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太趕時髦,找了個雲老闆,每天用微信陪她聊天。
雲老伴聊天喜打字,又快又走心,從來不用「哦、嗯、行」這些單字來應付楊老太。
但楊老太不行,上年紀的人眼睛早花了,手機上的字母鍵在她眼裡就跟一隻只遊得極快的小蝌蚪,看得見捉不到。
用筆劃吧,好多字又不會寫,只能勉為其難地用語言。
楊老太囉嗦,條條60秒語音轟炸,但云老伴從不嫌她煩。
楊老太心裡美滋滋的。這要是換了那個死鬼老伴,哪有那個耐心聽她說話喲,早掀盆子摔碗地嚷嚷開了:「楊桂雲,老子的菸袋呢?你又藏哪了?老子就好這口你還不讓抽,奶奶的。」
「楊桂雲,你摳死算球,這一桌子素菜你餵兔子呢?老子要吃肉,紅燒肉扒肉條獅子頭,快給老子端上來……」
楊桂雲就是楊老太,那個死鬼就是跟她過了大半輩子的老伴——反成。
年輕時的樊成溫文儒雅,做人做事成熟穩重,在外攢得一副眾人皆贊的好口碑。在家也是個一等一的好男人,寵妻愛子,勤快溫和,和楊老太結婚數十載很少紅臉。沒想到老了老了卻轉了性。
他開始對楊老太指手畫腳、大呼小叫起來。
藏菸袋被罵,飯做得素了也被罵。
樊成三高不能吃油膩,楊老太一日三餐都謹遵醫囑照菜單做飯,可大口吃肉半輩子的樊成卻不理解,老因為餐桌上沒肉罵楊老太摳,楊老太委屈得直掉眼淚。
楊老太在梨園浸了小半輩子,戲曲唱得婉轉悠長,身段擺得搖曳生姿,在地方上小有名氣。從來都是被人捧著的角兒,後來轉行嫁了樊成,也是被他捧在手心裡呵護著,哪受過別人的冷眼相待跟吆五喝六?
他們的一兒一女早就成家立業,偶爾回來也純粹就是看看,買點水果吃食,幫著洗洗涮涮。
已經算是孝順兒女了,哪還能要求更多?就剩下楊老太守著樊成,別人一天吃三頓飯,她卻一天挨三頓罵。
樊成是前年走的,心衰竭,走的時候才六十二。
人大限將至大概真的有預示,有段時間樊成眼皮開始耷拉,睜都睜不開。
起先閨女用雙眼皮貼把他的眼皮粘在眉眶骨上還勉強能行,後來粘都粘不住了才去醫院,一查,重症肌無力。
然後又開始莫名便血,黑色的血便出來一盆又一盆。
兒女們找120把樊成拉到醫院急救,考慮楊老太歲數大經不起折騰跟驚嚇,就沒讓她跟著去。
楊老太也沒想到情況有多嚴重。
樊成住院的幾天家裡好不容易清淨了,再沒有不絕於耳的嘶吼和謾罵,她也終於有心情去哼很長時間都沒哼的戲曲,澆窗臺上一溜就快枯萎的花。
因為缺水,綠植葉子的邊緣已經有枯爛的態勢,但楊老太並不擔心。她享受的是久違了的在陽光下肆意的感覺,其他一點也不重要。
樊成從醫院打電話說想楊老太了,讓她到醫院看看他,言語態度一改從前。
楊老太翻出成角兒時穿的旗袍往身上比劃。儘管壓箱底多年,但因存放得當,質地顏色沒太大變化。
最讓她驕傲的是自己的身材,別看上了歲數,除了皮膚沒年輕那會兒緊實,其他都沒咋掉鏈子。
衣服穿妥,楊老太又翻出一管忘了是幾年前閨女送她的口紅。可能早就過了保質期,但她一直沒捨得扔,今兒又派上用場。
收拾停當要出門,楊老太才想起旗袍要配高跟鞋,自己哪有啊。
多少年都沒穿過了,腳也早就因為年輕時練功纏布變了形,改行之後楊老太穿的都是運動鞋,現在臨時要找雙能配得起旗袍的高跟鞋,太難。
左右搜尋半天楊老太才死心,就拎著雙踩塌了後跟的灰色運動鞋跑出了門。
兒子的車早就停在樓下等著,大概是摁過幾百遍的喇叭,終於把楊老太催了出來。
可一上車兒子就惱了。
他用餘光瞟了幾眼楊老太,嘴裡不耐地問:「你打扮成這樣幹啥?我爸還躺醫院裡呢,你就描眉畫眼穿旗袍,不嫌丟人?」
兒子的語氣跟樊成撒脾氣的時候一模一樣,聽得楊老太一愣,心裡還湧上點莫名的熟悉感。
於此,她沒計較兒子的態度,笑呵呵地回應:「這不好幾天不見你爸了嗎,你爸最愛看我穿旗袍了,說我身段好,軟得就像那河邊的楊柳枝。」
楊老太說得自己捂嘴咯咯直笑,兒子腳下的油門轟得嗡嗡直響。
可樊成沒能等來楊老太。
楊老太來到病房時,樊成的心臟監測屏已經顯示一條直線,一旁的女兒哭喊著叫爸爸。
楊老太心裡一哆嗦,兩手張開就往樊成身上撲,邊撲邊哭:「你不是想我了嗎,我來了你倒走了。就這麼一會兒你咋就不能等等我?」
楊老太張臂的動作幅度太大,旗袍腋下那端呲啦一聲扯開了線,加上她手舉太高,衣服順著上捋,又因肚子的贅肉擋著,沒能順利下滑,就那麼尷尬地卡在了胸腹之間,左腿開叉的部分也瞬間上移,露出了楊老太穿穿洗洗近十年的花內褲。
嚎哭間隙,楊老太抹著淚眼思忖,歲月到底是不饒人,衣服保存得再妥當質量也大不如從前了,身材保持得再好也不能跟年輕時相比了。
樊成走得痛快,沒給兒女們拖累贅,也沒給楊老太找麻煩。
有多少人老早就癱瘓在床,指著老伴和兒女們伺候,樊成走這麼利索,大概也是對楊老太愛到極致的表現。
但楊老太他兒子可不這麼想。
他忘不了樊成咽氣前多麼掛念楊老太。
他顫巍地拿起電話眯縫著眼睛撥號,手機拿遠貼近再拿遠,還是沒法準確無誤地撥出爛熟於心的楊老太電話,只好把手機遞給兒子,口齒模糊地報出號碼,讓他代撥。
他也忘不了自己心急如焚地等在樓下近半個鐘頭,才等著他那塗了大紅嘴唇、邁著小碎步跑出來的媽。
如果不是她的耽擱,哪至於連累他也見不著最後一面?
再聯想起樊成住院前的日子,楊老太天天給他吃素,那麼好吃肉的一個人,生是被她逼成了食草動物,氣得樊成只能罵罵咧咧。
兒子的怨恨與心結表現在了明面上。他覺得爸沒見著他們最後一面,肯定是最深的遺憾,而這樣的遺憾,是難以彌補的。
自打樊成後事辦完,他就再沒回來看過楊老太。算來已經一個多月了。
閨女倒是偶爾回來送點吃的,再寬慰她幾句,不痛不癢沒多大用處。就有一次算是說了點有用的。
那次閨女拿了部辦寬帶送的老人機,不大的機身上鍵盤部分就佔了一大半,屏幕是黑白的,顯示出的字號牛頭大,除了撥打電話功能,還有一個寫著SOS的鍵,閨女說是一鍵呼救。
閨女把一鍵呼救關聯了她和兒子的電話,然後張羅給楊老太換卡。她說這部手機專門給老人使用,有緊急事情就摁那個一鍵呼救,她和兒子都能第一時間知曉。
楊老太死死捂住自己那部智慧型手機不讓閨女換卡,她說自己眼睛不花更不瞎,不需要看那牛頭大的字,緊急呼叫更用不著。好端端的哪有那麼多緊急事?
閨女氣不過扔下手機走了。楊老太拿著自己的智慧型手機左右端詳,其實她真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了,她捨不得換老人機,是因為手機相冊裡有太多她跟樊成的合影。大多是半年前照的,那時樊成還沒轉性,跟年輕時一樣,溫和文雅,對她疼愛有加。
楊老太翻出那些記錄著她跟樊成美好回憶的照片,一張一張地看,越看越想念沒轉性前的樊成。
再看,好像也想念轉了性的樊成。即便嘴裡罵罵咧咧,也好過她現在一個人孤苦伶仃,家安靜得像個葫蘆瓢,悶得她喘不過氣來。
雲老伴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楊老太的手機裡,他是通過附近的人加的楊老太。
楊老太的微信還是樊成之前幫她下載的,好友除了閨女兒子就是樊成,新朋友那裡忽然有個紅色的1,還把楊老太嚇了一跳。
鼓搗半天才加上,雲老伴發來文字自報家門,說我是個六十多歲的孤寡老人,一個人憋悶,想找個年齡相當的朋友聊聊天。如果你是年輕人,請直接把我刪除。
楊老太低頭看了看,跟她說話的人微信名叫成雲。
楊老太眯著眼,好半天才看出個大概,覺得這人情況跟自己差不多,就想回條信息,可手機鍵盤太小,漢字又寫不全,那就語音吧。她說:「我也是六十歲的孤寡老人,眼睛不行了,鍵盤打字太費勁,就給你說話了。咱倆聊聊。」
楊老太反覆聽了幾遍自己發的語音。平常她認為自己聲音跟五十歲時沒差別,可恍然一聽,蒼老即現。她頗為感慨時光的力量,既風化了她的臉,又失了她聲音的真。
雲老伴也沒客氣,好幾條微信一股腦地發了過來,大多是問楊老太的情況,身體呀睡眠呀吃食什麼的,楊老太一一語音回復。
就這麼一來一往,雲老伴跟楊老太建立起了初步的信任與好感。
雲老伴說他老伴過世好幾年了,無兒無女,孤單一個人過。如今跟楊老太投緣,真有跟她一塊搭夥過日子的衝動。可惜呀。雲老伴話鋒一轉惋惜著,我癱瘓在床,就上半身能動。這份心思很難付諸行動了。
楊老太小心翼翼地問:「要不我去看看你?」雲老闆趕忙回覆:「不用不用,咱還是保持點神秘感吧。現在這年輕人不都時興什麼雲聚會、雲戀愛麼,咱老了也趕個時髦,就做個雲老闆吧。」
雲老伴?楊老太暗自困惑又好笑。追時髦可以,可這雲老伴又是個啥?躲在雲裡的老伴?
楊老太望向萬裡無雲的天,想能躲進雲裡的老伴那不就是死了麼?就像樊成,他去了天堂,躲在雲朵後面,探出半張臉窺視她這個未亡人的餘生。
雲老伴聽得多說的少,是個很好的傾聽者。自從有了雲老伴,楊老太心情日漸明朗起來,有好多沒地方傾訴的話都能跟雲老伴說。
比如她說好不容易養大的兒女,不知道啥時候就隔了心。女兒來看她時大包小包地提著,風風火火地洗涮幹活,又著著急急地走了,連坐下和她說幾句貼心話的時間都沒有。
又說兒子自打樊成離世再沒回來過,連個電話都沒有。好像生來沒她這個媽,也好像反成一走她這個當媽的也跟著走了似的。
說到樊成,楊老太話就更多了。
她說樊成17歲就自己趕著掛驢車出來闖蕩。25歲認識了芳齡18的她,那時她還是個小有名氣的角兒。為了她,樊成硬是等了5年,她轉行才把她娶回了家。
她說樊成一輩子對她好,把她捧在手心裡端著。倒是老了脾氣變壞了,跟個小孩似的跟她鬧脾氣,不如他意時還罵人。
不過翻來覆去也就會罵那兩句。一輩子沒罵過人,他哪會罵人喲。楊老太給雲老伴發這條語音時,忍不住捂嘴笑,蒼老的聲音裡充滿了濃厚的愛意。
不知不覺,楊老太好像把她和樊成的大半生,都在60秒的語音裡說完了。
冗長繁瑣的半生緣,在楊老太的嘴裡全變成了囉裡巴嗦的雞毛蒜皮,經歷的時候全是煩燥和不耐,但現在說起,卻滿是回憶與懷念。
楊老太一早起床給自己烙了兩張玉米餅,就著茶水全吃下了肚。
看看窗外,屋簷上凜冽的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楊老太覺得天氣不錯,想去早市逛逛。
她穿好衣服出門,想了想又折回去,坐在沙發上拿起手機給雲老伴發信息。這是他倆之間不成文的規定。
雲老伴說:「老伴老伴就是老來相伴。咱倆這種雲老伴,既然不能朝夕相伴,就要每天早中晚相互問候一聲,也讓對方安心放心。」
楊老太給他發語音:「早上好啊,你起床沒?早上吃的啥?我吃了兩個玉米餅,喝了一壺茶。樊成在世的時候最愛吃我烙的玉米餅了。」
語音發出去了,楊老太想回聽,卻找不到語音條。下面蹦出來一行極小的字,可她看不清,想再發一遍,又找不到語音鍵了。
楊老太有些著急,越著急眼睛越模糊,越模糊越頭疼。她猛地一下子站起來,又一下子跌回去,眼睛鼻子嘴巴好像有東西流出,緩緩地,汩汩的,像切斷了的動脈,又像沒擰緊的水龍頭。
然後她感覺自己眼皮越來越沉,意識越來越模糊。她握緊手機,用力舉到眼前,又拼命睜開眼睛,卻發現找不到那個印著SOS的鍵。
慢慢地,楊老太閉上了眼,最後一點殘存的意識告訴她,她曾經拒絕了閨女給她的老人機……
楊老太腦出血,搶救無效去世了,走得比樊成都突然。儘管兒子發現得及時,卻仍然回天乏力。
兒女趴在楊老太身上哭。閨女喊:「媽你咋一句話不留就走了?讓我們連個床前盡孝的機會都沒有。」
兒子沒出聲,只默默地流淚,手裡拿著的是楊老太生前最後一刻緊緊握在手裡的手機。看楊老太給雲老伴的名稱備註,雲老伴,後面加了個括號,裡面有「兒子」兩個字,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
原來楊老太一直都知道,和她雲聊天的是那個自樊成去世後都沒來看過她的兒子。
兒子木訥寡言,像極了年輕時的樊成。他怨楊老太對父親最後時日裡的怠慢,卻始終放不下對她的掛念。
他一直沒去看她,便用這麼一招和楊老太建立起情感通道。
在楊老太的語音回憶裡,他才了解到父母之間的生活與愛情。也才真正知道了楊老太的內心世界。
他以為這樣可以慰藉楊老太孤苦的身心,卻沒想到一直都是楊老太在陪他做遊戲。
其實仔細想想,又怎會不知道呢?
那麼明顯的微信名,取自樊成和楊桂雲兩人的名字。他怕露餡,從不語言,卻總是快而及時地回復。
他只聽楊老太說,卻很少提及自己。他要求楊老太每天按時發語音,只想時時了解她的情況……
這些又怎麼會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男人能做到的事?
兒子把頭俯在楊老太身上哭,他想起自己大半夜端著手機蹲在楊老太家門口用新申請的微信搜附近的人,搜了那麼多次才搜到她。
他聽楊老太在門裡咳嗽,卻沒勇氣進去看她一眼。他恨自己當初錯過了見爸的最後時刻,又因為自己執拗的怨錯過了媽。
哭了很久,兒子抬起哭腫的雙眼望向天邊,那裡盤著幾朵雲,不時變化著形態。他覺得楊老太這次是真的飛上了雲朵,和早已躲在那裡的樊成,成為了一對真正的雲老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