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離塵剛出地鐵站,便看到了她。應該說是他們。在她身邊還有兩個捲毛小鬼佬。他們同樣年輕,穿著同樣的服裝,藍牛仔,白T恤,白球鞋,看上去青春逼人。她背著比她高出半個頭的藍色背包。他們三人的手原本牽在一起,但在爭吵之後,抓著她的那隻手狠狠地甩開了她。顯然另兩個是同一陣營,而她作為三人中唯一的女孩,被孤立了。
她看到他們離開,小跑幾步似要追上他們。但他們也跑,她於是蹲地哭泣。陽光很毒,離塵看到她身上冒著淡淡的白煙。他走到她身邊,把一張紙巾遞給她。她接過來,扔掉。
你不是我的荷西,誰要你關心!
她瞪離塵一眼,對離塵的好意並不領情。離塵剛想回她句「好心當驢肝肺」時,看到她一張畫兒般精緻的臉,這使得離塵憤憤不平的心即刻雲淡風輕,忍不住對她燦然一笑。
她忽略離塵的笑,朝兩個男孩消失的方向奔去。離塵望著她的背影,記住了她的臉。陰鬱的,固執的,讓人又憐又恨的臉。
今天的目的地是魯迅故居和沈園。一次忘了手機,一次忘了身份證,離塵在地鐵和旅館之間來來回回跑好幾趟。到達紹興時,正是一天中陽光最毒辣的時候。真真假假崇敬魯迅的遊客絡繹不絕。離塵夾在長長的人流中,有窒息的感覺。在百草園和三味書屋分別留下張自拍照,離塵掏出四十塊錢,買了張去沈園的門票。
沈園距魯迅故居不遠,離塵步行而去。
離塵又看到了她,於沈園的詞牆前。嬌小的她正拿單眼相機對著詞牆拍照。離塵聽到她不停按下快門的聲音。牆上的兩首《釵頭鳳》長久經受風雨剝蝕,文字已有些斑駁,但還能看得清。
離塵走近她,指著唐琬寫的那首其中的倆字問她怎麼讀。她側眼見是他,吃了一驚,將相機對準他,咔嚓一聲將他拍進她的鏡頭裡。
裝,你就裝吧。她數落離塵。
這倆字太模糊,我真認不出。離塵為自己的小謊爭辯。心裡因小算盤被揭穿而暗自羞赧。
認不出你來這裡幹什麼?沒讀過唐琬和的這首詞你來這裡幹什麼?唐琬和陸遊的故事你聽說過嗎?她一連串地發問,表情固執而銳利,有看不起離塵的嫌疑。
離塵被輕微傷到,認真地背起兩首《釵頭鳳》來。
背過剛才問的那倆字時,她抬腳踢離塵。怎麼男人都這麼假啊。她說。
離塵說,你這麼兇,難怪被荷西拋棄。我印象中的三毛可是水做的。
錯!她糾正離塵。三毛的溫柔也只在荷西是火的時候。
但她即刻收起自己的咄咄逼人,目光變得柔和,輕推一下離塵的肩說,看在你還知道三毛與荷西的份上,獎勵你陪我玩一天。
離塵笑,陪你玩一天?你不怕我是壞人?
只要你不怕我是壞人就行。她說。又說,常年在旅途上的人是不怕壞人的。
見她對自己如此沒有警惕,離塵說,我身體不強壯,最多只能陪你二十分鐘。
她疑惑地盯著傑,從離塵不懷好意的笑容裡領會到離塵下流的玩笑。於是她罵,下流!滾!
離塵趕忙道歉。
離塵意識到她和他的相似,都是身心皆在旅途上的人。她沾滿灰塵的帆布包,帆布鞋,以及那張風塵僕僕的臉,以及那種不知下一路風景在何方的迷茫感,使離塵把她歸為離塵的同類。
在旅途上的人內心都有一個巨大的缺口。都經歷過一定的悲歡離合。都對人生有著近乎完美的渴求。他們的特立獨行在生活中被看作異類,有時會招來某些嘲諷。可這無法改變他們。他們在長期與世俗的搏鬥中內心得到鍛鍊,因而日漸強大。他們消極於生活的年年月月重複,會不惜一切代價去踏上徵途。他們未必清楚自己想去尋找什麼,只是覺得應該在路上。這樣的他們常常疲憊不堪,孤獨感如影隨形,有時能看到傷口汩汩流血,可他們依然樂此不疲,仿佛進行某種固定的儀式,又仿佛宿命的牽引。
從沈園出來,她叫離塵背陸遊的《釵頭鳳》,她則背唐琬和的那首。離塵幾次看到她淚流滿面。這個時候的她,臉上一直的銳利被楚楚可憐替代。
離塵又給她紙巾,她不再拒絕。
離塵問她,現在去哪裡。
她搖頭說不知道。
離塵說,不去找你的荷西?
她說,今天三毛累了。
離塵強行拿下她背上的包,把自己的放到她的背上。離塵從來就害怕包袱,就算遠行,離塵帶的東西依然不多,一本白落梅的散文,一套換洗的衣服,除此別無他物,因而離塵的行囊比她的輕得多。
他們進入一家星巴克。裡面光線清寒似月光,有懷舊的情調。人不多。冷氣開得充足。角落裡流溢輕輕的小提琴曲。選一個偏僻的位置坐下,離塵自點了杯超大份的冰摩卡,不加糖。問她喝哪種,她說冰香草拿鐵,不加糖。
咖啡不加糖自是有些苦。可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也許已忘了什麼是苦了吧。又或許他們早已認可苦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無需刻意迴避。
離塵生在農村,長大後一直在離家不遠的小鎮上工作。那裡還沒有繁華到可以允許咖啡館、酒吧之類的城市小資人的活動場所存在。然而離塵一個人慣了,孤獨的人總是想藉助某些外物來慰藉心靈。在煙、酒、茶、咖啡、書籍等外物中,傑選擇了書和咖啡。傑覺得這兩樣符合離塵的氣質,更能安慰他。離塵通過網絡認識一些名咖啡,並郵購其中的一些佔為己有。在某些註定失眠的夜晚,離塵乾脆泡一杯濃咖啡與夜僵持到天亮,然後在滿世界的勃勃生機中進入夢境。
離塵對她的判斷很準。除了性別,他們極為相似。她也是咖啡的奴隸。是冰香草拿鐵唯一的奴隸。
她說,我們碰一下杯。她的語氣有些微命令的味道。
離塵將咖啡杯與她舉過來的那隻輕輕相碰,發出脆烈而孤寂的聲響。然後她將杯中那些顏色溫暖卻詭異的液體,一小勺一小勺慢條斯理地送入嘴中,品一段往事般細細品味。多數人喝咖啡都是用嘴對杯細抿,而她卻用勺子送。這個別樣的動作使她整個人看來,顯得孤苦無依,似乎充滿歲月內傷。
她問離塵是否經歷過一段要命的愛情。
離塵告訴她,自己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卻有太多的愛等待他付出,所以從懂事起,他就一直沒有自愛過。所以一直以來,他付出無數的愛中,竟沒有一份是愛情。按他的年齡,他認為自己已錯過了追逐愛情的最好時段,所以以後他也不可能去幻想愛情。他已接受了這樣孤單的自己,覺得一切還好。
她對傑離塵的話表示不解,問,你沒有未來?
離塵說,嗯。
她冰雪聰明,沒再問下去。他一個「嗯」字,表明此刻他是拒絕她剖析他的。兩個陌生人,遠行時偶爾同路,彼此不必對對方知道太多,這是旅途中人的同行規則。
傍晚,他們回到杭州。她叫離塵請她吃飯,說她的錢在荷西身上,可現在她聯繫不上荷西。
離塵前些時日才領到一小筆稿費,被視作意外之財,因此離塵願意請她。他們竟然都吃素。他們對這一意外相似驚喜地四掌相擊。
離塵問她,要酒嗎?
離塵早看出來,酒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喝酒的人在神情上是有特質的——陰鬱森然。離塵覺得她的陰鬱仿佛一片詭異的土壤,開出黑色的花,神秘得瘮人。
她說如果有,來瓶二鍋頭吧。她道出的酒名出乎離塵的意料。
服務生把酒送來,她倒了兩杯,遞一杯給離塵。離塵擺擺手表示不喝。
離塵一直沒沾過酒。小時候,父親常常喝得爛醉,吐的到處都是,有時三急也在飯桌底下解決,那模樣極為醜陋。及至離塵長大,父親總在醉得不省人事之前奚落他,煙不抽,酒也不喝,你還是個男人嗎?離塵討厭那樣的父親,由此也討厭了酒,發誓此生與酒結仇。
她於是自個就將兩杯酒一杯一口吞,剩下的直接以嘴對瓶。
離塵驚異地看著她,詫異她小小的身板因何能承受這麼烈的液體。
又看到她的淚水。恣意橫流的那種。離塵的心隱隱有些痛,想給她一個擁抱,但離塵起了身又坐下去。
荷西,你混蛋!荷西,你混蛋!
她罵著離塵只見過背影的荷西。離塵是寫故事的人,自然能想像得出她與荷西之間的故事不簡單。離塵還猜得出,她口中的荷西並不一定叫荷西,只因她喜歡流浪,而他剛好也如此,又剛好能滿足她自比三毛心態下所要的那個荷西形象,於是她和他便成了三毛與荷西,結伴踏上旅程。
怕她醉,離塵不允許她把酒喝完。她聽話地放下瓶子,直著眼問離塵,你有沒有想過某天怎樣去結束生命?
離塵被她的問題驚得呆了半天。
這個問題太瘮人,我不想說。離塵說。離塵的臉瞬間蒼白。
她又說,我想過的,我會上吊。這是死亡最簡單、最詩意的方式,不見血,卻同樣慘烈。三毛就是這樣的死法,前幾天美國著名樂隊林肯公園的主唱查斯特·貝寧頓也是這樣的死法。
離塵打斷她,我們換個話題,這個話題太沉重。
離塵之前多次想過死亡的問題,並列出幾種死亡方式。去年母親因病去世,咽氣之前,緊緊抓著離塵的手不放,目光充滿乞求,要離塵無論如何必須好好活下去。離塵答應了母親。但母親幾乎是離塵存在的全部意義,而今母親不在,離塵不知自己對母親,也是對生命許下的這個承諾能否堅持下去。因此離塵害怕聽到別人議論死亡,一聽到這個話題,便喚醒離塵內心對死亡躍躍欲試的衝動。
短暫的沉默後,她開始裝飯。
晚上有什麼計劃?她問。
離塵說,在旅館寫些東西。
她說,我去酒吧。
離塵問,你沒有錢了,要不要我幫你開間房?
不要,去酒吧後我就有錢了。她說。
從小飯館出來,他們分開。離塵突然不放心她,偷偷跟在她身後,好確定她去的酒吧的位置。然後離塵折身去找旅館。離塵每次在旅途上都是住旅館而不是酒店。同樣是棲身之地,離塵覺得「酒店」比「旅館」少了種旅途感。
寫到十點半,離塵去酒吧看她。習慣性地又是坐在角落裡。吧檯上有個女孩在唱《橄欖樹》,當一束明亮燈光打在她身上時,離塵才認出是她。她的歌聲有齊豫的味道,離塵不由跟著輕哼: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
流浪遠方 流浪
……
很多人上臺給她獻花,趁機親吻她的臉,摸她的胸,把些小費從她敞開的胸口放進去。看不出她有任何不適。她對他們的小費及骯髒的動作照單全收。
離塵忍住沒有衝上臺把她拽下來。她並不是他的什麼人,她的人生不受他管理。他和她就像大海裡的兩片浮萍,這一刻相逢,下一刻又將各自隨水漂流。
從臺上下來,幾個小青年圍著她,要她陪他們喝酒。離塵聽到她說給錢嗎,給錢我就陪你們喝。
他們一直喝到酒吧關門。她酩酊大醉,他們想帶走她。離塵終於忍不住衝上去橫抱她離開。
她的身體瘦瘦小小,後來在回憶抱她的這副場景時,離塵記不起她是否有重量。
她很快在離塵懷裡睡著了。快到旅館時,她開始喊她的荷西,一直地,一直地。聲音由最初的急切變為最後的呢喃。一聲聲,一聲聲,讓離塵為她心碎。
離塵將她放到床上,目光很小心地掃視一遍她的身體。她的臉驚為天人,臉以下卻過於太平。離塵地便想,也許這就是她的荷西離開她的原因。
翻開她的包,拿出她的手機,手機套裡夾著張照片。是個捲毛藍眼高鼻的年輕英俊男孩。離塵確信,男孩就是她的荷西。離塵試了試,她的手機沒鎖,他一下翻到了荷西的號碼。
電話那頭男子的聲音一陣嘰哩呱啦,離塵只聽懂一句「Who are you」。離塵剛想掛電話,那邊卻又傳來句憤怒的蹩腳的中文:別再打擾歐尼斯,上個月他是你的荷西,這個月他是我的歐尼斯。你要不識趣,以後永遠別想再見到他。他可以沒有你,但不可以沒有我。
這明顯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她的下一站是烏鎮。離塵說他也是。事實上離塵到杭州的第一站就是烏鎮,但離塵還是不放心她。
一路上她不停地打電話,說的是英文,離塵一句聽不懂,只聽出她語氣惡劣。她的手機最終變成腳下的犧牲品。
一路上,她的包一直在離塵的肩上。離塵帶她逛遍烏鎮的每個角落。日暮時分,他們各買了份冰淇淋,站在逢源雙橋上休息。她直視身下的河水。離塵直視她流動傷愁的眼睛。彼此不語。
各處的燈光次第亮起,烏鎮的夜來了,那是另一種風情。離塵第一次領略這種風情時,仿佛被帶進了幻境。離塵無法用語言描述那種視覺衝擊及心靈的震撼。
離塵問她還能不能再走走。她說能。於是離塵又帶她亂逛。他們穿行在燈光迷離的幽巷中,有一刻離塵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和她就是多年前《似水年華》裡的黃磊和劉若英。
離塵終於聽到她吃吃的笑聲。她說,世間竟有如此美的境地,生命在這裡變得珍貴了。
走至一處放映室,她提議去看場電影。影廳裡放的是美國影片《廊橋遺夢》。他們進去不久,影片裡男女主人公的愛情進入高潮,水到渠成地有了靈與肉的交合。離塵一會看著銀幕,一會看向她。起初她的目光一直集中在銀幕上,可卻突然低下去,敏銳地盯向前排的觀眾。
離塵的目光追隨她的目光,不由訝然地張開嘴——他們前排的兩個男子在忘情激吻。
我們走吧。她說。她的聲音在顫抖。光線黑,她的奔突撞上許多人,離塵聽到她帶著哭聲不停道歉。
在長長的巷子裡,離塵一直追著她跑。跑不動時,她扶著牆根嘔吐,放聲大哭。
離塵在一旁守著她,直到她的頭無聲地投靠到他的肩頭。
一天沒吃過飯,離塵連哄帶拽把她拖進一家小餐館填肚子。誰想一拿起碗,她倒狼吞虎咽,那陣仗顯出些許悲壯來。到第三碗的時候,離塵搶走她的碗。她打離塵,要你管,你是我什麼人啊……她忍不住再次嚎啕。
餐館連帶住宿一起。服務生把他們帶上三樓看房間的時候,她在背後悄悄對離塵耳語,要他只開一間房。離塵不語。
到了三樓,服務生問他們開幾間房時,離塵稍一猶豫,說兩間。
服務生朝離塵擠擠眼睛,又搖搖頭。
洗了澡,打開電腦敲些文字,困意襲來,離塵倒頭便睡。
半夜,離塵聽到輕輕的敲門聲,連續的,固執的。
離塵按下床頭燈,穿條褲衩去開門。她全身光潔,像條魚般遊進離塵的房間,又像條蛇緊緊纏住離塵的身體。
來,來,你要了我,今晚我要你做我的荷西。她的嘴開始在離塵身上遊移。
離塵試圖推開她,但她在他身上長了藤條和吸盤。
離塵領略過的女人並不多,像她這樣光嫩醇香的就更少。一瞬的清醒後,離塵突然化身野獸,將她往床上狠狠一拋,開始激烈地對她攻城掠池。
荷西,荷西……
荷西,荷西……
她在離塵身下呼喚著,呢喃著。眼睛緊閉,雙手圈緊離塵的腰。
離塵猛然停下,喘著氣說,我們這樣不安全,這樣對你不利。
她說,我就要這樣!我就要這樣!我需要荷西有一種東西留在我的生命裡。如果產生責任,我會獨自承擔。說不定因為有了責任,我才被這世界挽留。
一番激烈的動作後,離塵終於爆發,疲累地擁她睡去。
第二天醒來,離塵沒有看到她。去她的房間,也沒留下什麼痕跡。回到自己房間收拾衣物時,離塵無意中發現,他們昨夜睡著的床單上,留下一片花朵般鮮豔的紅色。
她,她竟然是,竟然是……離塵囁嚅著。
離塵向房東提出要買下這塊床單。
善良的烏鎮老闆知道這床單留下離塵特殊的紀念,免費贈給了離塵。離塵朝那朵「紅花」聞了聞,摸了摸,把床單小心折好,放進包裡,又踏上新的旅程。
人海茫茫,天涯無涯。離塵知道以後不可能再遇到她,她也不可能長久住在離塵的心裡。離塵對人生這樣的萍水相逢早已釋然,但對她一無所知,包括她的名字,讓離塵一直耿耿於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