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曾經在正式授權的《百年孤獨》發布會上講,他花了二十年時間才把《百年孤獨》讀完,而且這二十年來,「始終在跟馬爾克斯搏鬥,很痛苦」。
畢竟,作為馬爾克斯的忠實粉絲,莫言的小說風格啟蒙於馬爾克斯,經過馬爾克斯文學作品的滋養,才形成了他現在的風格,並被稱為「中國的馬爾克斯」。
著名作家餘華也曾經講:《百年孤獨》非常的震撼人心,他曾將馬爾克斯評價為「」在世作家中最偉大的作家。」
可以說,雖然《百年孤獨》被很多人當做是壓箱底的書,因為「實在讀不下去」,但是在「內行人」眼中,這部著作可實在是太厲害了。
所以,在這篇文章中,我想分享一下,為什麼業內人這麼看好《百年孤獨》,即使書中出現了7代人,和一群反反覆覆又長又讓人分不清人的名字,都沒有把他們嚇跑,而是當做了自己文學收藏中的瑰寶。
接下來,我將從作者的生活帶入故事,並通過魔幻現實主義在這本書中體現的形式與價值和對書中孤獨的獨特寫法三個方面來進行解讀。
①家人是創作的來源
很多被書中名字所困擾的人都曾經或多或少有這樣一個幻想:要是書中的名字都改成中國式的名字該有多好啊!最好是張三、李四、狗剩、王二妞那種的,好看又好記。
但是馬爾克斯會告訴你,不可能!
文藝的官方拒絕版本是這樣的:用他人的模式來解釋我們的現實,只能使我們越來越不為人所理解,越來越確實自由,越來越孤獨。(源自馬爾克斯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宣言中的發言)
但是真正更貼切的原因是:這就是馬爾克斯自己的經歷啊!可以說第一代的何塞·阿爾卡迪奧·布恩迪亞與烏爾蘇拉·伊瓜蘭都源自馬爾克斯外祖父外祖母的名字,其他的很多名字,也真實取材於馬爾克斯的家族。
而且有趣的是,一代開拓者何塞·阿爾卡迪奧·布恩迪亞因為被嘲笑而殺了最初和他鬥雞的人,而馬爾克斯的外祖父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殺過一個人,並常常對小時候的馬爾克斯說:「你不知道一個死人是多麼折磨人啦!」可見,何塞·阿爾卡迪奧·布恩迪亞能被一個死了的幽魂逼得不得不遷走他鄉,是有真實的現實依據的。
而馬爾克斯的外祖母也確實如同烏爾蘇拉·伊瓜蘭一樣,特別的能幹。對於書中的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其一部分經歷也取材於他的外祖父,因為他的外祖父真的參加過哥倫比亞內戰,並在戰爭中擔任了上校,甚至於,馬爾克斯的一位姨媽,也確實提前預知了死亡,並為自己編織了壽衣,甚至美人蕾梅黛絲被床單拉著上了天的故事,也是取材於馬爾克斯鄰居一位老祖母說的故事……可以說這種種的傳奇,都取材於馬爾克斯的真實生活。
正如他自己在《番石榴飄香》中所說:「隨著年逝月移,我發現一個人不能任意臆造或憑空想像,因為這很危險,會謊言連篇,文學作品中的謊言要比現實生活中的謊言更加後患無窮。事物無論多麼荒謬悖理,總有一定之規,只要邏輯不混亂,不徹頭徹尾陷入荒謬之中,就可以扔掉理性主義這塊遮羞布。」
所以,當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非常魔幻的故事的時候,也同樣看到了馬爾克斯的一部分生活,而馬爾克斯自己也曾經在《花花公子》的採訪中坦言,8歲之前因為和外祖父和外祖母生活在一起,日子過得非常快活,而8歲之後,因為外祖父去世,馬爾克斯被母親接回了阿拉卡塔卡,生活就缺少了一絲神秘感,因為再沒有外祖母給他編造神秘離奇的故事了。
②馬孔多小鎮的出現,來自於鄉愁
書中的馬孔多小鎮,記載了布恩迪亞家族的興起與衰敗,也記載了發生在布恩迪亞家族的各種離奇、甚至於荒謬的故事,一度被認為是最有魅力的文學村落之一,它的出現,源自於馬爾克對阿拉卡塔卡小鎮的思念。書中最有代表的宅院,就取材於馬爾克斯童年的宅院。
在《馬爾克斯傳》中,曾經記錄了馬爾克斯對於童年宅院的深刻情感:我記得最清楚並經常回憶的不是我家裡的人,而是我和我的外祖父母曾經居住多年的坐落在阿拉卡塔卡的那棟房子,至今,它仍然是使我神魂縈繞的一種夢境,不僅如此,每天早晨,當我睜眼醒來,我總感覺我夢見自己正呆在那棟房子裡,我感覺我並不是回到了那,而是本來就呆在那。
而最有力的佐證就是,《百年孤獨》中何塞·阿爾卡迪奧被殺後血的流經路線剛好能和馬爾克斯外祖父母的祖宅結構對應上。
「一道血線從門下湧出,穿過客廳,流到街上,沿著起伏不平的便道徑直向前,經臺階下行,爬上路欄,繞過土耳其人大街,右拐又左拐,九十度轉向直奔布恩迪亞家,從緊閉的大門下面潛入,緊貼牆邊穿過客廳以免弄髒地毯,經過另一個房間,劃出一道大弧線繞開餐桌,沿秋海棠長廊繼續前行,無聲無息地從正給奧雷裡亞諾·何塞上算術課的阿瑪蘭妲的椅子下經過而沒被察覺,鑽進穀倉,最後出現在廚房,烏爾蘇拉在那裡正準備打上三十六個雞蛋做麵包。」
而這個宅子最大的特點就是極儘可能的維持在一個模樣上,裡面的家具和房屋都沒有變化,變得只有一代又一代的人。在這其中,一方面可以展現出布恩迪亞家族人員一代又一代更迭不變的死板又孤寂的生活,一方面也出於馬爾克斯對於家宅細膩的思念情懷。
在《馬爾克斯傳》中馬爾克斯曾經這樣回憶童年住的宅院:這座宅院每一個角落都死過人,都有難以忘懷的往事,每天下午6點鐘後,人就不能在宅院裡隨意走動了,那真是一個恐怖又神奇的世界。常常可以聽到莫名其妙的喃喃私語。
所以,這部作品對於其他地區的讀者,或許是非常魔幻的,但是在馬爾克斯的眼中,那恰巧是家鄉特有的生活氣息,也是拉丁美洲的特徵。因為拉丁美洲的生活就是這樣,即使是在日常的生活中也能有很多離奇的現象發生,可以說,這是一塊放浪形骸又極具想像力的土地!
魔幻現實主義的形式,能出現在拉美,和拉美當地的文化特色是脫不開關係的。
所以,什麼是魔幻現實主義呢?從學術的角度上來說,有兩種理解方式:
狹義的理解是指在拉美地區作家群中產生的一種地區性文化潮流。基於拉美這片神奇的土地,發生了諸多讓他人無法置信的真人真事,他們光怪離奇,甚至帶有了鬼神色彩,但是卻能反映出拉美地區人民的生活及社會現實的題材作品,作家們多數不會使用普通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而是通過各種涉及神魔、鬼怪、巫術的超自然現象,表現現實。
而廣義的魔幻現實主義,其寓意範圍面則更加廣泛一些,是指第三世界國家的民族寓言,因為經過殖民國家文化的覆蓋,而迷茫的民族族群,在文化邊緣地帶謀求「中心文化」的一種形態展現。
但是無論是狹義的還是廣義的,讀者都可以從這類作品中,感受到一種似真非真的獨特感受,那是民族地域文化釀造的結果。
正像馬爾克斯自己所說的那樣:看上去是魔幻的東西,實際上恰恰是拉美的現實特徵。我們每走一步都會遇到其他文化的讀者認為是神奇的東西,而對我們來講則是每天的現實。這不僅是我們的現實,而且也是我們的觀念和文化。
當然,在諸多人的閱讀中,他們願意把《百年孤獨》的創造初衷,理解的更加高大上一些,就像金庸武俠小說中的一套「降龍十八掌」招式名稱取自《周易》一樣,學者們同樣把《百年孤獨》中的情節做了一個分類標註:
諸如布恩迪亞復仇人的冤魂糾纏,是取材於印第安傳說中冤鬼自身不得安寧,也不讓敵人安定的說法;美人蕾梅黛絲乘著床單升天,起源於《天方夜譚》中的飛毯故事,馬孔多小鎮連續下了4年11個月零2天的暴雨是《聖經·創世紀》中有關諾亞方舟和洪水浩劫故事的移植等等,這樣的標註讓整個作品充滿了一種高大上的色彩,品味起來也同樣別具特色。
但我們不妨嘗試把這二者做一個結合,可以說,這是宗教故事遇上傳奇地域產生的一種特殊的作用力,或許馬爾克斯在創作時並未想過這麼多取材,只是在拉丁美洲的那個小鎮上,人們將得來的故事都當真事聽,也在發生的神奇故事中,尋找一種特殊的情懷來慰藉自己孤獨的心靈。
正像《簡明拉丁美洲史》中所說的那樣:「土著人是多神論者。並習慣於講徵服者的神加入自己的眾神中,因為外界文化的入侵致使拉丁美洲的人民喪失了歸屬感,精神上的迷茫是他們感到孤獨而無助,缺乏文化的歸屬感,在紊亂的心理狀態下,在貧困與落後的泥沼中掙扎,結果卻只能是越陷越深。
從廣義上解讀完魔幻現實主義的真正產生原因,我們再從文字上看一下《百年孤獨》中馬爾克斯對孤獨的具體展現手法。
畢竟生活在拉美的作者那麼多,但是不是每一個作家都能成為馬爾克斯,而神奇的是,諸多並不在拉美生活的著名作家,都曾經從馬爾克斯的文學作品中,感受到了小說的一種獨特的寫法,紛紛將這種手法運用到自己的作品中,自此寫出無數知名的作品。所以,可以說馬爾克斯在寫作上,確實一直是瑰寶級的人物,他給更多作家帶來的是一種更大膽,卻更貼近生活的寫作體驗。
首先是被無數人吹爆的文章開頭:
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加上標點都不超過50個字,卻讓敘述者,站在了一個不明確的時間點,講述了「許多年之後」的某一種未來中,回想的「遙遠的下午」的一個場景,可以說一下子將過去、現在、未來三個時間點放了進去。讓小說的視角變得極為廣闊,小說的內容也變得特別抓人。
而在這種描述中,以往的時間概念就被空間化了,在過去與未來的穿梭中,時間就變成了一種平面化的存在,而現在的時間反而成為所有時間裡,最不明確的一個時間點,像是被孤立在那裡,慢慢被時光忘記,從而帶來的是一種無知覺的時間流逝感。
開頭之後,筆鋒一轉,作者開始了小鎮的開拓史,直到第一章的結尾,才正巧寫到了父親帶奧雷裡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看冰塊的片段,與此同時,書中的羊皮卷,一定要到家族被終結的時候,才顯示出其中的內容,使得羊皮卷的內容只能同步顯現,這樣的環環相扣,讓整個故事被套上了循環的時間觀,使得三個時間點在小說終端打上了一個結。
有趣的是,《百年孤獨》中的人物架構,甚至是生死,也都是循環往復的,比如說作為一個有先知能力的吉普賽人梅爾基亞德斯本人在書中是死了生,生了死。讓人搞不清楚,非常的神秘,而他所寫的羊皮卷是用他自己的母語梵文書寫,家族人一直不能完全解鎖。每翻動一次的預言只能體驗,不能解釋,但是到故事的最後,當家族的最後一個孩子正在進入死亡時,羊皮卷的預言正巧同步顯現完整。
而家族人的命運更是如同被上了圈套一樣,家族的開始源於近親結婚生出豬尾巴的孩子,而家族也正巧終結在了一個豬尾巴的孩子身上,一共七代人,第四代卻重現了第二代的歷史,從而出現兩個侄子與姑母的亂倫戀。這種大圈套小圈的循環重組,讓故事的整體都像是被人預設好的劇本,其中的所有人掙脫不開這怪圈的枷鎖,只能在裡面孤獨的沉淪。
而且家族裡各種相同的名字就感覺是時間出了故障,他們的舉止也和名字一樣瘋狂,像布恩迪亞上校一直反覆做小金魚;而阿瑪蘭妲·布恩迪亞一直反覆做壽衣;烏爾蘇拉·伊瓜蘭一生精明能幹,但是她真正活明白了卻是在失明之後。他們的瘋狂與他們的孤獨息息相關,他們像是找不到愛的能力,也缺失了文化的根基,只能以怪異的行為裂變表現出來。
正如阿根廷張玫珊在《加西亞·馬爾克斯》中所指出的:同一事物的循環意味著「缺乏與其他課題的交流溝通,也就同時意味著隔絕孤立。」
烏爾蘇拉·伊瓜蘭說:一切都在被重複著,這種重複不是生產,而是消耗和摧毀。婦女們能支撐整個世界,以免它遭到破壞,而男人們只知一味地推倒歷史。」
這其實表述出來的是馬爾克斯的心聲:拉丁美洲正在被這樣一種無根的文化現狀所困住,如果不解決的話,只能是無盡的重複歷史的命運,婦女的支撐依靠的是她們延續繁衍的能力,男人們則只是想粗暴的推倒歷史,卻不想如何從根解決現狀,如此一來,整個拉美都在被重複的行為所消耗,也就不能走向進步了。
莫言說:加西亞馬爾克斯是用一顆悲愴的心靈去尋找拉美迷失的、溫暖的精神家園,他站在一個非常高的高度,充滿同情地鳥瞰紛紛攘攘的人類世界。
事實上就是在說,馬爾克斯自己就是跳出他時間光圈外的敘述者,他感知到了拉美現狀的問題,想為拉美找到治療孤獨的精神家園。
總體而言,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無論是從寫作手法還是文學寓意上,都是絕佳良品。他對於孤獨所作出的種種吶喊,可以通達整個拉美地區。他的字字句句,寫的是重複、是孤獨、更是落後,缺失與無助。
很多人說,看不懂《百年孤獨》是不能接受其中的地域文化,但是事實上,在這本書中,所有怪異的現象本身就是文化殘缺影響下的殘次品,而真正體現地域文化的,其實是書中帶有的魔幻色彩。如果帶著這樣的心情再看《百年孤獨》,也就不難理解學者們對於這本書的痴狂了。也歡迎大家在疫情期間靜下心來,看看這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