貝叔叔處討來的機括,名叫永動球,寓意為牽一髮而動全身,盛兒你知道什麼意思嗎?」
陸盛猜測道:「牽動一根頭髮就可以影響整個身體,一顆小球的滾動,就可以使整個機括運轉起來。」
「嗯,你的理解力不錯,我們每個人活在世上,都不是孤立的,你無意間的一個微小舉動就可能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陸盛心中一動,慚愧地低下了頭,「爹爹,對不起,因為盛兒一時的衝動打了高駿儒,給爹爹和娘親帶來了麻煩。」
「還有呢?」
「還有……殃及到了二皇子殿下,爹爹說過,咱們陸家的一切榮耀都是皇家賜予的,因為有皇上的信任,所以時刻要把二皇子殿下放在自己的前面,可是盛兒打架的時候竟然忘記了……」
「幸好今日二皇子無恙,若是有事,你可是闖了大禍了。」
「孩兒錯了!」陸盛再次跪下認錯。
今夏在一旁看著,心疼得不得了,她想說,陸大人,盛兒不過是個5歲的孩子,他哪兒懂那麼多道理?
但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陸大人教訓兒子的時候她最好不插手,這是大人之前規定的。
陸繹厲聲呵斥完,也注意到了今夏欲言又止的神態,便緩和了一下語氣,繼續說道:「那麼,陸盛你今日是為誰而戰?」
為誰而戰?這個問題陸盛從來沒想過,他有些遲疑地說道:「當時孩兒覺得紫玉妹妹受傷了,就想把欺負紫玉妹妹的人打倒。」
「所以你是為了紫玉郡主而戰,對嗎?」
「對。」
「紫玉郡主對陸盛來說很重要對嗎?」
「對。」
「為什麼重要?」
「紫玉郡主就是陸盛的妹妹,而且她是皇族子孫,也是陸盛要保護的人。」
「那麼,你保護紫玉郡主的同時,二皇子遇險怎麼辦?」
「……孩兒不知……二皇子和紫玉郡主都是陸盛要保護的人,但是……」
「但是你做不到,對嗎?」
陸盛點點頭。
「陸盛你聽好,今日你打架,爹爹並沒有怪你,高駿儒出言不遜,是該教訓,人若太軟弱就會被人欺辱,俗話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加倍償還。」
啊?陸盛抬起頭,驚愕地望著父親,爹爹沒有責怪我?
「高駿儒該打,但並不代表你打架就沒錯。你錯有三:一,你不該在國子監動手,那是神聖的殿堂,容不下擾亂秩序的事情;二,你打架卻不知道自己為誰而打,認知混沌;三,你想保護想保護的人,但心有餘而力不足,說到底就是沒本事。」
「孩兒懂了。」
「陸盛,到院子裡去。」
父子倆又回到院子裡,今夏也緊張兮兮地跟著,全場陪同,生怕陸大人太孟浪,把兒子給揍了。
夕陽下,陸繹背著手傲然挺立,猶如一尊戰神,地面上影子拉得長長的,覆蓋住了兒子小小的身影。
「過來打我!」他冷酷的唇間吐出一聲命令。
「爹爹,孩兒不敢。」
「關於那一片大森林,還有一個真相你娘沒有告訴你,小樹種植的時候為什麼要跟大樹保持一段距離?」
「……」
「因為如果小樹在大樹的遮蔽下,將永遠長不大,就像此時你站在我的影子裡,你的身上便失去了應有的光彩。」
陸盛領悟了父親話語的真義,趕緊挪了挪步伐,將自己從父親的影子裡挪出來,讓夕陽照耀著自己的面孔。
他挺直了小身板,小臉頓時也明亮起來,稚嫩卻充滿神氣。
「既然今日提到了傳宗接代,那麼不妨也來說說子承父業,我們陸家三代錦衣衛,若不出意外,陸盛你將來也會是錦衣衛,沒有堅韌的心性和過人的功夫如何能子承父業?如何能保護你想保護的人?所以,陸盛,過來打我,今日若抓不到我的衣角,休想吃飯!」
陸盛明白了自己肩負的責任,於是不再抗拒,不再怯弱,大喊一聲:「是!」
舉起小拳頭,用盡全身力氣往父親衝去,眼看快要打到父親,眼前一花,人影閃開,竟然撲了個空。他並沒有氣餒,一次又一次地想去抓父親的衣衫。
可是父親簡直不是人,身形移動起來就像鬼魅,完全沒有章法可尋,小孩兒累得滿頭是汗,一炷香過後,幾乎累得快要癱倒在地了。
瞧得今夏也是著急,天都快黑了,大人要為難孩子到什麼時候啊?可是大人說過抓不到他的衣角就不能吃飯,5歲的孩童怎麼能抓到你這錦衣衛高手的衣角呢?陸大人你這個憨憨,話說出來估計連他自己都後悔了吧?
她偷偷瞧著陸大人的表情,果然陸大人已經不耐煩了,又不能反悔,正煩躁著呢,她決定要幹涉一下。
「啊,啊,大人,我忽然覺得腰酸,站不住了。」今夏開始了她的表演。
保護孕媽那是頭等大事,陸繹百分百上當,立即衝到今夏身邊託住她的腰身,臉上緊張到了極點,「你還好吧?」
今夏湊到大人耳畔輕聲道:「一口氣吃不成胖子,你要教盛兒習武,也得一步一步來啊。」
扭頭向兒子眨了一下眼睛,陸盛立即領悟了娘親的意思,奔過來抓住父親的衣衫。
「我抓住爹爹了。」
陸繹內心正求之不得,卻假裝一本正經,說道:「盛兒,從明天開始跟爹爹習武,可不是每次都運氣好,有你娘親幫著你的哦。」
「孩兒明白,孩兒定不會令爹爹失望的。」
晚間,用過餐,整飭踏實了,今夏拷問陸盛,明日去學堂該如何回答李貴妃和侍講先生,反覆演練,覺得妥當了,才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