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事選刊·下 2018年9期
■李永生
擱淶陽城,扈三爺算是大財主。多大?數不上第一,排老二,有戲。他家挨鐵路邊住,那是穿淶陽縣的第一條鐵路,詹天佑修的,為的是方便慈禧老佛爺去易縣西陵上香祭祖用。「過了鐵路,最數老扈」,說的就是扈三爺家大業大。
扈三爺長得就富態,腦袋似直接摁在肩膀上的冬瓜,後脖梗子上一溜肉溝。人說這長相天生就是富貴命。可誰知道,扈三爺原先卻是個叫花子,拎打狗棍討了十幾年的飯。
叫花子怎麼就富貴了?是金元寶絆了腳丫子?還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撿了「狗頭金」?就不知道了。
這扈三爺有一怪癖:每年的臘八,他一準當一天叫花子。
那天,扈三爺會穿上一件補丁摞補丁的老棉襖,喝一碗攪合了爛菜幫子的「臘八粥」,拎著打狗棍四處轉悠。晚上躺在狗窩裡睡,裹一麻袋片子捂著腦袋,凍得腮幫子發緊牙齒打顫,但任憑誰勸都不回。
三爺說:「這叫富貴不忘本。牢記昨兒那苦,方能珍惜今兒的好光景。」
從「憶苦思甜」這件事情來看,扈三爺這富貴一準也是來得不容易。什麼金元寶狗頭金,純屬瞎編排。
那年的臘八,又扮成乞丐的扈三爺吃完「雜合粥」,拄著打狗棍去了城裡,扈三爺要剃頭。
扈三爺專找他沒去過的理髮店。別說,城西拐角處還真有那麼一家,門臉不大,房子老舊,但門楣上的牌匾看上去挺新,上面兩個字簡明扼要:剃頭。門前撒了一地炮仗紙屑。甭說,新開張的。
扈三爺就進去了。
扈三爺一掀門帘,就見一人正仄著身子在椅子上睡覺。扈三爺踱近那人,歪著腦袋瞄一眼,見這人三十多歲,睡得挺香,哈喇子都流出來了。咳嗽一聲,那人一激靈醒了,起屁股站起來,揉眼望望扈三爺那一身爛棉襖,腦門擠出一個疙瘩:「要飯去別處。」扈三爺說:「不剃頭,掛那破牌牌幹嘛?」一屁股坐在剃頭的座位上。
剃頭匠看看三爺,脖子一扭,伸出手。扈三爺斜一眼:「幹嘛?」「先給錢。」「爺爺剃了半輩子頭,還沒聽說先收錢後幹活的呢!」眼一眯,身子一軟,就仰在了椅子上。
剃頭匠也覺得理虧,不再堅持。
剃頭匠這活幹得也真是糊弄,再加上扈三爺的腦袋也著實難剃,收刀完活,除了在青光光的頭皮上留了七八條血口子,那後脖梗子上的溝溝坎坎裡淨是毛毛渣渣,似未褪乾淨的豬頭。扈三爺自始至終忍住疼,不言語。這時剃頭匠齜牙一樂:「爺,可舒服?」扈三爺咬著下嘴唇擠出個「舒服」,手伸兜裡摸索:「幾個子兒?」剃頭匠伸出三根手指頭:「三個大子兒。」剛說完,就又攥回一根手指頭:「看你這日子過得也不咋地,饒你一個,給倆得了。」扈三爺手伸出來,朝桌子上一揚,一個大洋在桌子上跳兩下滾半圈就又「噹啷」蹦到地上。剃頭匠撅屁股望著那個「袁大頭」,喊聲「我的爺」,傻了眼。扈三爺道:「狗眼看人低。」拍屁股,走了。
又過了一個月,扈三爺又來剃頭。這次的扈三爺長袍馬褂,一身簇新溜光,胸前那條懷表金鍊子有小手指頭粗。剃頭匠長了記性,從扈三爺進門,就祖宗一樣伺候。洋香皂洗頭,新毛巾淨臉,那剃刀在磨刀布上嚓嚓蹭半天,手指肚在刀刃上試了無數遍。左手按著三爺腦袋瓜兒,勁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右手拿穩剃刀在腦袋上左剃右刮。剃刀過處,扈三爺就覺得透亮清爽。後脖梗子那一溜肉溝,就覺得一松一緊,一撐一合,被什麼東西撓痒痒一樣舒服。末了,耳朵眼兒還被細細地掏了。扈三爺閉著眼睛直哼哼。
完活,扈三爺對著鏡子一照,青光一片,連個頭髮渣也甭想找著。剃頭匠嘿嘿訕笑,躬著身子就等主人看賞了,扈三爺卻摸出三個小錢一個一個丟在剃頭匠手中。然後背著手,意味深長地看著剃頭匠,只等他臉上出現某種表情。這時候剃頭匠忽然開口了:「爺,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
扈三爺「嗯?」一聲:「那你說說。」
剃頭匠直起腰,說:「爺一定是想說,這三個小錢付的是上次的,上次的一個大洋付的是今兒的。」
扈三爺一愣──這正是他要說的話。
剃頭匠一笑,說:「恕我直言。老爺說我狗眼看人低,沒錯,知道為什麼?因為我是小人物,小人物就不能有個性,別人怎麼樣我就得怎麼樣,就得見人下菜碟。老爺一準兒是滋膩過了頭,才輕踐自己當乞丐。老爺先當乞丐後擺闊扔大洋,這次當闊老爺反而給小錢,自然是在耍戲我,看我被唬得一驚一乍的,就獲得了一種報復後的滿足感。其實,這也不光是在耍戲我,老爺一開始把自己放在低谷,在人們驚愕的目光中接著一下子躍上高峰,從根兒裡講老爺這是在找樂子,抖威風,找刺激。我白七是個小人物,今天之所以揭您這個瘡餎餷,就是告訴老爺我白七不是個傻子,能看出個仨多倆少。」說到這兒,白七忽然啪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老爺,原諒我今兒喝了二兩貓尿,看我這張臭嘴呦!」
說著白七拔腰挺胸,響亮地喊聲「好走」,把個張著大嘴的扈三爺送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