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急診科,是最緊急、最可怕、最無力事件的匯集地。
任曉雯的短篇小說《迎風哭泣》,用一個中年男人的主觀視角,毫不留情地將讀者一把拽進急診科,拽進他越是掙扎就越是破碎的生活中,讓讀者跟著主人公「我」,親歷一個人人都想避開、人人又不得不面對的——充滿苦難的世界。
急診內科共十一張床,六張屬於「老慢衰」滯留病人,他們或被家屬拋棄,或沒錢、沒證件,醫院沒辦法,只能每天稀粥配肉鬆地養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兒。
「我」的母親在八床,胃裡破了個洞,做檢查花了四萬多之後,不捨得再花錢做手術,躺在急診內科保守治療。
在這個充滿「老人味兒」的場景內,一切都是陳舊的、腐朽的,從味道到形態,都像是一處災難過後的廢墟。
突然來了一個瀕死的年輕人,不知是什麼怪毛病,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抽搐著等死。此時正在吃一碗方便麵的「我」,被一陣深刻的虛無感抓住:一個男孩正在面前死去,我居然還要進食。
聽著男孩艱難的呼吸聲,「我」意識到,可怕的未必是死,而是不到最後時刻,不曉得攤上哪種死法。
「我」有個兒子,跟前妻去了美國,今年十九歲,我們已經五年未見。
兒子的臉與醫院裡那個男孩的臉漸次重疊,「我」喝掉兩瓶酒,回到醫院,見那男孩已經死了,「頭頂的頭髮密密匝匝,仿佛還在蓄勢生長」。
男孩的女友不知如何面對這種情況,男友已死,留給她的是一堆搶救費、推床租金、和喪葬費,而她連男孩的老家在哪裡,父母姓甚名誰都不知道。
此情此景看在「我」的眼裡,就像一個無聲的隱喻:你既然活著,就要面對死亡的結局,並承擔死亡的後果。
很衝動地,「我」主動提出要借給女孩錢,並當場從錢包裡拿出所有現金給了她。
在場的護工,黃毛娘姨李阿姨脫口而出:「活雷鋒我可沒見過」,言下之意,是嘲笑他當眾欺負人家小姑娘。
「我」的連手術都不捨得做的母親也急了,說兒子老酒吃昏了頭。
但「我」非這麼做不可,仿佛死去的男孩、他的女友和遠在美國的兒子,都成了「我」的責任和義務,女孩成了「我」的救生圈,承載著「我」繼續苟活於世的剩餘價值。
女孩灌我酒,催「我」拿出4萬塊錢,把「我」推向取款機。
作者任曉雯在女孩和「我」的關係中故設迷局,差一點騙過第一次讀它的讀者,以為「我」像所有油膩大叔一樣,對女孩的同情憐憫中摻雜著蠢蠢欲動的欲望。
「我」確實看見了女孩的乳溝,似乎有慾念在「我」體內閃動;
然而,「我」同樣看見了女孩「瓦楞紙一樣的臉色」,看見她像兒子、像自己一樣,都是身處苦難中無法自拔的可憐人。
「我」默許她的欺騙,甚至在故意縱容她的欺騙,在「我」這裡,女孩=兒子=「我」自己。
「我」渴望被兒子需要,渴望恢復父親的身份。
「我」的父親早已因為便秘而死去,「我」是一個早已習慣在風中獨自哭泣的、無父亦無子的人。
女孩拿著錢消失了,留下了一串永遠無法撥通的數字。
「我」再次踏空,空餘「滿口苦臭,仿佛含了一脬宿便」。
啊,這吃屎般的人生。
在小說的結尾,那個推床上的年輕人向我走來。
他不是我兒子,也不是那個年輕人,他是個完全陌生的少年。
他或許是「我」,也或許是正在看這篇文章的你和他。
小說的最後一句,作者這樣寫道:「我目睹這一切,迎風哭泣起來」。
任曉雯是個有良知的作者,她將目光始終對準那些形形色色的處在苦難中的人。
家暴,病痛,將死未死,生不如死。
而她又始終能在這些苦難底下,鋪上一層雖然慘澹、卻仍在隱隱發光的亮色。
就像小說中的「我」,明知最後的結局是迎風哭泣,也要取出我的4萬塊,讓那個女孩騙走。
這就是不折不扣的人性光輝了吧。