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麼一位學生家長

以前，我在中學教書的時候，遇到這麼一位家長。

他姓蔡，大名叫什麼，我不知道。我倆同一個行政村，不是同一個自然村，兩個自然村相鄰。他比我大一點，是不是小學同班同學，我不記得，反正他見到我，分外熱情，老遠就打招呼，聲音洪亮，笑容滿面，及至近處，還能感受到他的唾沫。但他熱情有度，從沒和我摟摟抱抱，拍拍打打，開口閉口都是「王老師」，沒有像村裡人一樣喊我「老五」。

他外號是「瘦子」，他村裡人都這麼喊他。他確實瘦，一笑起來臉上全是褶子，舒展下去，全是骨頭。他骨架很大，要是胖，是個大個子。在他孩子來中學上學之前，我們見面不多。到他孩子上初中，一見面，我就知道我們是同一個村子裡的人，雖然不知道他大名叫什麼，他就是這麼一個特色鮮明的人。

我一般喊他老蔡。老蔡家庭條件不好。老婆和他都很本分，純賣苦力為生，屬於社會底層人。一個女兒，沒受多少教育，就在外打工。一個兒子在上學。他是現在社會中少見的依然騎自行車出出進進的人之一。

在中學教書時，我宿舍裡住有學生。人們喜歡把孩子送到老師身邊，讓老師貼身管教。一般是送到班主任房間，但老蔡孩子一上初中，他就徑直帶到我（我一般在九年級任課，沒有擔任班主任）房裡，手上還提一件「六個核桃」。我見了說，老蔡，你有點見外啊，第一次我就收了，下次不許。他閒扯，說了解我，大意是：小時候的我是有名學霸，一個會讀書的人才有資格去教別人讀書。一個自己都不會讀書的人，怎麼能去教別人讀書呢？所以他特相信我，孩子在我房間住，他格外放心。「我兒子今後考取大學，我接你到我家坐首席！」這是他常說的話。

瘦子的兒子名叫蔡森林。這孩子聰明，就是比較貪玩，數學有基礎，語文英語不好，懶，不願讀記。每天晚上，小蔡回房，我都要問問他今天的表現，有時上課從他教室經過，也偷瞄幾眼。逢上考試，我會第一時間打聽到孩子分數，然後和老蔡一起分析情況，商議對策。這些在我看來的微不足道的舉手之勞，在老蔡心裡是感激不盡。

孩子上學後，瘦子來校特勤，隔三差五來一次，就是不注意形象，穿的衣服破破爛爛，有時直接從工地過來，髒得很，臉上，衣服上都是星星點點的泥漿。他是泥瓦匠，曾經從高處上掉下來，摔斷腿，至今鋼板還在肉裡，因為沒錢，也沒做手術取出來。他捋起褲腿，讓我看，我心裡一陣哆嗦，鋼板陰陰的光使他的腿分外瘦黑。「所以我一定要送我兒子讀書，像我這種人，沒用。」

他來校，首先看兒子，給兒子送點吃的，也給小錢，不忘叮囑學習。他那邋遢的樣子，總是讓兒子同學笑話，笑他髒，笑他老。次數多了，兒子就不要他到教室去，說丟醜。每次來，他必見我一面。這是他見面時告訴我的，說時笑嘻嘻的，嘴角還流口水。說完又問兒子在房間住宿表現，睡覺乖不乖，聽不聽話。我一一作答。臨走時，他還不忘告訴我，「王老師，對我兒子放狠一點，他最怕老師。」

進校第一次月考，孩子數學考得好，老蔡聽了笑嘻嘻的，一聽說英語沒及格，馬上陰雲密布，連忙焦急地問：「王老師，有什麼好法子麼?」

英語是大科，又非常需要基礎，初一沒學好，初二初三都受影響，而且到初三拉都拉不起來。很多孩子就是英語不好，中考坍塌。他聽了，像熱窩上的螞蟻，圍著我不停旋轉。孩子的英語老師和我倆是同一個行政村，是孩子進校時，我特地物色的。我帶老蔡去找她。

英語老師很熱情，「像這樣的分數表明確實沒學好，要不晚上下自習後，到我房間來，補習半個小時，只要孩子願意堅持，成績是上得去的。」老蔡喜出望外，對英語老師一個勁地道謝。

轉眼期中考試，孩子英語進步很大，上升到中等。老蔡又來了，手裡提著兩件「六個核桃」，一件給英語老師，一件給我。我堅辭：「老蔡，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也是農村出來的人，知道農村人的難處。英語老師為孩子費心，給她一件應該，我就免了。」「那怎麼行？我自己生的孩子，心裡有數，他最貪玩，不是你王老師管教，不會有這麼大的進步！」「你不收，就是瞧不起我！」

這老蔡真多名堂。

第二個學期開學是新春，老蔡送孩子上學，又提來兩件「六個核桃」，一件給孩子班主任，一件給我。無功不受祿，我批評他，「我又沒有教你孩子，你咋那麼多禮數，家裡條件又不好。」「重視田地有谷，重視先生有書。」他還一套一套的，這新鮮話，我是第一次聽說。

這所中學的習慣，每學年重新分班，老蔡兒子遇到三個班主任。每逢開學，老蔡都帶兩件「六個核桃」。每逢兒子考試不如意，老蔡也是「六個核桃」開路。凡是教過他孩子的老師，大多喝過他家的奶。有的老師看他可憐的模樣，堅決不收他的禮物，推來推去的，令老蔡很尷尬。有時我遇見，便過來給老蔡打圓場：「老師請收下，這也是家長的一片心意，只要老師平時上課對蔡森林多關照就行。」老蔡仿佛遇到救星，使勁點頭,「王老師說得對。孩子最聽老師話，老師說一句，頂的上我們家長說一萬句！」同事們在辦公室裡，有時談起老蔡，稱他是「六個核桃」家長。大家都有同感，這個家長是真的尊師重教，他雖然出手簡單，但真心實意，不教好他的孩子對不起家長。三年下來，在經手老師精心教育下，基礎不是很好的小蔡如願考取普高重點班。

三年高中，白駒過隙，小蔡考取一本。一個寒門子弟，應屆生，家長又沒有額外為孩子投資，實屬不易。我是清楚的，這個貪玩的孩子，換一個不負責任的家長，一定達不到這樣的高度。錄取通知書到達之日，老蔡第一時間向我打電話報喜，「王老師，我兒子這次高考，考了五百多分，一本！我接你喝酒！我說話算數，我接你到我家坐首席！」我聽了，十分開心，真誠祝賀老蔡。

老蔡家的喜悅我可以分享，升學宴我不去。一個星期後，我回老家看母親，伊告訴我，「前天，蔡城的瘦子買兩斤肉我，說是感謝他孩子在你那裡讀書，你對他兒子的關照。」

這老蔡真多名堂！

像老蔡這樣全心全意為了孩子，真心實意對待老師的不多。也是在同一所學校，我遇到又一位家長，他孩子非常聰明，學習自覺性強，成績特好。他送孩子上學見我一面，後來為了爭奪過分的利益打我一個電話，因為他孩子不符合要求，我當時沒有同意，他立馬翻臉威脅我，不給就把孩子轉校！優等生難得。為了學校大局，我委曲求全，答應他的要求。但他還不滿足，覺得我沒有第一時間考慮他的孩子，從此記恨我。從那以後，他不和我見一次面，打一次電話。孩子確實聰明，也很可愛，我們當老師也不可能遷怒孩子，跟這種人，也犯不著生氣。三年初中，眨眼而過，孩子考取黃高。高中學習可不像初中學習那麼簡單，憑聰明就可傲立潮頭，它需要家長更多的關注、參入和支持。又三年，高考成績出來，孩子還不如就讀黃梅普高的初中同班同學考的好。這是和孩子同屆學生告訴我的。

哎！有讀書的兒，沒讀書的爸囉！

我有好久沒見瘦子，他兒子應該大二大三了吧，惟願他一切安好。

作者：王武雄，網名駐馬秋風，黃梅縣第六小學教師，縣作協會員。在中國作家網，多家自媒體發表文章二十餘萬字。現創有公眾號駐馬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