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師人活得通透,見不得別人「戴面具」。周日晚開全體教職工例會,若哪位領導在主席臺上言行不一,講假大空話,他就在下面嘟囔,揭領導疤,說領導胡吹冒撂,違背校訓,說話不著邊際。他不願意說假話,甚至美麗的謊言也不願意說。
一位老師為了鼓勵學生加把勁,在課堂上說,你們現在好好學,考上大學後就可以逍遙自在,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萬事大吉。這話被王老師知道了,他不以為然,對我們大發議論,他說,別聽那些人胡咧咧,高中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要好好學習;大學同樣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同樣要好好學習。學生就是專職學習的人,說上大學就可以放鬆了是一句騙人的鬼話。你放鬆了別人不放鬆就把你拋到後面了,現在的單位是逢進必考,你不好好學,和別人咋比試?考研究生、考公務員,就是到一個普通企業去應聘也要考試,不但要筆試還要面試。你放鬆了,不用功,要麼回家啃老讓人瞧不起,要麼出去打工活受罪,考考考,不僅是學校的法寶。也是機關單位和企業選人用人的敲門磚。你沒知識沒能力鬼都懶得理你。說考上大學就可以逍遙自在馬放南山,那可是對那些官二代、富二代有權有錢有關係有能耐的人說的,不是對平民娃說的。這一點你們必須清楚。不要聽那些人胡謅,上當受騙,人的一生就是不斷學習不斷拼搏不斷奮鬥的一生。天上不會掉餡餅。只有高考是相對公平的,只有高考才能改變你的命運,不加倍努力,你就不會考上一所像樣的大學,考上大學,你如果以為萬事大吉,放棄努力,你就會找不到一件像樣的工作,就永遠別想當什麼主義的接班人。
王老師是真性情,心直口快,講話總是這樣不遮不掩。他鄙視個別領導自私自利,曾在高四一班教室公開說,學校某些人當領導前書教得不錯,當領導後驕傲自滿,常和老師爭榮譽爭利益,又是先進又是模範,貪心不足,還裝模做樣地去外地講學,招搖撞騙,雖然榮譽等身,光環籠罩,但所帶班級成績卻每況愈下羞於見人,經常出差或者以各種理由出去考察學習,耽擱學生課,你們說,這樣的人配不配當領導?
他公然鞭撻的某些人幾乎在每一所校園裡都存在著,是校園裡的怪象之一,為廣大師生所不齒。王老師眼裡容不得半粒沙子,看不慣啥就說,愛發牢騷,也是他的缺點,他的言論常遭別人忌恨,也惹火了個別領導,因而學校評優樹模總沒有他的份。
正當王老師的課外輔導班辦得風生水起的時候,社會上培訓機構泛濫,魚龍混珠、泥沙俱下,譬如虛假宣傳、胡亂收費,亂象叢生,引起了廣大家長的強烈憤慨,紛紛向有關部門反映。政府有關部門隨之對社會上的培訓機構進行大力整頓,眉毛鬍子一把抓,王老師的輔導班也被叫停。
外面的輔導班關停了。王老師除了教書,課外之餘看書下棋,倒也安然自在。可是,名聲出去了,擋也擋不住,時間不長,要求他輔導的學生紛至沓來,讓他應接不暇。以至於找他輔導還需要託熟人說情排隊等待。王老師礙於情面,推辭不掉,周末乾脆在家裡辦起了輔導班,他教學方法得當,教學效果佳,收費合理,學生一傳十十傳百,酒香不怕巷子深,不用宣傳打廣告,每周末家裡學生爆滿。
姚文武同學走到講臺後,看著王老師,嚇得手足無措。王老師說:「莫怕莫怕,你還有幾道題沒做完?」姚文武同學口訥,沒吭聲,卻奓起兩根手指。王老師說:「那好!把你沒做完的兩道題在黑板上做,做完了就下去。以後可要長記性!講卷子之前一定要自己做一遍,這樣才有效果。」說完他走下講臺檢查同學們做題情況去了。
姚文武同學性格比較內向,平常不愛說話,除了不願與其他同學交流,把自己封閉起來外,還膽小如鼠。幾乎每位老師提問他,他都露出怯怯的目光,傻傻地站起來,一聲不吭。老師若等不及,就說,你坐下吧!再提問其他同學。若老師疏忽,忘了讓他坐下,他會以為是老師懲罰他,就一直傻傻地站著。他哪裡像是高中已經畢業了的復讀生,他分明就像是個尚沒開竅的小學生。同學們私下都說他腦子缺一根弦,可不是嘛,老師一問三不知,三錘打不出一個屁來,這樣的傻蛋坐在教室簡直就是活受罪,給別人當陪襯,還不如回家種地,出去打工,為社會盡一點微薄之力。
王老師在教室轉了一圈,抽查了幾位同學後,姚文武同學仍被一道題糾纏著,在黑板前磨蹭,用粉筆寫了擦、擦了寫,手上全是粉筆沫,他急得抓耳撓腮,粉筆沫粘得耳朵和臉上都是,成了三花臉,惹得下面看見的同學哈哈笑。他在上面聽見了,更加著急,可是,越急越找不到解題思路,走不出困境。王老師見狀,走上講臺,看著姚文武同學的窘態,語重心長地說:「下去吧!下去注意聽講!多做題,多練習,熟,才能生巧。」說完,王老師開始講試卷。
午飯後,下午第一節課前,學生有一段自由支配時間,我和孫虎為了落實班主任鄧老師強調的語文是「母語」課程要重視閱讀的指示,打算一塊去學校圖書樓借閱最新一期的《讀者》和《青年文摘》,穿過花園,在去往圖書樓的路上,我瞄見我們學校的鄭校長在前面不停地彎腰撿菸頭和紙屑。我想繞開,可孫虎好奇,一直盯著鄭校長看,他似乎還不認識鄭校長。
鄭校長約莫50多歲,是一個臉色黝黑個頭不高的人,穿一件皺巴巴的藍色西服。他屬於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對待啥事情都認真、負責、敬業,心裡愛學生,但又輕易不表現出來,他不苟言笑,給人一種很嚴肅的感覺。
鄭校長撿起垃圾後,攥在手裡,遇到垃圾箱再放進去,又背抄著手繼續走路。我驀然覺得它就像我們語文課本裡那個著名的吝嗇鬼葛朗臺先生,凡他經過的地方不用再打掃,垃圾全讓他撿走了。但鄭校長不是吝嗇鬼,他只是重視學校的環境衛生而已,和葛朗臺先生有本質的不同。從旁邊經過的老師都和鄭校長打招呼。眼看著一位老師被鄭校長攔住問話。
孫虎捅了一下我胳膊,悄悄問:「那人是幹啥的?長相和穿著像個環衛工,可人緣蠻好的,走路也有勢,似乎又不像是撿破爛的。」
我說:」你真不認識他?開學半個月了,你也太遲鈍了,竟不認識我們學校的最高長官?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十八年飯白吃了,人家可是咱學校大名鼎鼎的鄭校長!」
孫虎滿臉詫異,直搖頭說:「他就是正校長?我還真不認識,沒有誰給我介紹,我也沒有機會認識他啊!咱學校5千多學生,三百多老師,我咋會認識他呢?他又沒給咱代課,呵,對了,開學典禮那天沒讓咱復讀班參加,他講話了,可是,咱坐在教室只聞其聲未見其人呀!」
我說:「怪不得不認識。」
孫虎滿臉疑惑,說:他是校長?還是正校長,一把手校長,不可能吧?縣中一把手校長大小也是個縣處級領導,怎麼在地上撿垃圾?垃圾都讓他撿了,那環衛工不是失業了?」
我說:「人家姓鄭,是鄭校長,也是正校長,一把手校長。你鹹吃蘿蔔淡操心,咱學校哪有環衛工?校園被劃分成若干清潔區域,都是由學生打掃。」
孫虎說:「哪咱高四一班半個月了怎麼沒打掃過清潔區?」
我說:「現在清潔區都是高一高二年級的學生在打掃,一上高三就只管學習和考試,只要把成績弄上去,別的不用操心,學校所有活動都與高三年級和我們復讀班無關,都不用參加,我們成了特殊階層,成了重點照顧對象。」
孫虎盯著我說:「我們鳳鎮中學可不是這樣,我們都是鄉下娃,高三學生照樣打掃清潔區,也沒有誰覺得不妥,但撿垃圾保潔靠的是一位老清潔工。看來縣中不愧是中學裡的龍頭老大,是省重點中學,為提高教學質量,為出成績,自有一套管理辦法啊!」
我說:「是啊!一上高三,螺絲一下擰緊了,沒有節日,沒有娛樂,學校怕耽擱時間,把高三的早操都取消了,體育課也經常被那幾門主課佔領。高三的主要任務就是補課和考試。我們堅定不移一心一意補習文化課,我們永不懈怠地進行一場又一場的考試。校園裡似乎能嗅到一股考試烤焦了的味道。分分分哪!學生的命根,考考考啊!學校的法寶。學生一個個被作業壓得喘不過氣,一個個被考試考得疲憊不堪,哪裡像是祖國的花朵,八、九點鐘的太陽,說真的,有時候我忽然有一種錯覺,覺得我們就像是被關在囚籠裡的犯人。」
孫虎說:「唉!不讓抽菸,不讓留長髮,不讓進網吧,不讓帶手機,不讓戴首飾,不讓男女生有親暱動作——不讓這不讓那,學校口口聲聲說什麼從嚴管理,精細化管理,長此以往,自然把我們培養成了循規蹈矩的機器人,說得不好聽就是監獄裡的犯人。我們鳳鎮的老師說過『學校就是一個小社會,學校就是社會的投影,啥怪人怪事都有。現在的學校也沾染上社會上的一些浮躁風氣,為出成績,啥都搞突擊,熱衷於盲目跟風,搞形式,換名字、變說法。學校本應該是一方淨土啊!』」
我說:「是啊!現在到處都浮躁,熱衷於搞形式。以前學校為了緩解學習壓力,活躍學生文化生活,春季和秋季分別舉辦兩次體育比賽活動叫運動會,現在叫體育節,為了活躍校園生活,年終歲末,組織一場元旦迎新晚會,熱鬧熱鬧,以前就叫「元旦迎新晚會」,現在叫藝術節。
我猛然覺得不對勁,牢騷泛濫了,話題扯偏了、扯遠了,不嚴加管理哪能考上大學?咱來復讀不是來求人家嚴管的嘛,急忙話鋒一轉說:「學校也難啊!不嚴咋辦?每年都要評比,都要考核,不嚴能出成績?如果不嚴加約束,學生都成了脫韁的野馬,沒王的蜂,想咋就咋,那不是亂套了。如果放任自流,那學習成績咋能上去?高考質量誰來保證?」
孫虎這傢伙腦瓜靈活,一聽我風向變了,馬上跟著說:「是啊!太嚴了讓人有一種窒息感,想逃離,可是,逃離又能咋?自由了舒服了又考不上大學。說到底,嚴了還是好啊!嚴是愛,松是害,不嚴我怎麼專門攆來復讀,不嚴成績怎麼有望提上去?學校嚴了好,嚴了好,學校還是要跟上時代步伐,還是要與時俱進。」
「只是——」孫虎撓了撓頭說:「我總覺得,校長應該是管學校大事的,像管老師啦、出點子啦、把方向啦這些事關學校發展的大事,像撿垃圾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他都管了,那要手下那幫副校長和主任幹什麼?」我說:「學校能有多少大事,不就是教書、上課、考試、搞些活動這些瑣碎事情,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小事都懶得管的人你能指望他能成就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眼看著鄭校長和那位老師說完話,背抄著手走了,我和孫虎停止了胡扯海聊,走進圖書樓,上到二樓學生閱覽室。閱覽室裡靜悄悄的,大家都在低頭看書。我和孫虎小心翼翼地從書架上取下那兩本雜誌,在靠近窗口找到了座位,仔細閱讀起來。窗外,一樹白玉蘭開得正豔,能聞得見飄散進來的清香。我覺得,秋天的白玉蘭似乎比春天的白玉蘭香味更濃鬱。
——選自《流濤中短篇小說集》(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流濤,本名劉濤,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陝西省散文學會商洛分會副會長。陝西省作協會員,商洛市作協理事。現任丹鳳中學副校長,中學高級語文教師。先後有三百餘篇散文、小說在各類報刊雜誌上發表,已公開出版有《流濤散文集》和長篇小說《藍金子》。中短篇小說集《西街往事》和第二本散文集《最好的遇見》即將付梓。
摘選自:力薦,禁止隨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