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按照他們鄉下的習慣,如果不能回鄉上墳,是要到路口給去世的親人燒紙的。
這是爹去世的第一個鬼節。
晚上八點多他跟妻子說出去走走。
城市文明祭祀,路口沒有燒紙的。
他走啊走啊,走出很遠,不知不覺竟然來到腫瘤醫院那個租住過的小區門口,門衛看他面熟也沒攔他。
走到那個給爹租住了十九個月的房子前。
兩年前那個上午,接連講了兩節課,他打開手機,竟然有五個未接來電!都是大姐的,他心裡慌慌的有種不祥的預感。
電話一通,就聽見大姐帶著哭腔急促地聲調「老弟啊咱爹得了癌症了——」他的頭嗡地一聲就大了……
娘在他十歲那年就過世了,雖說大姐比他大五歲可也還是個半大孩子,之後不是沒有媒人給爹提親,但是爹都回絕了。
「有後娘就有後爹,我不能讓我這倆娃受委屈,看別的娘們兒眼色過日子。」爹說。
地裡是爹拼死累活地幹,後來還開了磨房;屋裡是大姐洗涮縫補。一家子人前站了,雖寒酸但是潔淨,勉強溫飽倒是沒欠誰一角錢的饑荒,所以腰杆都是硬的。
記憶裡不是沒借過錢,那年娘病重,大夫說有個萬八千就能做手術,手術後存活率還是挺高的。
爹領著十歲的他,把家裡剩下的唯一一隻母雞拎著去了省城姑姑家。是個雨天,姑姑開了門,看著父子倆腳上的泥,臉上表情不是驚喜,反而眉頭緊皺,甚至沒有姑父禮節式的客套讓人心暖。
借錢的事終究還是拒絕了。
留爺倆吃了一餐飯,倒是有肉有魚,走時塞給爺倆五十元錢。還讓他們把雞拎回去說是家裡沒人會殺雞。
爹要那口志氣,撕扯著硬是把雞留下了。不欠別人的是爹的活法。
往回走的路上,依然下著雨,爹說的話他記了一輩子。將來無論咋有出息,和你大姐別像你姑一樣沒個人情味兒;別人再有錢都是人家的,你自己有才是自己的,別指望別人。
憋著這鼓勁兒他成了鄉裡第一個考上省城的大學生。
通知書下來時屯子裡正經熱鬧了一陣子。
有一天爹下地回來就讓姐炒雞蛋燙酒,喝了兩盅酒,才得意地說:今天鄉長到咱屯子裡來,隊長和鄉長嘮嗑,嘮了一會兒看見他,特意跟鄉長說那就是老陳,他兒子考上省城師大了。鄉長聽完說,培養的好啊,給咱十裡八村爭臉了!
爹說,兒呀,爹這一輩子也沒這樣在屯鄰面前顯貴啊!
畢業,留到學院附中,娶了同事做妻子,接著生子;過上城裡人的日子也有年頭了。
因為住在嶽母家,嶽母幫忙照應孩子,這些年了真沒接爹在省城住過幾天。
養兒防老,要說借力,這麼多年還真都是借的大姐和姐夫的力。
平時的照應,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是大姐。
自己也就逢年過節回去。去年終於貸款買的房子還有半年才能入戶,當時咬牙買一百二十多平米的房,就是心裡藏著私心,將來一定要接爹來給他養老。
還以為來日方長呢。
放下姐的電話他忍著沒有哭,哭會擾亂理智。
現在重要的是安排好下一步,治療,保養,儘量維護……
接下來他打了幾個電話。有的給同學,有的給朋友……還有一個電話給當房屋中介的學生家長。
聯繫到腫瘤醫院最好的大夫,跟單位領導申請調換工作崗位……這些都一步步有序地進行著。
學生家長很幫忙,就在腫瘤醫院附近幫忙租了個兩居室,房主出國了,家具電器俱全,拎包入住,還是一樓。每個月兩千塊錢對他來說壓力不小,但是他當機立斷籤下了兩年的租房合同。
妻子知道後就跟他吵起來,家裡開銷太大了。
後來他認為這是他這輩子做的最英明的決斷。
把爹接到自己家,打亂媳婦孩子的生活秩序勢必帶來家庭矛盾,爹是好臉面的老人,兒媳婦一句重話寧肯回家等死都不會多留一晚。
租個房,讓爹住得仗義些。
有一次,妻子和大姐抱怨租房花不少錢。
結果大姐和爹說漏了嘴,爹問他,你這房子是租的?
他靈機一動說,爹呀,我那是跟我媳婦存了心眼,說是租的。咱到啥時候過日子得留心眼,這是兒子外面講課私房錢買的房子。要不說你老有福,我這房子剛買下,您就來了,我不騙我媳婦說是租的就露餡了。
這慌撒得藝術,既讓爹相信了房子是兒子自己的,又對兒子這種對待兒媳留心眼兒的生活智慧高興。
肺癌晚期,大夫說跟開磨房粉塵有直接關係。放療,化療,十九個月後爹還是走了。
臨去世前一周,爹吵著非去醫院住,臨出門讓他扶著他在屋子裡都看了一圈兒,眼裡滿是不舍。後來他才明白爹是怕自己死在這房子裡給兒子房子帶來不吉利。
現在,他就站在這屋子前。
房子是一樓,窗口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人住,記得當時他還哄爹,養好了病咱也不回鄉下了,這房子就是給你養老預備下的,這個小園子夠你種菜了,爹聽了滿臉憧憬孩子似的笑了。
望了一會兒,他感覺臉上冰涼,擦一把原來是淚。
不管現在自己家的房子多好,他時常想起這兒。
因為這是爹在陽世和他共處一室生活過的地方,最後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