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嫂子病了。」四姐打電話時,我正忙得似陀螺。
「哪個嫂子。」我以為村子裡,哪個同輩哥哥的媳婦。
「你哥的媳婦。」四姐真逗樂,我還不知道,哥的媳婦叫嫂子。
「哪個哥?」我又問一遍。
「你不就一個哥,你親哥。」四姐急了。
「怎麼可能,昨天看我哥發的相片,我嫂子還坐在一個木房子的欄杆上。我還羨慕著,我自己忙傻了,她們還有閒心旅遊呢?」我才不信四姐的,嫂子除了瘦點,幹活比男人不差。
「真的,你嫂子前天下地,讓人家給種麥子,抬化肥,身上疼得直不起腰,直接拉醫院,查出來的。不放心,又送大醫院。你看的相片,可能是她們檢查後拍的。」
「醫生說,晚期,頂多再有一個月,沒有治的意義,讓直接回家了。你回來看看吧,別見不著。」四姐還說什麼,我沒聽著,我的腦瓜子懵懵的。
嫂子怎麼可能生病,她身體比我都健康,走路帶風。幹活從沒聽她喊累,這幾年和我哥一起打拼,兩個人把六間房的小院建了三層樓。
我夏天回家過暑假。嫂子給玉米地打除草劑,背起能盛一桶水的箱子,玩似的。
她進玉米地,我一轉眼功夫,人就被玉米棵擋著找不到。再一轉身,嫂子走了一個來回。
我離家時七月二十號,嫂子騎個三輪車送我到車站。剛過完八月十五,麥子沒種下,四姐告訴我,嫂子只有一個月的時間,開什麼玩笑。
我不敢給嫂子打電話,也不敢問我哥。我沒準備好,我不敢保證自己不哭。
晚上,我躺在床上,腦海像過電影。
嫂子95年嫁到我家,我16。嫂子21。
嫂子娘家和我家,村挨村。嫂子是苦水泡大的。她幾個月,母親就撒手西去。嫂子是最小的,有三哥兩個姐,早成家了。
嫂子爸親自找我媽訂的親,她爸聽說我媽心好。
老爺子說:我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給兒子娶媳婦蓋房,姑娘出嫁,我實在沒能力管她。她像一棵草,自己長大,我知道她受委屈,經常去她媽那裡哭,我也沒法。
老爺子說:我覺得嫁你家,不會受氣,只要你們願意,隨時可以結婚。可憐天下父母心。
嫂子就這樣進了我們家。
我在縣城上學,畢業後又出門打工,和嫂子相處不多。
我掙錢後給嫂子買過幾次衣服,她總嫌棄,這太瘦,那太肥。我便不買。後來我知道,我買的是她最愛穿的。
07年我結婚,老公比我大8歲,嫂子聽村人的閒話,很生氣。連飯都不給我們做。老公第一次上門,親自下廚。
老公不在意,我也不說。後來哥帶嫂子來京幾次,老公熱情對待。我們春節再回家,嫂子便主動把她們帶空調的房子留給老公。
有一年,我做買賣差Q,嫂子把家裡的Q,全拿給我。
這幾年我忙生意,忙孩子學習,老公又得病。我自己活的很吃力,也沒怎麼過問家裡。
偶爾給媽媽打電話。有一次媽告訴我,哥丟了五六萬元,幾乎哥嫂兩人一年的收入。哥哥氣得生場病,嫂子也沒埋怨他。
還有一次,嫂子在工地幹活,原本是嫂子運混凝土的,結果和嫂子搭班的女人,可能以為那活輕鬆,從我嫂子手裡接過到車,自己上去了。誰曾想,剛上到樓一半,繩子斷了,女人摔在我嫂子面前,我嫂子嚇得生場病,再不敢去工地幹活。
家人怕我擔心,總是過後才告訴我,我也只能感嘆一下,無能為力。
嫂子去幫人家做衣服,除去吃飯睡覺,幾乎都在忙,兩個人齊心協力終於蓋好房子,再給兒子娶個媳婦,人生的任務,基本完成了,怎麼會這樣呢?
天呀,為什麼不把痛苦均分,為什麼專找一個人欺。嫂子的苦日子剛要結束。你卻把她一併帶走,你是心疼她在世上苦嗎?你還是嫉妒她要幸福?
我沒感覺和嫂子有多深的感情,可我就是想流淚,我想起她送我到車站,我要給母親留錢,嫂子不要。
嫂子說:「你也不容易,我們現在比以前日子好過了,咱媽有我們呢?你保重好一家三口就行。那麼遠,我們顧不上你。」
嫂子,說好的,你照顧咱媽,你怎能食言。我還想著等我日子好過了。我給你買漂亮的衣服呢?再買我讓你挑,行嗎?你怎麼不等我?
我買我沒吃過的,我沒見過的,我要帶回去讓省吃儉用的嫂子嘗嘗。
人生實苦,我要嫂子知道,她餘生的日子,有人在意過她。也不枉姑嫂一場。
人生有多無奈,就有多傷心。傷心到,你看著親人慢慢遠去,你卻無能為力。
我想一夜把傷心的淚全流盡,我要看著嫂子的時候對她笑。
我渴望見到嫂子,我又害怕見到她。坐8個小時的火車,我唯一想著見嫂子第一面,我如何笑不虛偽,我如何說話不緊張。
我第一次感覺回家的路程那麼長,又那麼短,我第一次害怕回家,我第一次知道「近鄉情更怯」。
「嫂子,我回來了。」我故意把嘴咧到後腦勺,我知道我笑得一定比哭難看。我練了一路的話,一句也沒說出口,勸慰有用嗎?我怕多呆一刻掉眼淚,找個藉口溜出屋。
我在家呆了幾天,被嫂子往回趕:「回去吧,我沒事,你要做生意,家裡還有孩子要學習呢。」
是呀,老的有病,小的要上學。嫂子知道我的難。
嫂子很頑強,癌症的疼痛竟然沒哼一聲。她比醫生的說的多過兩個月。我知道她一定不捨得,不捨得女兒,不捨得兒子,不捨得辛苦掙來的家。
我再回家時,嫂子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清醒時,會拽著我的手說話。糊塗時,兩手不停的捏、扯、甩,熟悉她的人說,那是嫂子做衣服的架勢。
辛苦一輩子的嫂子。
我在病床前,碰到嫂子的大姐。
大姐哭著說:「我媽去世,我12歲,我妹妹才半歲,我不會餵孩子,給她燙點米粉,還不知道試水溫。我妹嘴燙爛了,直哭好幾天。還有一次,我沒看住,身上全燙泡。」
我從不知道嫂子這麼苦。
嫂子好幾天咽不下飯,大家都說她支撐不過除夕。哪怕疼的直抖動,嫂子牙咬著,愣是沒吭聲。
除夕,我給嫂子餵了餃子湯。我心想著如果嫂子年初一走,我這輩子不再過生日。
嫂子到底捨不得我難受。年初二對人世揮揮手。
我看著別人哭,我看著嫂子入了土,我一滴眼淚流不出。
劇終人散場,看著嫂子的新家躺在,父親的舊家旁。我最親的兩個人,我今生無緣再相見。
我的眼淚如流水,大姐二姐我們三人抱頭哭……
我走的時候,下了好大雪,大姐二姐把我送到車站,揮手不忍告別。
雪越下越大,大姐二姐溼了衣服,才一步三回頭往家走。
有些時候,告別了也許是一生。
想起幾個月前嫂子來送我,以後卻再也沒機會。這場大雪是嫂子送我嗎?嫂子躺在地下冷不冷?
又是清明節,不知道嫂子在那好不好,應該已經適應了,但願天堂沒病痛,但願父親能疼她。但願來生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