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讀梁山好漢的文章中,對林衝的誤解最多。
其一,說林衝一般。八十萬禁軍教頭聽起來厲害,但實際上有好幾千個,也沒什麼了不起。
其一,說林衝獻妻。原因只有一個:休妻。古代有休妻七出之條,林衝老婆是有節操的,不在七條之內,所以林衝不該休妻,休妻看起來是為老婆考慮,其實就是獻妻,讓老婆從了高衙內。
其一,說林衝聖母。董超薛霸要在押解途中殺了林衝,魯智深救場,林衝反勸不要殺害兩人性命,說主謀是高太尉,不幹他們的事。人家害你,你還放過他們,以德報怨到了這種地步,愚蠢。
其一,說林衝窩囊。看到調戲老婆的人是高衙內就手軟,在押解路上被解差欺負辱罵只能忍受,在柴進莊上被洪教頭挑釁不敢動手,這種人沒有血性,窩囊。
不知道大家做這種解讀,是真實想法,還是翻新立異?其實林衝是水滸精心刻畫的人物之一,形象豐滿,變化細膩,不存在臉譜化的情況,他的種種讓大家看起來不爽的行為,只是為了符合他的人設。
林衝有完整的人設,可以解釋他所有的行為。
林衝的人設是什麼?武藝高強的低級武官,謹慎、知禮、謙讓,但內心有勇武的一面。
很多人都揭露,說八十萬禁軍教頭多如牛毛,其實沒什麼了不起,實際上這種說法陷入了一個誤區:職位低就不怎麼樣。禁軍教頭確實很多,確實也沒什麼了不起,而真正了不起的就是:林衝武藝出眾。
職位高低和武藝強弱沒有必然關係。
高俅在軍隊系統裡職位夠高吧,沒有半點武藝;梁山馬軍五虎將原是朝廷軍官,職位都不算高,卻武藝高強。禁軍教頭數千,但像林衝這樣的高手肯定不多,否者,隨便調一批禁軍教頭都能把梁山打敗。
林衝的父親是提轄,嶽父是教頭,軍人世家出身的他從小練武,身手不弱很正常。武藝靠自己,但升職要靠軍功、關係和運氣,林衝武藝高但位置低,不足為奇。
林衝能寫休書,絕對是識字的。這個看起來很平常,其實在古代也是本事。古代軍人和武人大多目不識丁,梁山好漢雖然很猛,但能寫出自己名字的不會超過一半。可見,林提轄把兒子培養成了一個能文能武的人。
林衝剛出場就有扮相:頭戴頭巾,身穿戰袍,腰系銀帶,腳蹬皂靴,手拿摺扇。這已經刻畫出了他的形象:能文能武,英武中伴有儒雅,不同於尋常武夫。初見魯智深就喊師兄,言辭妥當,可見待人很有禮數。
他是一個知書達禮的國家公務人員,世代武職,官職不高但家境尚可,加上年紀在三十五歲左右,有家有室,所以林衝必然遵紀守法,思慮成熟,不會輕易行兇犯事,即便犯事也會想著伏法改過,從頭再來。
當時高衙內調戲林娘子,穿著肯定不錯,還帶著人,一看就不尋常。林衝先說了句「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說明他是個講理的人,然後就要下拳暴揍,說明他有血性,要用拳頭為老婆出氣。
精彩的一幕到了:林衝看清對象是高衙內,拳頭先自軟了。這確實讓人覺得林衝很懦弱,但非常符合人設。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出刀子捅人可以理解,一個三十多歲有家有室的人不敢打長官之子,這也正常。
林衝捅了高衙內估計大家才覺得解氣,但可能嗎?
調戲婦女,古今都不是死罪。林衝想打人很正常,下不了手也很正常,因為一旦下手就是在和高俅做對,會有大患,身為公務員的林衝不敢。這種顧慮和矛盾讓人物豐滿起來,有血有肉,而不是單純的好漢形象。
當時眾人勸解,林衝怒氣未消,一雙眼瞅著高衙內,這是憤怒和不甘的表現,也是勇氣的體現,否者,怎麼敢瞪著高衙內?如果膽小,早就賠禮道歉,然後低頭不語。
面對魯智深,林衝解釋:本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不好看,自古不怕官,只怕管,權且讓他這一次。這正是林衝成熟的一面,不願為一次痛快,讓自己身敗名裂、家庭破碎,畢竟有家有室有工作啊。
後來遭遇陷害,林衝的心情極其矛盾。
一方面他知道得罪了高太尉,自己這輩子可能要完,所以才要休妻,說怕耽誤了娘子的青春,另一方面他又幻想還能從頭再來,畢竟娘子拒絕離婚,而嶽父張教頭說會帶著女兒等他歸來,所以他一路上委曲求全。
董超薛霸欺負他,他忍,不然怎麼樣?殺了差人逃命,他將永遠看不到妻子,也無法回到從前的生活。
魯大師救場,他依然不殺董超薛霸,要跟著他們去服刑,還是抱著服完刑繼續回歸生活的夢。
柴進莊上不肯得罪洪教頭,那是他身處逆境小心謹慎。
一個知書達禮、深知法度的公職人員,讓他當個殺人犯很難。
林衝的夢想是在風雪山神廟那一段徹底破碎的。他沒料到高太尉會如此心狠手辣,竟要將他趕盡殺絕,他知道自己和高太尉的關係已是死結,草料場也燒了,京城回不去了,娘子團聚不了了,所以他釋放了心中早已壓抑的怒火,殺盡宵小之輩。
風雪夜,大火燒毀了一個人關於家庭和生活的所有夢想。
山神廟,一個好漢不再委曲求全,從此踏上兇險江湖路。
他走了,頭也不回。
他想做個好人,娶妻生子,報效國家,卻事與願違,不得不給命運低頭,可嘆、可惜、可憐!
林衝缺少血性?
笑話!果真如此,林衝就不會對高衙內舉起憤怒的拳頭,不會帶著解腕尖刀找了陸虞候三天,不會在山神廟大殺四方,不會為了義氣火拼王倫。
他的軟弱,是對生活的妥協,這個不丟人。
水滸這部小說虎頭蛇尾,越開頭塑造的人物越好,比如魯智深和林衝,到了後來整部書就充斥著很多殺人怪物,毫無人性。比如李逵,男女老少通殺,把小孩劈成兩半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再比如扈三娘,全家被殺,竟然也能和仇人合夥,而且嫁了過去,人性在哪?就因為意氣相投,所以忘了滅門大仇,這合理嗎?
林衝是小說早期塑造最成功的人物之一,軟弱中體現合理,妥協中體現人性。
說林衝不痛快的,是想讓好漢任何時候都大殺四方,用一種痛痛快快的方式釋放心中的不快和憋屈,但是,經典小說和網絡小說的區別就在這裡,一個要考慮合理性和社會性,一個只要爽快。
所以,林衝是條好漢,有情有義,他的休妻只是善良。
把別人的善良當成軟弱是件可悲的事,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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