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犯焉識》：一個重慶女子的第三種愛情

嚴歌苓的《陸犯焉識》書名雖然有點拗口，但真的讓人過目不忘，在改編的電影《歸來》裡，飾演老年馮婉喻的鞏俐手裡舉著「陸焉識」的大字牌，是我腦海中最經典的一個畫面。

陸焉識是舊上海大戶人家的公子，精通四國語言的海歸教授，一表人才且風流倜儻，卻因文革被關押二十年，勞改期間受盡非人折磨。

他被釋放歸來時已是飽經滄桑的老者，美麗的妻子馮婉喻整整等候了二十年，從青絲到白髮，至死不渝，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年，他悉心照料陪伴，成了子女眼中一對恩愛的「老情侶」。

對於妻子馮婉喻，他曾經在最好的年華裡辜負了她，但在老年的她失去記憶的時候，尚有機會彌補了曾經缺失的溫情。

然而對於另外一個曾經深愛他的女子，他卻無能為力。

1，傾心仰慕。

因為戰爭的原因，陸焉識跟隨任職的大學向後方轉移到了重慶，由於繼母的阻擾，妻子馮婉喻也跟孩子們留在了上海。

在一次社交活動上，他認識了美豔性感又有手腕的重慶女子韓念痕。二十二歲的她毫不掩飾對陸焉識的仰慕，因為她早就看過他的燙金履歷，這讓天生浪子的陸焉識有些「無恥的快樂。」

他想，世上就有讓男人變成色鬼的女人，不幸的是韓念痕就是一個。更不幸的是，她被他陸焉識碰到了。

在一次日本飛機轟炸重慶的混亂中，陸焉識乘機拉住她的手，把她帶去了自己的客房。陸焉識半夜醒來，發現以身相許的她在靜靜地看著他睡。

韓念痕說出自己的身世，她是唱川劇的母親與一個川軍師長的私生女，師長當作沒事發生，母親也繼續唱戲，她由外婆帶大。

外婆一直供她念了高中，對她說什麼人都能做，就是不能做她母親那樣的人。念痕說一個女兒不做自己媽那樣的人恐怕很難。女兒的一部分就是她媽。今晚跟陸教授來客房的那個不是她自己，是她媽。她在政府裡找事做也是本著不做她媽那樣的女人的意願：落到一個正派正直的男人手裡，就是從她媽的命裡逃出來了。

她像母親一樣愛上了一個有家室的男人，為了說服自己，她這樣自我安慰。但是陸焉識聽了她的傾訴，沒有表態，只是沉默地把她攬在懷裡，她懂這無聲的回應，他給不了任何名分。

他沒有告訴她，他上海的家中有兩個愛他的女人，還有三個幼小的孩子，家裡繼母與妻子的爭風吃醋已經讓他左右為難，他沒有精力也沒有能力再帶一個女人回去。

還有，他接受了西方教育，追求民主自由，納妾這種事情他也是沒有想過的，再說家裡容不下也養不起。他只想享受她的主動和開放，不需要負責任。

2，愛是佔有。

陸焉識是愛韓念痕的，從她說平時跟一個軍官同居的時候，他的嫉妒和焦慮就暴露無遺。他想分手又實在捨不得，腦海裡無時不刻會浮現她與別的男人在一起親熱的情景。

為了讓她內心也不得安寧，他隔三天寫一封信，一邊關懷一邊挖苦，念痕一個禮拜回信一次，他看到她蹩腳的字努力找心理平衡：還是妻子婉喻的字漂亮，念痕只有外表漂亮，有什麼捨不得的呢？

他們兩個禮拜約會一晚，因為念痕有男朋友的事情讓他覺得她似乎一次比一次好看。他壓抑住內心強烈的妒意，故意對她極其溫柔，用各種肉麻的語言稱呼她。

他大概是有病了，一面把她當垃圾，一面用盡手段在和她的同居人競爭。妒忌的男人原來是這麼低級，一切爭鬥痛苦只為一份肉能獨屬於自己。

終於有一天念痕緊急約他，然後親熱而激動地告訴他懷孕了。但陸焉識是知道女人有安全期的，他每次見她都是算準了日子，所以他聽到這個消息時，有種被人玩仙人跳的感覺。

她一個月在他的床上待幾小時，在那個隱藏的情敵床上待三十天，現在卻要他來承擔後果。

他保持了一貫的風度，用自己的科學知識給念痕解釋這個孩子不可能是他的，而念痕一口咬定就是他的，最終兩人不歡而散。

分手之後陸焉識非常思念，不止是想念她的身體，更想念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他覺得自己真的病了，但想到她現在孕育著別人的孩子他不得不放棄。

女人是因愛而產生性，男人卻因性而產生愛。

後來陸焉識又偶遇了韓念痕，她並沒有像他想像中那樣大腹便便，他請她吃飯，她欣然應允，並告訴他墮胎了。他送她回家後，從鄰居店主口中得知，韓念痕一直跟外婆住在一起。她並沒有跟什麼軍官同居，孩子真的是他的。

韓念痕在愛情上犯了傻，她太愛陸焉識，卻說自己跟別的男人同居，其實是想讓他也嘗試無法佔有的嫉妒與痛苦，卻不知道這是一把雙刃劍，讓他更眷戀也讓他看輕了她。

懷孕之後，她曾說自己願意做跟母親一樣沒有名分的女人，但是他表現的太無情了，讓驕傲的她自尊心碎了一地。

3，甘心付出。

陸焉識與韓念痕重逢之後，還是把她當做輕浮女子帶去客房重溫舊夢，但知道她懷孕的實情之後，他為對她的傷害感到羞愧，決定停止去見韓念痕，他不能繼續這樣耽誤一個好女人。

念痕給了他一次機會表演，表演他的自私、無氣度、無擔待，她把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不讓她分辯解釋，不給她哪怕是朋友的肩膀去依靠一下。

他從此收心教書寫作，潛心完成計劃中的學術著作，在學生裡他是個明星，課堂裡總是學生爆滿。

韓念痕卻通過自己的關係多方活動，申請調到他學校來做物資協理員。陸焉識又感到「無恥的快樂」，他想立地成佛，她卻送上門來了。

張恨水的在描寫同期重慶的作品《紙醉金迷》裡有一個詞叫做「抗戰夫人」，指的是遷移到內地的這些知識分子和公務員，在重慶找的外室。

韓念痕就公開做了陸焉識的抗戰夫人，在物資越來越匱乏的抗戰歲月裡，她像個巧婦一樣照顧著陸焉識的生活起居，在別人吃不飽的時候，她還能挖空心思讓他吃上油葷。

她同時也是學校的能人，不僅管學校吃穿，還能讓大學許多同事抽上恆大香菸，所以他們對她做情婦的事情也不多嘴，甚至不無巴結。

韓念痕是一個很會過日子的女人，她在陸焉識身邊一天天辛勤搭窩，物價飛漲，她組織教授家眷和學生會開荒種菜，大家也能圖個飽腹，而只有她的陸教授還能吃上豬油拌飯這樣奢侈的食物。

陸焉識愁著戰爭導致物資短缺，收入越來越低。韓念痕雖然辛苦卻甘之如飴，她說，

仗一直打下去，大學就都留下了，教授們也就不走了。

陸焉識沒再說這個，他沒想到自己竟然跟一個文化水平不高只會鑽研吃穿的重慶女人把日子過得這麼自然和愜意，但是他對政治的不敏感導致這種好日子提前結束了，由於他不按教案上課，還有寫文章批判遷徙內地的大混亂，結果被捕鋃鐺入獄。

4，主動放棄。

陸焉識入獄之後，韓念痕想辦法找到了監獄，給他送去生活用品和書，她焦慮得瘦了一圈。

韓念痕第二次去看她的時候，陸焉識用煙殼寫了家書讓她幫忙寄走，他說每個月要寫信回去，不然家裡會擔心的。念痕說用這個寫她們一看就知道出事了。

她拿起那正反面都寫得密密麻麻的煙殼，然後撕下自己 的筆記本，讓他以最簡單的語言和最快的速度重新寫一封，因為所有的信件都要通過反覆審查。

這是他們第一次面對他的家庭，從此韓念痕充當了陸焉識與妻子之間兩年的信使。

韓念痕的活潑一點點褪去，眼裡的光一天天黯淡下來，她的陸教授在深陷囫圇的時候，牽掛的卻是遠方妻兒。

她修了三年大學課程，謀生的路子還是那麼多，1944年重慶接近失守，她趁機用各種奢侈品打通關節，讓陸焉識獲釋。

陸焉識出獄的時候，她請了三天假，找了一輛雪佛蘭汽車，把他帶到一個豪華飯店，還送給他一個藍寶石領帶夾。

陸焉識發現了她的變化，她不再對他言談中的學識感到崇拜，也隨著他的沉默而長久地沉默。第三天的時候，韓念痕說，她要去美國了。她早就想走了，只是想安頓好他再走。

韓念痕從兩年中陸焉識寫給家裡的信，發現了他對家庭的在乎和責任，這樣的男人不會離開他的妻兒的，所以她放下了自己的妄想。她本來希望戰爭一直打到她和焉識終老，但是戰爭讓人都變壞了，隨處可見貪汙腐敗無恥，她寧可把陸焉識還給妻子也不要戰爭了。

陸焉識教了很多在美國生活的注意事項，韓念痕再也不是那個非他不可的女人了，她走出了這歷時五年無望的愛情，成了他輕狂年華裡最後的痕跡。

她愛陸焉識，也愛自己，恰如張小嫻的那段話：

愛情裡最棒的心態就是：我的一切付出都是一場心甘情願，我對此絕口不提。你若投桃報李，我會十分感激。你若無動於衷，我也不會灰心喪氣。直到有一天我不願意這般愛你，那就讓我們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愛情是一個難分對錯的話題，韓念痕跟她母親的相似之處，就是特別驕傲，為愛甘心付出，不同之處，她懂得如何爭取自己想要的，最後雖然沒有得到，卻能及時抽身。

事實證明，她決定是正確的，不僅離開了陸焉識，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也避開了陸焉識坎坷滄桑的後半生。

陸焉識雖然受了二十年苦難，但得到的愛卻實在令人羨慕，一生寵溺他的溫柔繼母，痴戀他到老的優雅妻子，傾心仰慕他的美豔情人，想到這，對他的深深同情竟然減少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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