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甄楨| 主播 小禾
《聊齋志異》包含了幾百篇人鬼狐妖的故事,這些故事光怪陸離,想像奇特,將世間萬象包羅其中。這些故事裡,關於愛情的故事很多,但有一篇故事格外動人,那便是《連城》。
這篇故事為我們呈現出一種超時代的愛情觀——知己之愛。在男權為主導的社會形式下,女性經常淪為男性的附庸,一般情況下談論「知己」,也是在男子與男子之間,「士為知己者死」,而談及女性,則是「男人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知己之愛」將傳統愛情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蒲松齡塑造人物,為筆下人物取名,通常都極具深意,此篇故事為女人公取名「連城」,正是讚頌了這種「知己之愛」的珍貴,價值連城。
(1987年《聊齋電視系列片》之《蛾眉一笑》,陳紅飾連城,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 Part 01
「與君初相遇,芳心暗許之」
《聊齋志異》中有太多的愛情都是因「色」而起,年輕的書生,偶然與貌美的姑娘邂逅,心神蕩漾,愛情萌生。但連城與喬生之愛,並不是那種一見鍾情式的外貌相傾,而是「以繡圖徵詩」的方式初遇。
連城是史舉人之女,知書達理,擅長刺繡,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史舉人愛女如珠,想為女兒選一個有才學的夫婿,便拿出女兒的「倦繡圖」,令年輕的書生們以此繡圖為題寫詩。
在眾人的詩作中,連城偏偏喜歡喬生的兩首,對父親誇讚喬生的才華,但父親卻嫌棄喬生貧困,不願擇其為婿。
可喬生的詩已令連城芳心暗動,她毫不掩飾內心的情意,對眾人誇讚喬生,並以父親的名義命人為喬生送去銀兩作為他讀書的費用。於是,喬生第一次感嘆,「連城我知己也!」
(2007年《聊齋奇女子》之《連城》,范文芳飾連城,絕代色,傾城姿。)
喬生與連城的初遇,與「色」無關。故事的開篇並沒有像其他故事那樣描摹女子的容貌,我們並不知道連城的容顏怎樣,只知道她知書達理,精於刺繡。
而對喬生的描述也是傾向於其品格的高潔,才華的出眾,說他「為人有肝膽」,朋友顧生去世,喬生不顧家貧,仍竭盡全力照顧朋友的妻室子女。因為縣令欣賞他的才華,對他很器重,所以當縣令死於任上,家口滯留本地時,喬生不惜變賣家產,往返兩千多裡,護送縣令的棺柩及家人歸鄉。
蒲松齡在故事的開端,為喬生與連城的容貌留白是有意為之,目的就是要突出這份「知己之愛」,就是要表明,他們之間的愛情並不是始於「色緣」,而是萌生於「心知」。喬生因為繡圖懂得了連城,才作出那樣契合的詩句,連城又因為詩文懂得了喬生,兩人就是在這樣一來一回的「懂得」間,不知不覺成為了知己。
數百年後,張愛玲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愛侶之間,最可貴的便是「懂得」。
/ Part 02
「剜去心頭肉,只為酬報知己」
無論連城與喬生怎樣惺惺相惜,貪慕榮華的史舉人還是把連城許給了一個鹽商的兒子,王化成。獲知消息的喬生內心絕望,可對連城還是魂牽夢繞,時時想念。
連城因愛情受阻而生了重病,臥床不起。這時,一個西域和尚自稱能治好連城的病,但必須以一男子的胸上肉配藥。
史舉人第一個想到的是未來的女婿王化成,王化成聽到治療方案後,笑道:「痴老翁,欲我剜心頭肉也!」王化成不僅沒有對病重的未婚妻連城表現出一點關愛,反而嘲笑史舉人為「痴老翁」。
史舉人救女心切,便公開說:「有能割肉者妻之」。喬生得知連城重病,感念知己之情,「自出白刃,封膺授僧,血濡袍褲, 僧敷藥始止」。雖然蒲松齡對喬生自剜心頭肉的情形描寫得很簡潔,可就是這寥寥數字,便勾勒出喬生的一片深情。「心頭肉」是一種隱喻,我們經常把自己最珍愛的東西稱之為「心頭肉」,喬生將自己的心頭肉獻給連城,也就是將自己的真心獻給了知己。
這是愛的力量,更是愛的崇高。
連城服下混合著喬生心頭肉的藥丸後,果然痊癒。在這一刻起,喬生的心已經與連城的心融合在一起,兩人心心相印,這世上恐怕再無其他能將兩人分隔。史舉人本來要履行承諾將連城嫁給喬生,可先前冷漠自私的王化成卻不肯放棄婚約,還要打官司。史舉人被迫屈服,只能以重金酬謝喬生,沒想到卻被喬生憤而拒絕,「僕所以不愛膺肉者,聊以報知己耳,豈貨肉哉!」
連城擔心喬生,卻又對自己的現狀無可奈何,她派老婦向喬生轉達自己的情意,說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勸喬生不必掛念自己這個將死之人,應該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喬生卻說:「士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誠恐連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諧何害?」又說:「果爾,相逢時當為我一笑,死無憾!」
真正的相知,不在於最後的結局,哪怕終其一生都不能在一起,但有過兩心相擁的那一刻,即使瞬間也是永恆。
喬生從未奢求過結果,他只是做著那些該為知己所做的事,他不求回報,如果遇到連城時,連城能為他一笑,他便死而無憾了。
連城當然是懂得喬生的,所以數日之後,連城與喬生在外相遇時,連城「秋波轉顧,啟齒嫣然」,喬生大喜,也更淪陷於連城的柔情之中。
感君一回顧,思君朝與暮。
愛情中,惦念一個人本來很辛苦,可當某一刻,你心心念念的人給你傳遞迴愛的訊息時,那麼之前所有的辛苦都化為烏有,轉而被縈繞的甜蜜取代。
/ Part 03
「魂隨君去,上窮碧落下黃泉」
連城因愛情受阻而生病,又因愛人的心頭肉為藥而康復,可連城的病不在身體,而在心裡,愛情一日不圓滿,她就一日不會痊癒。王家見連城康復,又來商量婚期,連城得知,心病加重,不久便去世了。喬生前來弔唁,悲痛欲絕,繼而身亡。
喬生雖然身死,可鬼魂依然惦念著連城,便飄忽間來到地府。在這裡,喬生遇到生前的好友顧生,在顧生的幫助下,喬生幾經輾轉,終於找到連城的鬼魂。連城看到喬生很驚喜,問他怎麼會到這裡,喬生說「卿死,僕何敢生!」
因為愛你,願生死相隨,上窮碧落下黃泉,生而為君,魂亦為君。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生不能同寢,死願同穴,可喬生對待愛情更執著,更勇敢,他等不了太久的時間,只要頃刻,魂赴冥府,與連城相見。
為了與連城在一起,喬生放棄了生還的機會,對顧生說「僕樂死不願生矣」,沒有連城的人間,獨活還有何樂趣呢?喬生只願與連城一起,再去投胎轉世,再受一遍輪迴之苦。
湯顯祖在《牡丹亭》中說:「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洪昇在《長生殿》中也說:「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裡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感金石,回天地……總由情至。」
至情之人雖生而死,卻也可以死後而生,喬生與連城便是如此。經過顧生的周旋,連城與喬生可一起還陽,可聰慧的連城擔心還陽之後,愛情再次被人破壞,便以「魂」報喬生,在「非人間」完成了兩人愛情靈肉結合的最高形式。
連城與喬生的愛情雖然歷經波折,但最後是圓滿的結局,有情人終成眷屬。
很多人不解,為何好好的兩人愛情故事,卻出現了一個第三者,那就是連城在冥界遇到的密友,賓娘。而且,賓娘也隨連城等一起還了陽,最後還嫁給了喬生,這豈不是又落入了兩美共侍一夫的俗套?
蒲松齡是描摹愛情的高手,既然他要展現難得的「知己之愛」,又怎會令本來完滿的故事有這樣世俗的缺憾。事實上,這個故事講述了兩份「知己之愛」,一份是明線上的連城與喬生,一份是暗線的連城與賓娘。
(2020年《美人皮》,張予曦飾連城,王藝曈飾賓娘。)
故事中的很多細節都透露出,賓娘與連城的感情非同尋常。喬生初見她們時,她們正淚眼婆娑地坐在一起,連城向喬生介紹賓娘時說:「一路同來,遂相憐愛」,當賓娘得知連城要和喬生一起還陽時,大哭道:「姊去,我安歸?乞垂憐救,妾為姐捧帨耳。」賓娘是太守的女兒,也是千金小姐,可她為了不和連城分開,寧願自降身份成為連城的僕人,這樣的感情不是愛,又是什麼呢?
只有愛一個人時,自己才會很卑微,卑微到塵埃中去,甚至忘卻了自己。
賓娘在得知顧生無法幫自己還陽時,哀哀啼哭著,拽著連城的胳膊,依偎著連城不肯離開,這完全是一幅小女兒的姿態,對愛人戀戀不捨。賓娘的愁苦悽傷令顧生動容,最終允許賓娘可以和連城等一起還陽。
回到人間,連城也是日日思念賓娘,大約愛人間的想念都是相通的。縱然山水迢迢,卻難阻愛人的腳步,賓娘來了。雖然賓娘的父親史太守說,賓娘因為喬生對自己有生還之恩,只能嫁喬生一人,可事實是,只有以這樣的方式,賓娘才能永遠待在連城的身邊。
明清時期的很多小說中都曾有過這樣的情節,兩位女子相知相惜,為了能夠永遠生活在一起,而選擇嫁給同一個男子。清代李漁寫過一部傳奇集《笠翁十種曲》,其中一篇名為《憐香伴》,講述兩位女子崔箋雲與曹語花相互傾慕,為了能夠永遠在一起,崔箋雲便設計令曹語花嫁給了自己的丈夫,從而實現了「宵同夢,曉同妝,鏡裡花容並蒂芳,深閨步步相隨唱。」
清代還有一部小說《林蘭香》也講述了相似的故事,書中刻畫了幾位性格鮮明的女性形象,宣愛娘是其中之一,她幼時與林雲屏相處,感情親厚,後來林雲屏嫁給了耿朗。
機緣巧合下,宣愛娘又與耿朗的二房燕夢卿因詩相知,引為知己,為了與知己好友林雲屏、燕夢卿長久生活在一起,宣愛娘便嫁給耿朗成了他的三房。有評論云:「愛娘之嫁,為知己而然,非私耿朗之美少年也。」
蒲松齡在故事中想要表達的,除了喬生與連城的「知己之愛」,更有連城與賓娘的「知己之情」,這是一種超時代的愛情觀,寄託了蒲松齡對愛情的審美追求,也在某種程度上讚頌了女性之間的隱秘情感。
令人欣慰的是,這個故事有個美好的結局,每個人都能久伴於知己身邊,這是一種最難得的福氣。
就像那首歌的歌詞中寫得一樣:你要相信,相信我們會像童話故事裡,幸福和快樂是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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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簡介
甄楨,作家,古代文學博士,著有短篇小說集《西遊情緣之一眼萬年》,豆瓣長篇小說《春秋美人姜蘺傳》《山海經·月神》,豆瓣隨筆,遊記散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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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禾
上官文露讀書會籤約主播
治癒系女聲,知性與柔軟共存。
播音專業教師,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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