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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對於翠桃來說,她已經度過的這一部分人生中,是有很多次驚天動地的轉折的。
首先,童年的時候,她在一個風雪漫天的冬日被親生父母遺棄在了山道上。
那年臘月,他們一家從溉州到翊陽拜訪親戚,說起來是走親戚,其實就是上門討點錢過年。事後就往家趕,走了很久的路。中途停下來歇腳,母親讓她去林子裡撿些柴火來,大家烤幾個地瓜吃。
翠桃很開心地往山林裡奔去,她一想到甜甜的熱乎乎的烤地瓜就覺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於是很快抱了一堆甚至比她人還要高的柴火回到原地。
雪地上的兩道車轍沿著蜿蜒的山路沒入她看不到的遠方。一旁的石頭上放著兩個地瓜,已經被積雪戴上了兩頂白色的帽子。
她跌跌撞撞地追逐著車轍奔去,不斷地大喊:「爹……娘……」北風卷著冰冷的雪花砸到她柔嫩的小臉上,每吸入一口氣,她就感覺自己的體溫下降了一分。
一側是大雪封山,一側是萬丈懸崖,倉皇和恐懼中,滾熱的眼淚流下來,很快就冷凝,帶來更痛的感覺。山裡迴蕩著她稚嫩而絕望的吶喊,風雪又很快將最後一絲回聲淹沒。
奔跑中,她被一條埋在雪地裡的山藤絆了一跤,滾出去很遠,頭撞到了石頭上,一下子昏了過去。
醒來時,翠桃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溫暖的床上,床邊有一爐紅豔豔的炭火,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正在爐邊縫衣裳。
「醒啦。」老奶奶見她睜開了眼,丟下手裡的活計移步到床前,用手撫了撫她的額頭,「燒也退了。」
「這是哪裡啊?」翠桃虛弱地問。
「是我家啊。你睡了兩天兩夜了啊,孩子。」老奶奶說著就來解她頭上的繃帶,為她換藥。
「嘶……」繃帶牽扯到傷口,翠桃咬了咬牙。
「弄疼你了吧。老太婆眼睛不行了,你多擔待些。你叫什麼名兒啊?」
「我叫六兒。」
「六兒?這是小名兒吧。」
「嗯,我家姊妹八個,頭裡有三兄兩姐,我行六,下面還有兩個弟弟。」
「你怎麼一個人在山裡啊,多危險哪。」
「……」
老奶奶用清水幫翠桃擦淨了逐漸結痂的傷口,又從一個小瓷瓶裡倒了些藥粉出來,再給她重新包紮好,「這是薜荔粉,消炎化瘀最好不過的。唉?你大名兒叫什麼?」
「我沒有大名兒,家裡都叫我六兒。」
老奶奶嘆了口氣,「這麼俊俏的小姑娘,該有個好聽的名字。今天是除夕,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往後,我就叫你薜年吧。」
翠桃一直記得,那一晚的年夜飯是麵條,老奶奶現擀的面,滴上兩滴香油,撒上幾瓣蔥花,又香又好看。昏睡兩天絲毫沒進食的翠桃,這時候胃口大開,呲溜呲溜地大口吸著面。老奶奶摸摸她的頭頸,「慢點吃,別噎著。」
翠桃吃完了面,把麵湯也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她推開木屋的門走出去。雪停了,外面是月光照耀下的銀色世界。走到山道上,可以看到山的那一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有燈火,有煙花。
老奶奶走過來,把之前縫的那件棉衣披在她身上,「回屋吧,外面冷。」
那一件銀紅色的小襖,裡面填滿了充足的棉絮,領口和袖口還鑲了貉子的皮毛。
翠桃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她都已經三四年沒有穿過新衣服了。她撲到老奶奶的懷裡號啕大哭。老奶奶不知道她為什麼傷心,只是摸著她的頭說:「乖,乖,別哭了。」
那天晚上,祖孫倆睡在一起,翠桃很坦誠地告訴老奶奶,她是被爹娘給拋棄了。老奶奶氣憤地說:「怎麼這麼狠心呢?這樣冷的天氣,孩子會活活凍死的。」
翠桃心裡想,也許他們就是想她被凍死吧。他們家很窮,但是再窮,父母總是捨不得男孩子們的。因此,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拋下兩個弟弟。
哥哥們都成家了,不必再提。而姐姐們也都大了,想丟都丟不掉,何況已經是待字閨中的年紀,嫁出門去,正好可以收了姑爺家的彩禮,往後給兩個弟弟討媳婦。
真要拋下誰,她算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但她畢竟也這麼大了,知道家在何方。若只是遺棄,未必不會尋回來,那反而更壞。
老奶奶姓尹,翠桃從此就隨了她的姓。奶奶帶她翻過被雪覆蓋的山巒,熟練地撥開隆起的小雪包,找到了一些被凍僵的候鳥。
「薜年,在這個世界上,適者生存。就像這隻鳥,如果不能在冬天來臨前飛回南方,那它就只能被凍死在這裡,成為我們的食物。」
翠桃看著奶奶手裡的鳥,心裡害怕極了——要不是奶奶發現了她,救了她,那她現在肯定和這隻鳥一模一樣。
這種害怕後來逐漸被一種信念消弭了,那就是「活著」。無論怎麼樣,都要活下去。無論怎麼樣,都不能讓那些一心要她死的人得逞。
燈影中,翁雲霽聽完了翠桃這段童年的坎坷往事,嘆道:「以前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過?」
「以前你也沒問啊。而且,這事兒除了今天講給你聽以外,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
「主公也不知道嗎?」
翠桃點點頭,只見翁雲霽臉上閃現過一絲神氣的樣子,這樣的神色在他身上倒是很少見。翁雲霽又問:「那你後來怎麼又遇上那樣一門親事?這個老奶奶怎麼就把你嫁給他了呢?」
「唉,那都是後來的事了,奶奶那時候早就死了。」
2
奶奶死於翠桃十五歲那年的夏天。臨終前,她把自己畢生的積蓄和所有值錢的家當都收集起來放在一個匣子裡交給翠桃,讓她去變賣。
「我這輩子,無兒無女,一生寡淡,沒想到,到老了,菩薩竟然派了你這麼個小神仙來陪我,過了幾年有說有笑的日子。可是,薜年啊,奶奶不中用了,往後,你只能靠自己了。」
翠桃強忍著悲慟把奶奶葬在她待了一輩子的山裡,而後一個人下了山去。下山的路有兩條,一條是往京都永安去的,還有一條是往溉州的。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溉州。
她沒有什麼手藝,起初在一家大戶裡做丫頭,做了一陣子,老爺想納她做妾,翠桃不樂意,當即就捲鋪蓋走人。接著,她就開始了走街串巷的賣花生涯。
她賣的牡丹比別人的大,賣的茉莉比別人的香,很快就在街坊裡有了口碑,漸漸地,也攢了些錢,可以養活自己了。
至於奶奶生前留給她的積蓄和首飾,她則視為珍寶,沒有動過分毫,一直妥善保管。
有一天,她在一個小攤上吃東西,一個叫花子爬到她身邊,說:「姑娘,你行行好,給賞口飯吃吧。」
翠桃二話沒說把剩下的兩個饃都放到了他的破碗裡。叫花子抬起頭致謝的那一瞬間,翠桃愣住了。叫花子起初還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見翠桃這般,於是定睛細看了她兩眼,先是大驚,接著就熱淚盈眶地喚道:「六兒?」
翠桃的眼圈紅了,可她察覺到了一旁的攤主那打算看熱鬧的目光,便很快就恢復了淡定的語氣,「來,你先起來,把饃吃了,邊吃邊說。」
翠桃爹老淚縱橫,邊吃邊哭,說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到了這個份上,還能在有生之年見到姑娘。
翠桃也悄悄抹了一把眼淚,哂笑道:「呵,你大概以為,只有死了才會見到我吧。」
翠桃爹嚼著饃,低下頭去,「六兒,我跟你娘不該扔下你,這是我們對不起你。只是,眼下,你要不計前嫌,幫幫我們才好。」
5歲時被父母拋下,10年後他們成乞丐,卻厚著臉皮求我贍養。
翠桃爹接著又道:「就在你離家的第二年,你大哥三哥被抓去做兵,死在了匈奴人手裡。你兩個嫂子年輕,熬不住,都帶著孩子改嫁了。
「你二哥是個跛子,躲過一劫,可這混帳偏生不學好,在外頭賭錢,欠了山賊一屁股債,被人家打得連家都不敢回,末了躲回我們這裡來。
「山賊尋上了門,打打砸砸,雞飛狗跳,家裡沒有值錢的東西抵債,他們就把你兩個姐姐擄回山裡壓寨去了。你二哥沒臉再見我們,一時想不開,跳了河。你那兩個弟弟跟著我們也是受罪,就到永安的雜耍班子裡拜師學藝跑江湖去了。
「我跟你娘以前做買賣的傢伙都被山賊們毀了,現在……現在只有出來討飯。她在城東,我在城西,有時候一天下來,連口湯都喝不上。六兒……你就當沒我這個爹,你就當我是個可憐的,你發發慈悲,救救我們吧。」
骨肉分離近十載光陰,乍相見,沒有問姑娘一句「這些年過得如何」,只一味訴苦,雖是天道輪迴,卻終究父女一場,翠桃心中又氣又恨,但又心疼。
「我回溉州後,往家去過,村裡人說你們早就搬走了,也不知道你們的下落。你們現在住在哪兒,帶我去看看吧。」
「在橋頭的老土地廟那兒。你跟我來。」
翠桃跟在他後面走了幾步,忽然說:「以後不要再說『你離家的那一年』之類的話,說得好像是我扔下了你們。」
翠桃爹一個勁地點頭,「哎,哎。」
到了土地廟那個所謂的「家」裡,翠桃遠遠一望,不禁皺起眉頭。那是個幾乎跟豬圈沒什麼區別的茅草棚子,地上鋪著兩塊爛棉絮便是床了。床頭的壞瓷缽裡有兩塊早已發黃的糕,幾隻蒼蠅正圍聚在上面嗡嗡亂叫。
「你娘還沒回來,你稍等一會兒,她應該就在這附近,我去找找。」翠桃爹拿比石頭更髒的袖子蕩了蕩門口的那塊青石,「你先坐,我去去就來。可別走啊閨女。」
翠桃在樹影裡坐了半炷香的工夫,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從前面的巷道裡慢慢地走了過來,起初還朝她看了一眼,接著就打開柵欄門往屋裡去,像是想想覺得不對勁似的,猛地扭過頭來又看了翠桃一眼,仔細端看了一番,三兩步跑上前來,「六兒?」
翠桃壓抑著內心的悲傷,撿起腳邊的幾根枯樹枝,便堂皇地站起來,淡淡地說:「娘,你讓我去撿柴火,我沒本事,就撿了這麼幾根,你不怨我吧。」
翠桃娘「哇啦」一聲哭了出來,臉頓時皺作一團,上前緊緊握住翠桃的手,「我的兒啊,你可想死我了。」
翠桃死命地抽出手,「想死我了?你明明是想我死吧,娘!」
翠桃娘停止了哭泣,無所適從地說:「六兒啊,這……這是怎麼說的。那年你去撿柴火,我們等了你好久,也不見你回來,我跟你爹滿山找了一天一夜,以為你讓狼叼去了,我哭得差點死過去啊六兒……」
翠桃娘說著說著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誰帶你來的?」
翠桃不作聲,看著一臉尷尬的父親從後方緩緩而來,低下頭笑道:「爹都跟我說了。娘,你還要接著做戲嗎?你還拿我當小姑娘哄我騙我嗎?」
翠桃娘這才轉過身去,與老頭子悽慘而滑稽地面面相覷。二人站了一會兒,翠桃娘支支吾吾地說:「看在咱們母女的情分上,看在我生你一場的份上,六兒,你別恨娘。」
翠桃這時才落下淚來,「撇開你們把我扔在雪山裡這件事不談,從小,從我記事起,你就把你全部的心血給了弟弟們,所以,咱們之間,沒有什麼母女情分。
「至於你說生我一場,呵,我寧可你沒有生我,寧可害我的人是個過路人,而不是生我的娘啊。」
聽到這裡,翁雲霽似也愁緒萬千,「後來呢,你沒管他們,就自己走了嗎?」
翠桃無力地搖搖頭,「怎麼可能?丈夫不要妻子了,可以一封休書就一刀兩斷。朋友之間若是恩斷義絕,也可以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但是骨肉至親是不行的,血緣是永遠存在的。
「所以我再恨他們,也不能不管他們。真要拋下他們一走了之,那我和他們當年的行為有什麼兩樣?」
翠桃說,當時她和一個繡坊的繡娘一道出錢賃了一間兩廂小院,對方嘴上說不介意,翠桃心裡明白,帶著父母同居於此,總是會對別人的日常起居造成幹擾,於是就搬離了小院。
市面上的屋子租金都不菲,翠桃不想動奶奶留下的錢,就到遠離市面接近郊外的地方找了一處房子,一家人住了下來。這樣一來,她每天到城裡去賣花,腳程就多了兩倍。
翠桃帶父母二人去洗澡,給他們裁新衣裳,去市集上買現宰的牛回來燉給他們吃。老兩口無以為報,就幫翠桃打理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希望能有好的長勢,未來能賣出好價錢。
翠桃爹說:「真沒想到,弄到最後,八個兒女,死的死,傷的傷,最後還是在六兒這裡享了點福。」
翠桃娘低下頭澆花,笑笑,不說話。
3
人生的又一次大轉折出現在那年中秋之後。中秋當天,翠桃賣了一板車的桂花盆景,早早收了工,到糕餅鋪子買了月餅,到菜市裡買了石榴和藕,預備晚上供奉月神。
到家時,翠桃見她母親正在堂前和一個上了歲數的胖女人對坐著說話。翠桃娘喚道:「六兒,這是吳奶奶。」
翠桃笑笑,回裡屋了,只隱約聽見那女人又與母親東拉西扯了幾句。翠桃娘留她吃飯,她笑著推辭了,說:「我等你的信兒。」
胖女人走後,翠桃問她母親,「這人是誰?」
「哦,她是河東的媒人,上門來給人提親的。」
翠桃瞪大了眼,「提親?提誰?我嗎?」
翠桃娘笑道:「不然呢。你也大了,該找婆家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已經生了你二哥了。聽媒人說,這個公子家裡不錯的,祖上殷實,父親叔伯在河東也有頭臉,是富庶人家。你過去,好日子是不愁的。」
翠桃明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道理,心裡也不排斥成親這樣的事,只是覺得突然,但又有些歡喜,畢竟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見母親這樣盡心盡力地為自己籌謀。
「可是,我連他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翠桃娘躲過她充滿好奇的眼神,笑著說了開去,「嗐,羞不羞,女孩子家出閣,哪有要先見面的道理,你當是說書人談的那些『後花園私定終身』的故事呢!
「這個公子我以前在河東討生活的時候見過,年齡與你相仿,相貌也一表人才,你放一萬個心就是了。」
翠桃深知姻緣這種事,最重要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時聽她母親這般說,半推半就也就同意了。翠桃娘見她首肯,便高高興興地去張羅起晚上的拜月之事。
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團圓飯,翠桃見她父親眉宇之間有愁色,便問:「何故?」
翠桃爹說,「沒什麼。」吃了兩口飯又問,「嫁到河東這件事,你娘說你已經答應了?」
翠桃略有些害羞地笑笑,點了點頭。翠桃娘看了老頭子一眼,翠桃爹便不作聲了。
「姑娘要嫁到大戶人家享福去了,你怎麼倒一副苦瓜臉!」翠桃娘嗔道。
翠桃爹低下頭道:「要嫁姑娘了,心裡捨不得唄。」
翠桃安慰道:「又不是遠嫁,得空我肯定回來看你們。」
婚期擬在了十月二十六,九月二十六這一天,翠桃爹娘早早起來了,說是到永安去,給她置辦幾件像樣的嫁妝。老夫妻上了歲數,翠桃不放心他們出遠門,要同去。
翠桃娘說:「又說玩兒話了不是!姑娘家怎麼能自己給自己準備嫁妝呢?放心吧,我們去去就回。」
翠桃爹一直默不作聲,這時說道:「我和你娘不在家,你照顧好自己啊。」
翠桃無法,只得目送他們遙遙走遠,上了大路。
這一天,翠桃沒有上街賣花,打算將花圃中的各色菊花移栽到盆裡。才種了十來盆,翠桃便聽到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了喜樂的鑼鼓之聲,聲響漸強,似是直奔家中而來。
翠桃洗了洗手上的泥,開了門,只見一條綿長的迎親隊伍,像赤龍一般逶迤盤旋在了家門口,為首的人正是上次來家的吳奶奶。
吳奶奶一見翠桃,臉色大變,「姑娘,你怎麼穿成這樣就出來了,你爹娘呢?」
翠桃恍惚有些明白這件事情的真相了,目光頓時越過吳奶奶,朝後方白馬上身著新郎袍的人望去——一個身量尚不及她肩腋的五短男子,滿臉麻子,斜歪著口鼻,正流著口水四處張望。旁邊的一位侍女不時讓他彎下腰,來為他擦臉。
心亂如麻之際,翠桃勉力鎮了鎮聲腔,說道:「他們有事出遠門了。」
「糊塗!嫁姑娘這樣天大的事,他們怎麼能不在場?」吳奶奶白了眼,「不會是心疼打賞的喜錢所以躲起來了吧?到底是小家子,這種事也做得出來。」
見翠桃神色黯淡,吳奶奶心軟了,也不想在大喜之日為了小事生出齟齬,便道:「算了算了,我就說你那對爹娘不上臺盤。
「可你自己總要體面些,吉時也快到了,看這樣子,我也不指望你端出什麼紅棗桂圓湯來孝敬我了,快去把嫁衣換上吧,我們在外頭等你。」
翠桃還有些手腳無處安放,卻被那新郎倌又傻又刺耳的一句「新娘子,新娘子,我要娶新娘子咯」給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她趕忙就回了屋裡。第一件事就是翻開櫥子,撬開擋板——果然,奶奶留下的那一箱東西早已不翼而飛。
「是你爹娘偷走了?」翁雲霽炯炯的雙目中射出了怒火。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弱智的麻子娶不到媳婦,他家報價三百兩,我娘就心動了,把我給賣了。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們應該是卷了錢到永安來找我那兩個弟弟了。三百兩,怎麼也夠給他倆娶媳婦了。」
翠桃拎著勺子攪拌著盞中消暑的涼飲,搖搖頭嘆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們能扔下我一次,就能扔下我一百次,對此,我已經憤怒傷心到麻木了。
「我只是恨他們太貪婪,已經有三百兩了,為什麼還不放過奶奶留給我的東西?那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4
發覺事態如此嚴重後,翠桃心裡自然慌亂,但她也深知,如果這時候奪門而逃,必然寡不敵眾,會被外面這一大幫子人生擒住。麻子弱智,可姓吳的看上去比誰都精明,絕不可能放過她,弄到人財兩空的地步。
怪不得她母親那天從裁縫鋪領回嫁衣後,當著她的面放到了東屋的箱子裡,原來她早早就已謀劃了這一出。翠桃這時取出嫁衣,幾乎是帶著赴死的心往身上一披,收拾停當便蒙上了蓋頭,喚門外來人扶她上轎。
「窮酸戶兒家的狗尾巴兒花,排場倒不小,你們兩個,進去搭把手兒吧!」聽見翠桃叫人,吳奶奶不情不願地支了兩個小丫頭進了門去。
新娘子一上轎,吹鼓手就搖頭晃腦地奏起喜樂,一行人調了個向,便在萬裡晴空獵獵秋風中迴轉行程。
轎子裡,翠桃掀起一絲轎簾,朝外探看。見隊伍行過了寶華橋,八裡街,繞著燕莊附近的田野上了一條還算開闊的土路。遠遠地,翠桃只見田裡樹立著兩三個稻草人,一時便道:「停轎停轎!」
「怎麼了?!」吳奶奶跑過來沒好氣地問道。
「我內急,要方便!」
「你可真是事兒多!我做了一輩子媒,從來還沒有見過迎親路上下轎方便的新娘子!你忍忍吧,再過一會兒就到家了。」
「忍不了,再憋我就要在轎子裡方便了!」
「哎喲喂!這叫什麼事兒?!得了得了,前頭的,停一下,新娘子要下來活動。」
翠桃下了轎,吳奶奶說:「你就到前頭那小田埂上去吧,快點兒!」
先前的那兩個小丫頭要來攙她,翠桃說:「不用。」
吳奶奶嗤笑道:「居然也知道難為情!那你蒙著蓋頭,看著點腳底下,好在這路不難走。」
往田裡去的路上,背對著迎親的儀仗,翠桃微微撩起蓋頭,一步步地向前方的稻草人靠近。在稻草人旁邊蹲下身後,她快速解開了衣裳,趁那幫人閒聊之機,往稻草人身上一裹,又給它蒙上蓋頭。
此時來了一陣風,這一帶早早種下的麥子湧起了麥浪,如此神來之筆算是助了翠桃一臂之力,她匍匐著身子,沿著田埂快速地爬向田野的另一側。
吳奶奶見翠桃半天沒回來,衝那稻草人扯起嗓子喊道:「餵……你好了沒……大的小的啊你……」
聽不見翠桃回話,吳奶奶覺出不對,叫小丫頭去田裡看看。
「奶奶,奶奶,不好了,人跑了,這是個稻草人!」
吳奶奶大驚失色,隨即讓轎夫和吹鼓手們放下手裡的傢伙,「快,你們還愣著幹嗎啊,給我追!」
翠桃一路狂奔,跑到了一片密林前。林子看起來陰森可怖,可這時也管不了許多,翠桃一頭就扎了進去,揮舞著膀臂撥開荊棘藤蔓,大步往林深處去。不多時,裡面呈現出一條東西走向的坦途,一匹馬和一輛馬車從路的盡頭噠噠而來。
翠桃聽見後方,那些追著她步子而來的大漢似乎又近了些,而此時她跑了許久,也已耗盡體力,左右看看別無他法,只得攔路「噗通」一聲跪在來人面前,「有人要搶我做新娘,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吧。」
馬上的公子身著青衫,眉目溫善,聽翠桃這樣說,下了馬扶她起來。而馬車裡卻傳來了一聲冰冷的命令,「以夙,我們有要事在身,你不要旁生枝節。」
喚作以夙的年輕人面朝馬車的方向,請求道:「不過是舉手之勞,我們何不幫幫她呢?」
「行善也要分時機,現在還是趕緊打道回府和雪髯先生碰頭要緊。」
踢踢踏踏的腳步正沿著翠桃的來時路逼近,望著樊以夙無可奈何的樣子,翠桃心急如焚,一時不管不顧,直接跳上了馬車。
追兵們並沒有完全走翠桃先前的路徑,而是從馬車行進方向的正前方冒了出來。樊以夙見這麼大一幫子人,急急勒住了韁繩,「籲……」
為首的是個吹嗩吶的,底氣足,嗓門亮,「敢問閣下,看到一個姑娘沒有,下半身穿一條紅裙子。」
樊以夙打哈哈道:「紅裙子?好像沒有啊。」
眼看對方目露狐疑,他隨即又改口:「哦,有有有,好像是有個穿紅裙子的姑娘,往那邊去了。」說完隨手朝右邊一指。
追兵們嗚嗚嚷嚷地打算朝右邊去接著追,一個烏須鳳目的中年人道了一聲:「且慢。」便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中繞著馬車打量了一圈。
樊以夙佯裝不在意,問道:「這位前輩還有事麼?」
中年人道:「冒昧問一句,車上坐的是?」
「車上是我家主人。」
「哦?是麼?鄙人平生最喜結交朋友,公子已然氣質不俗,想必主人更是卓爾超群,不知能否有幸一見呢?」
樊以夙忙道:「我家主人今日身體違和,不便下車,現在正要趕回府邸休息,就此告辭。」
中年人見他言辭閃爍,更是料定有鬼,便窮追不捨,「鄙人雖不才,倒也懂得幾分醫道,若信得過,不妨讓我為貴主號上一脈。」
焦灼之中,難解難分,眾人只見那馬車一側的車簾緩緩撩起,其後露出的一張臉像古劍出鞘一般寒光照眼,貴氣逼人,極具皇家風範。
5
中年人驚叫了一聲「王爺」便倉皇叩拜下來,「小人不知是王爺的車輿,方才胡言亂語,驚擾王駕,請王爺恕罪。」
「剛剛我聽聲音就像你!柯大管家別來無恙吧。」
「謝王爺關懷,小人近來尚可。」
「柯員外盛情邀請我參加少爺的婚宴,只是我礙於身體不適,不能到場,你還要替我向他請個罪啊。」
「王爺折煞我們了。老爺說了,改日再單獨請王爺賞光。」
「唉?你們不去張羅,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呃……不怕王爺笑話,剛才迎親的路上不小心把新娘給弄丟了,這裡正四處找呢。」
「啊呀,那你們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去找吧,耽誤了吉時可不好。」
「是是是,我們這就去了,王爺,告辭了。」柯管家走了幾步卻又繞了回來。
樊以夙警惕地問道:「又有什麼事?」
柯管家恭謹地向馬車一揖,「弄丟了新娘,自然是我們底下人做事不力,但是這一趟找下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哪天王爺看到老爺,還請替我們在他面前美言幾句。」
車裡懶懶地傳出一聲「知道了」,樊以夙便領頭在先,開路而去,留下那支失魂落魄的儀仗隊繼續在林間傻頭傻腦地尋尋覓覓。
翠桃一直趴在車裡,大氣都沒敢喘一口,這時抬起頭來,明亮的眼睛裡充滿了難以置信,「你是……王爺?」
黎定昶向她伸出手。顛簸中,翠桃猶豫了一下,顫巍巍地握住了。黎定昶拉起她後,問道:「柯家的少爺又麻又矮,腦子還不清楚,你爹娘怎麼允許你嫁給他?」
也許是一早上驚慌失措到現在,還沒有來得及回味自己再一次被爹娘欺騙這件事,也許是這話經由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問出來反而直剌剌戳得人心疼,翠桃一聽此言,頓時放聲大哭,倒嚇了黎定昶一跳。
「你怎麼了?」黎定昶問。
「沒什麼!我沒爹沒娘,什麼都沒有,現在連家都沒法回了。」
外面的樊以夙接了話茬,「沒事兒,沒家回你就跟著我們唄,不差你一碗飯。」
黎定昶道:「你倒樂意做人情。」
翠桃舉起袖子擦了一把眼淚,「我不會拖累你們的,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們把我放下來就行!謝謝。」
黎定昶這才發現她上半身只著一件內衫,天氣清冷,看著就覺得單薄無力,便把一旁的蜀錦鬥篷給翠桃披上,「你叫什麼名字?」
「六兒,哦,不,我叫尹薜年。」這些日子以來,父母仍以「六兒」喚她,讓她差點忘了奶奶曾給她取名「薜年」這回事。如今父母故技重施,翠桃下定決心,要和「六兒」這個乳名來個決斷。
黎定昶望著她,點點頭。後來,他並沒有丟下翠桃,而是把她帶回了府上。他雖然猜不出這姑娘究竟經歷了怎樣的風浪,但他看得出,她很想要一個家,一個避風的港灣。
他就讓翠桃在府上做些簡單輕便的活——掃掃地,澆澆花,做做飯。沒事的時候,他就教翠桃下下棋,念念書,寫寫字。沒過多久,大家就處得像是一家人。直到有一天晚上,雪髯先生突然造訪,黎定昶和樊以夙同他在書房中密談。
翠桃本來已經睡下了,轉個身見書房亮著燈,以為家中有客夜訪,就想著起來倒茶。端著茶壺走到門口,隱約聽見裡面說了一句「不除皇后,只怕大方王朝剛剛被黎家收回的河山又要陷入不堪的境地了」,嚇得手一抖,茶壺蓋便叮叮作響。
「什麼人?!」裡面喝道。
樊以夙過來開了門,見是她,問道:「怎麼還不睡?」
「我來給你們倒茶。」
樊以夙接過茶壺,「你去睡吧,這裡有我就行。」
翠桃看看一臉肅穆的黎定昶,又看看華發如銀的雪髯先生,這時果決地站了進去,「方才這位老先生說,得要一個女孩子進京配合翁大人。
「我不知道這個翁大人是誰,我也不知道進京要做什麼事,但是王爺救了我,我無以為報,只願為牛馬,替王爺走這一遭。」
6
從此,她有了另一個名字——翠桃。翡翠的翠,蟠桃的桃,俗氣得很,和歡場也配得很。
從此,她有了另一個職業——線人。在京都最繁華熱鬧的昇平裡中一邊倚闌賣笑,一邊為黎定昶的組織收集情報。
從六兒,到尹薜年,再到翠桃……大難不死的小丫頭成了芳名遠播的帝都名嬌。(作品名:《青的樓·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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