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六萬大山深處，有一個非常偏僻的小學校，是村裡的一個教學點。學校只有三十六個學生和兩名教師。兩名老師一老一小，老的姓王，小的姓楊，都是代課教師。鄉裡年年都說要派正式教師來，可年年復年年，校長就是不到，只好先讓老王頂著這個坑。
春節後才幾天，就下了今年第一場大雨，而且還發了洪水，學校的兩間教室被衝了個一乾二淨，連塊碎瓦片都沒有留下。
眼瞅著過幾天就開學了，這下可咋辦喲？沒有課桌，沒有黑板，都可以湊合，只是眼下正是山裡最寒冷的季節，總不能讓孩子們在露天上課吧？老王請示鄉裡，鄉裡輔導站張站長說：辦法自己想，但一定要按時開學，決不能耽誤半節課！
村裡倒是有兩間很大的舊瓦房，是原來鄉供銷社的一個代銷點，現在賣給了一個外村人張老闆。老王跑去仔細看了看，房子完全可以用作教室，只是年久失修，已經變成了危房，四處的牆壁都裂開了大縫，房頂的梁子也斷了好幾根，風一吹房子就吱啞作響，真有點搖搖欲墜。老王不敢拿主意，把張主任請了來。張主任認真考察了一番，眼一閉，牙一咬，說：「租吧！」兩人就去找張老闆，三人很快就說好了，一個學期二百塊租金。
教室的問題是解決了，可老王站在裡面上課，心總是繃得緊緊的，一邊看著課本，一邊還得抬頭盯著房頂。他擔心這三十六個孩子，一下課，就趕鴨子似的把孩子們往外趕。
就這麼上了一個星期課，有一天張老闆忽然跑來找老王，讓他在下一張紙上籤個字。老王看完那張紙大吃了一驚：「張老闆，這……這……不必了吧？」
「不必？王校長，你是站著說話腰不疼喲！」張老闆瞪著眼說：「你覺得不必要，可這房子是我的，萬一哪天塌下來，壓死個雞啊豬啊還好，壓死了學生事就大了，我能脫得了關係嗎？」
老王兩隻手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撓撓頭皮說：「我先跟鄉裡匯報一下吧？」
張老闆說：「張站長已經籤過字了，你是校長，也得籤一個。」一看老王還在猶豫，他摸出二百塊錢道：「你要不同意，這二百塊就還你，房子我不租了！」
老王無奈，趕緊把筆掏了出來：「我籤，我籤！」哆嗦著在合同上籤下了自己的大名。
第二天，鄉裡把老王喊了去。張站長語氣沉重地說：「在那個房子裡上課，肯定是有危險的，萬一出了事兒，誰也負不起這麼大的責任。所以，我們也得跟家長籤個合同，出了事，自己負責。不願冒這個險的可以考慮暫時退學，等建好了教室再回來！」說著，拿給老王一疊複印好的合同書，讓他拿回去給學生家長籤字。
老王手裡捧著合同，愣了半晌，臉上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學生家長們都能理解學校的難處，兩天時間，全校三十六名學生，就有三十五個家長籤了字，還摁了手指印兒。可這最後一張合同，卻讓老王犯了愁。
這名學生叫小山，今年十一歲，上三年級，父親早幾年死了，不久，母親也丟下他改嫁去了外縣，小山只好跟著叔叔生活。小山讀書最用功，成績也最好。老王特別看好這個學生，上個學期還替他交過學費。可這份合同，他總不能代籤吧？
２
想來想去，老王決定去找小山的叔叔試試。這天放學後，他和小山一道回到家，把合同拿給他叔叔。小山叔叔使勁搖了搖腦袋，耷拉著臉說道：「人命關天，小山的娘還在，我可萬萬不敢做主！」小山站在牆角默默地聽他們說話，臉上掛滿了淚花兒，可他緊緊咬著嘴唇，一直沒有哭出來。
老王從小山家出來，直接去鄉裡找到張站長，匯報了小山的情況。張站長說：「那就不能讓他進教室了。」
老王急了：「可是、可是……這個學生的情況很特殊啊！」
「再特殊也不能破例！」張站長不容置疑地提高了聲音，並且咚咚咚敲了幾下桌子，「老王哪，出了事誰負得起這個責任，你？還是我？」
「可是，這個學生是個好苗子，成績一直是最好的……」
張站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是棵好苗子，可他沒生在好地方啊！老王啊，不出事還好，哪天房子倒了，你怎麼辦？你能把自己的兒子賠給他娘嗎？」
老王陰著臉，站起來走了。張站長追上他，又語重心長地交代說：「老王，別感情用事！」
老王哭喪著臉回頭說：「您的命令我執行，行了吧？」
第二天一早，老王等在教室門外，見到小山走來，就叫住他：「小山，今天……你先回去吧，別上課了！」
小山似乎明白了什麼，用企求的眼光望著他：「王老師，我、我不怕危險！」
老王心裡一酸，說道：「你不怕，可老師怕呀，上級領導怕呀！你也知道，你家還沒有籤合同，領導說了，不籤合同就不讓進教室。」
小山咬咬嘴唇，低下了頭。老王撫摸著他的腦袋說：「你先回去，我去找你娘籤合同，然後就叫你來上課，好嗎？」
小山突然抬起頭，倔強地喊道：「不，我不要她籤！她丟下我，不要我了，我不要她籤！」說罷一抹淚水，轉身飛快跑了。
老王看著小山的背影，連連嘆氣：傻孩子，你娘不籤字，你就進不了這個教室呀！他決定事不宜遲，現在就去找小山的親娘籤字。昨走，他反覆叮囑小楊，在他回來之前，千萬不要讓小山進教室。
老王急匆匆就上了路。班車開到小山的娘所在縣的縣城時，天已經黑了，老山找了間最便宜的旅館住了下來。
睡覺前，老王躺在床上看電視新聞，屏幕下方忽然出現了一條滾動字幕，原來是市氣局的緊急通報：明天全市將會有特大雷雨大風，局部地區的風力將達到十級。
老山像只猴子一樣一下蹦到電視機前，兩隻眼頓時瞪大了。平常山裡的風就沒停過，外面吹三級風，山裡就會吹到八級。這樣的天氣，課肯定是不能上的！老山焦慮萬分，小楊是去年才當老師的，年紀輕，沒經驗，天氣突變，他會不會處理？那兩間破教室，哪經得住十級大風一刮？
３
第二天，老王好不容易找到了小山娘的村子，才知道小山娘去年就出去打工了。老山重重地一跺腳，一拍屁股，轉身又往回狂奔。
老王馬不停蹄回到鄉裡。天空雖然陰沉沉的，可風還沒刮起來，雨也沒下，他心裡稍稍寬了一點。他氣也不敢多喘一下，向人借了一輛自行車，使出吃奶的勁兒，把兩個輪子踩得跟風車一樣快。
快回到學校的時候，天色驟變，烏雲翻滾，鋪天蓋地，白天曖昧變成了黑夜。風也起來了，緊接著，大雨劈頭蓋臉打了下來。老王猛地打了個哆嗦：這個時候正是上課時間，如果孩子們都在教室裡，豈不是一鍋熟啊！他下意識地大喊一句：「同學們快跑啊！」
正在這時，一股大風從背後猛刮過來，老王腳步不穩，差點兒就掀翻在地。他把自行車一扔，瞄準了學校的方向，埋著腦袋踉踉蹌蹌一門心思往前衝。
突然，轟隆一聲，前面傳來驚天動地的巨響，整個山谷都顫抖不已……
老王心裡猛地一陣抽搐，眼前一黑，幾乎要昏過去。他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學校，看到了最不想見的慘景：兩間教室已經不存在了，原來的位置上只剩下一堆廢墟，旁邊站著一群嚇呆了的孩子！
小楊臉色煞白，驚魂未定地說：「剛才、剛才……天還好好的，同學們也不肯回家，我就……沒想到、沒想到就倒了……」
老王打斷他，大聲問：「孩子們都跑出來了嗎？」
「應該……」小楊結結巴巴地回答，「應該都出來了……」
老王跳上一個土堆，張開兩隻手，扯著嗓子喊道：「同學們快到這裡集中，點名了！韋吉莉、農高住、劉目忠、郭榮泣……」
先後有三十五個孩子喊了到，老王吼出了最後一個名字：「楊小山……」
沒人喊到。老王差點要哭出來了，又大喊了一遍，仍然沒有人回答。老王的兩腿一軟，險些癱倒。他猛地想了起來，心裡一喜：小山的合同還沒籤，他不能進教室！他把求證的目光轉向小楊，哪知小楊卻絕望地喊了起來：「天啊，小山今天也來了！」
「你……你為什麼讓他進教室？」老咬牙切齒地吼了一句，然後一頭扎進了那堆廢墟。
很快，家長們也陸續趕來了，大家用拼命地在亂泥堆裡挖啊挖啊，終於把小山挖了出來。可惜，已經太遲了，小山的身子冰涼冰涼的，像石頭一樣僵硬。他的一隻手緊緊握著，拳頭外露出一截紙角。老王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小山的拳頭弄開，把他手裡的紙張拿出來。老王看了一眼，只感到喉頭一甜，一口鮮血衝出了喉嚨。
紙條上是小山的筆跡：
保證書
尊敬的王老師、領導：
我不想讓我娘幫我籤合同，可是，不籤合同就不能進教室，所以我自己向你們保證：如果上課的時候我被砸死了，全是我自己願意，和誰也沒有關係！
保證人 楊小山
「天哪——」
老山軟軟地癱坐在小山小小的屍體旁邊，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只有雨水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作者：賓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